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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介勇丨因一句而讀一篇

2024-03-15國風

——讀蘇東坡【江神子】

彭介勇

古代詞論有「有句無篇」和「有篇無句」之論。著名學者王國維在其【人間詞話】裏說:「唐五代之詞,有句而無篇。南宋名家之詞,有篇而無句。有篇有句,唯李後主降宋後之作,及永叔、子瞻、少遊、美成、稼軒數人而已。」據此,有人總結出「因一句而及於全篇」的讀書妙法,我深以為然。譬如讀蘇東坡的【江神子】(黃昏猶是雨纖纖),我就是由於先喜歡「雪似故人人似雪,雖可愛,有人嫌」的妙句而後才及於全篇的。

【江神子】寫於「烏台詩案」後蘇東坡被貶湖北黃州的1081年12月。詞寫道:「黃昏猶是雨纖纖。曉開簾,欲平檐。江闊天低,無處認青簾。孤坐凍吟誰伴我?揩病目,撚衰髯。使君留客醉厭厭。水晶鹽,為誰甜?手把梅花,東望憶陶潛。雪似故人人似雪,雖可愛,有人嫌。」

初到貶所黃州,蘇東坡慶幸於逃脫生命羅網的同時,又陷入了物質上「祿廩相絕」「饑寒之憂」和精神上「多難畏人」「無復有相哀者」的雙重困境與焦慮。幸好,蘇東坡是有朋友的,時任鄂州太守的朱壽昌(字康叔)就是曾給予他多方面生活物資援助中的一位忘年之交。詞【江神子】正是在一個大雪之日,百無聊賴的蘇東坡寫給朱壽昌的。詞的小序說得明白:「大雪有懷朱康叔使君,亦知使君之念我也,作【江神子】以寄之。」

其實,蘇東坡的這首詞是可以把它當作求援詞來讀的。被濃濃的思念之情所包裹的求援,又被充分的藝術化,所以見性見情、意趣橫生。仕途的求援詩比比皆是,如孟浩然的【望洞庭湖贈張丞相】,李白的【上李邕】,朱慶餘的【近試上張水部】等等。即便生活上的求援詩,也不是自蘇東坡開始。杜甫的【酬高使君相贈】(「故人供祿米,鄰舍與園蔬」),【江村】(「但使故人供祿米,微軀此外更何求?」)就大有這樣的況味。

「雪似故人人似雪,雖可愛,有人嫌」真是意蘊十足並且風趣斜出的詞句。它是蘇東坡黃州經歷在心理上的典型折射,包含了多少人情冷暖、世態炎涼。初到黃州的蘇東坡,待罪而成驚弓之鳥,無俸無祿而需艱難度日。他曾在【答李端叔書】中說:「平生親友,無一字見及;有書與之,亦不答。」可見其情感上的枯寂與茫然。試想,一場突降的大雪會帶給蘇東坡怎樣的心理壓力與自我評價呢?「雪」成為蘇東坡寫詩填詞時著意選取,甚至有些偏愛的意象,我們應該毫不奇怪。作為自然界的雪,固然純潔而優雅,也冷寂而峻峭;帶給人美感的同時,也給人制造著麻煩。這截然矛盾的兩面都可能體現在蘇東坡的物質生活跟精神世界裏。同時,在世人的眼裏,蘇東坡也大有可能體現出雪的兩面特質,從而收獲「雖可愛」與「有人嫌」的兩面情感。從這個意義上說,完全可以把雪視為蘇東坡的化身或象征。此其一。

其二,蘇東坡畢竟是性情的蘇東坡,通透、豁達和不折不扣的率真。在把蘇東坡當「故人」的人眼裏,蘇東坡具有雪一樣的純潔和優雅,無限釋放著自我的美感,很是可愛;在把蘇東坡當作「麻煩」的人眼裏,蘇東坡也像雪一樣冷寂而峻峭,制造著些些麻煩,任你嫌。蘇東坡這樣大大方方的自我評價,明明白白地輕松表達,是在宣告自己對兩面特質的清醒認知與不願調和。蘇東坡的性情顯示了內心與精神的強大。

其三,表達藝術婉曲而雋永。「雪似故人」是雪的人格化,故人是什麽?是用來想念的,是用來關心的,是有溫度的。這時候的雪是可愛的,這自然是朱壽昌或朱壽昌們眼裏的故人蘇東坡了。「人似雪」即「故人似雪」的承前省寫,是人的雪格化。「雪」是什麽?誠如上文所說,雪具有兩面的特質,故而,人也具有兩面特質。「雪似故人人似雪」即景而吟出,帶有大自然的氣息,而表達又類似回文,意境綿遠,韻律回旋。同時,就整句而言,「雪似故人人似雪」是那樣的精致,「雖可愛,有人嫌」卻又過於口語。這種精致性與口語化熔於一爐,雅俗共賞,輕松幽默,非大手筆不能駕馭。

讀了這樣雋永而清新的詞句,誰又會不想讀及全篇嗎?

【江神子】屬雙調70個字。蘇東坡的這首【江神子】,就全篇而言,上闋寫詞人大雪後的孤獨與對友情的呼喚。下闕用懸想之法寫朱壽昌對詞人的牽掛。整首詞,先實後虛、虛實互見、章法嚴謹、情感真誠,完全符合王國維激賞的「有篇有句」的審美標準。

上闋開篇即從先天的黃昏、纖纖的細雨寫起,期在突出大雪來臨的突然性。也許正是由於大雪的突然性,導致詞人完全沒有做好生活與心理準備,從而陷入雪後的孤獨與難堪,進而隔空向朱壽昌呼喚友情陪伴。說到生活準備,從「江闊天低,無處認青簾」的「青簾」一詞看,詞人大約著意強調酒的準備。酒既沒有準備,又無從購得,更可怕的是大雪封路,恐怕朋友也不能送來,一個愛酒愛朋友的蘇東坡,如何消磨雪後的孤寂時光,就成了現實而嚴峻的問題。難怪詞人喊道:「孤坐凍吟誰伴我?」「孤坐凍吟」應該是他眼下能采取的唯一行動了,而「誰伴我?」則是他孤寂情懷無以排遣時的低回與吶喊,思念之情一發而不可遏止。蘇東坡是讓人心痛的,而「揩病目,撚衰髯」的動作及神態再現下的蘇東坡更加讓人痛徹心扉!要知道,當年的蘇東坡也不過四十四、五歲的樣子,而朱壽昌卻已年近古稀。在年近古稀的人面前呈現自己年齡不該有的生命衰態,情何以堪!

作為低回與吶喊的回應,朱壽昌在詞的下闋就自然而然、水到渠成地登場了。登場的朱壽昌,正在舉行酒宴:「使君留客醉厭厭。」假如說上闋寫蘇東坡想酒,那麽下闕就是在寫朱壽昌喝酒了。盡管朱壽昌的喝酒是詞人的想象,但有一點倒可以肯定,那就是此時的酒,是蘇東坡一心渴望卻實際上不可能擁有的,而朱壽昌未必真在喝酒卻實際上能夠喝到的。想啥而不能有啥,蘇東坡的羨慕與尷尬也就可想而知了。(這也是上文說這首詞可以當作求援詞而讀的重要原因。)

而讓蘇東坡更為尷尬的還有朱壽昌的下酒菜「水晶鹽」!水晶鹽為下酒菜的代指。李白【題東溪公幽居】有「客到但知留一醉,盤中只有水晶鹽」的詩句。水晶鹽原指產於胡地山崖的白鹽,名君王鹽,或玉華鹽。「醉厭厭」是寫酒,水晶鹽是寫肴,這是詞人對酒宴上朱壽昌的懸想。酒足飯飽,羨煞東坡。所以詞人問一句:「為誰甜?」這一疑問既可以屬於朱壽昌的心理,也可以屬於蘇東坡揣摩朱壽昌心理的心理。蘇朱二人,確實「我懷」「他念」,心有靈犀。「手把梅花,東望憶陶潛」是懸想朱壽昌因思念而生出的行為。在詞人的想象裏,朱壽昌盡管身不能至,但心是願意穿過茫茫冰雪,溫暖像東晉隱士陶潛一樣陷入雪中困境、索然無味的詞人的。「我思君處君思我」(蘇東坡【蝶戀花·暮春別李公擇】),詞人與所思物件最終完成了情感上的雙向奔赴。

於是,意念中的蘇東坡得到了慰藉,化解了尷尬。於是,他舌燦蓮花,用端莊而又飽含哲理的警句結束全篇:「雪似故人人似雪,雖可愛,有人嫌。」在互相理解和互相思念的基礎上,達到了情感碰撞的最高峰值,也讓讀者感受到了具有蘇東坡氣質的輕松與幽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