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語鄉黨篇中,孔子要求的君子標準之一,就是「食不語,寢不言」。按照一般解讀,即吃飯睡覺的時候不要說話。
但是問題有二:其一,「寢不言」可以理解,但文獻記載古人有大量宴請,宴中經常說話,實質並未「食不語」,文人雅士宴中飲酒談詩,可謂數不勝數;其二,孔子為何不說「食不語,寢不語」、或「食不言,寢不言」,而是分別使用「言與語」二字?先秦時期一字一義,孔子分用言與語,當有深意。
因此,孔子的「食不語,寢不言」,應該不是簡單的不要說話。那麽,孔子這句話到底什麽意思呢?
欲要探究這句話的意思,就要搞清楚言與語的意思。接下來,先看這兩個字的起源構成,從中尋找「言與語」的區別。
首先是「言」
甲骨文中的言字,一般認為本義為說話,但構成至今不清楚,主要問題出在言字上部類似「倒三角」的部份。
上部「倒三角」,或是舌頭,或是具有神性的「辛」字(辛字頭的文字,在商朝都有一些特殊意義,對比下圖A與圖2可知),或是一種樂器,或是會意一種雜音等,近代甲骨文名家眾說紛紜,至今還沒有一個公認說法。
根據古今學者探究,言字起源主要有四種可能,每一種都有相關依據,詳見下圖。比如,「言為樂器」之說,除了甲骨文解讀之外,中國第一部文字書【爾雅】中說「大簫謂之言」。
但無論言字有何起源,上述四種起源都與「口」有關,都與口中之音有關,最終都與說話有關。總之,先秦的「言」字是說話、談論、告之等意思,只要與口說話有關的都可以稱之為「言」。
論語中的「言」,或為名詞,比如「聽其言觀其行」中的「言」可代表言論思想等,或為動詞,就是說話,比如「寢不言」。
其次是「語」
雖然言字起源還沒有搞清楚,但「言」的意思相對明確,相比之下,「語」就復雜多了。
「語」始見於春秋時期,由「言」與兩個「五」構成,後來右部的兩個「五」中的下面一個,轉化為了「口」。
第一個問題是:語字右部起源何處?
以周朝金文看,語字右部根據「吾」演化而來。西周的「吾」上部是兩個「五」、下部是一個「口」,戰國時又簡化為「五」與「口」,表示說話的人自己。因此,語字右部是根據「吾」字變化而變化。
其中,「吾」上部的「五」非常傳奇,在距今近萬年的彭頭山遺址中首次出現,後又在距今7000年以上的湖北秭歸柳林溪遺址中出現,又在良渚文化陶罐上出現過,甲骨文中有與之一樣的字形。可見,「五」已傳承將近萬年,必然具有獨特的含義,不會是簡單的數位「五」。
「吾」被歸為形聲字,那麽古人表示自己時,為何以「五」為音?以「五」字萬年史來看,五、吾、第一人稱三者之間,可能還有未解之謎。
第二個問題是:代表自己的吾旁加言,表達了什麽意思?
古人造字有其規律,多個部首的漢字,往往是強調某一方面,比如仲、衷、忠三個字,仲是「人之中」為居中、或三人中排老二,衷是「衣之中」為心臟部位,忠是「心之中」為心臟之中。有興趣的朋友,可以把部首相同、偏旁不同的文字列出來,對比一下會有豁然開朗之感。
因此,「言與吾」合成的「語」,理應強調「我說」。兩人或多人之語,就是大家都強調「我說」,這就有了辯論之意,故而許慎在【說文解字】中說「直言曰言,論難曰語」。
據此可見, 所謂「食不語」,不是說吃飯時不講話,而是吃飯時不要辯論。 其實,吃飯時也不可能不講話,宴會聚餐談論事情是中國特色文化之一,古已有之,怎麽可能吃飯時不說話?
最後,這裏還有一個問題,即孔子所說的「食不語」,其中的「食」是不是特指嘴裏咀嚼著東西的時候,就是嘴裏吃著東西的時候不說話?
以「食不語、寢不言」中的「食」對「寢」、「語」對「言」來說,這裏的「食」顯然不是特指嘴裏咀嚼食物時的狀態,而是泛指吃飯。
總之,與兩河文明、古埃及文明、古希臘文明語言幾千年穩固不變不同,中國文字的含義會隨時代變化而有所變化,以後世的含義去理解先秦書籍,有時就會失之偏頗。當然幸運的是,漢字獨特表意特性,以及【爾雅】、【說文解字】等辭書,可以幫助我們更準確的了解古籍的真實意思,「言語」之別即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