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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思無邪」到「不學詩,無以言」:孔子評詩、論詩,讓兒子學詩

2024-08-01國風

【詩經】是六經或十三經之一,「溫柔敦厚,詩教也」。這裏摘錄【論語】相關章句,看看這些涉及【詩經】(及【詩經】之外的逸詩)的地方,孔子的看法與態度。

逸詩

【論語·子罕】:

「唐棣之華,偏其反而。豈不爾思?室是遠而」。子曰:「未之思也,夫何遠之有?」

這是一首「逸詩」,即傳世【詩經】三百篇之外的古老詩歌。

漢代今文經學認為,孔子編訂【詩】【書】,作【春秋】,為漢制法。因此,編訂【詩】之外,就不可能有所謂「逸詩」。例如,康有為就主張,這裏引的【詩】,一定是齊、魯、韓之詩,不可能是「逸詩」([清]康有為:【論語註】,中華書局,1984年,第141頁)。

說孔子編訂【詩】後,就沒有「逸詩」的說法,是不能成立的。在孔子之後的戰國文獻中,多次出現「逸詩」。如郭店楚簡【緇衣】就參照過逸詩(李零:【郭店楚簡校讀記】,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年,第62頁);郭店楚簡【唐虞之道】中參照的【虞詩】,也是逸詩(荊門市博物館:【郭店楚墓竹簡】,文物出版社,1998年,第158頁);上博楚簡中,也有逸詩【交交鳴鳥】【多薪】(李守奎、曲冰、孫偉龍:【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1—5)文字編】,作家出版社,2010年,第856—857頁)。這樣的例子,還有不少。

實際上,這些材料所反映的情況,當恰如學者所言:孔子選定的【詩】,是儒家教授門徒的教材。【詩三百】不大可能包括當時「詩」的全部(馬承源主編:【上海博物館藏戰國楚竹書(四)】,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173頁)。換言之,孔子以【詩三百】作為儒家教材教育弟子,但此前更古老的王官之「詩」,在社會上仍繼續流傳。因此後來【左傳】【莊子】,以及戰國竹簡等文獻中都在不斷出現各類「逸詩」。

這些未選入【詩三百】的古詩,並不意味著就沒有價值。孔子在此就參照這首【詩三百】以外的古詩,還作了品評和引申。可以說,在孔子時代,數量巨大的「詩」,和孔門選取作為教材的【詩三百】,二者之間雖然存在聯系,但卻是屬於兩個概念。

思無邪

【論語·為證】:

子曰:「【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

對於這一句的理解,人們一般解讀為,孔子說【詩經】的全部內容,用一句話總結,叫沒有邪念,沒有歪的思想。這種理解的畫面,倒是很符合很多人想象中迂腐古板的「儒家」和「禮教」形象。但實際上,這並不符合古文字和訓詁。

李零說【詩經·魯頌·駉】篇中就多有「思無疆」「思無期」「思無邪」「思無斁」等句子,其「思」多為虛詞,沒有實義。夏含夷最早考證,周原甲骨蔔辭中的「甶」就是「思」字。 楚國占蔔竹簡上,這個字也寫作思(李零:【喪家狗:我讀〈論語〉】,山西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69—70頁)。

李學勤、王宇信在研究周原蔔辭中,亦有「甶又正」「並甶克事」「大還甶不大追」等,其中「甶」字讀為「斯」,「思」與「斯」相通,也有「惟」的意思,如【我行其野】「不思舊姻」在【白虎通】中引為「不惟舊因」。

【師詢簋】中「其萬甶年」,與【詩·下武】中「於萬斯年」相同(李學勤、王宇信:【周原蔔辭選釋】,中山大學古文字研究室編:【古文字研究】第四輯,中華書局,1980年,第250—251頁)。

在新發現姚河塬城出土西周甲骨蔔辭中,也有「曰:甶稼稷蔔」的內容(馬強:【姚河塬城址出土「稼稷」甲骨文及其相關問題】,載【江漢考古】2023年4期,第140頁)。此一蔔辭,替換為「惟稼稷蔔」含義也相通,可見也有「惟」意。

李學勤先生指出:「讀為‘思’或‘斯’的‘甶’,在西周蔔辭中多用在全辭最後一句,也有時用於單句構成的辭。」如「甶亡(無)咎」「甶亡(無)眚」等(李學勤:【考古發現中的筮法】,自【周易溯源】,巴蜀書社,2006年,第199頁)。

普遍使用與「思」相通的「甶」字,是周人語言和周人甲骨蔔辭中的常見現象,【詩經】中的各種「思無X」,也應當放置到這一背景中去理解。類似的「思無X」句式,也見於郭店楚簡【語叢三】簡49:「思無疆,思無期,思無邪,思無不由我者」(荊門市博物館:【郭店楚墓竹簡】,文物出版社,1998年,第211頁)。

關於「無邪」,清代以來嚴虞惇、陳奐等很多學者都指出,「邪」應該讀為「徐」。「邪」字在郭店楚簡【語叢三】中從絲從牙,古音以「牙」在魚部,在上古音中「思無斁」的斁也與之同音義,可以解決古來學者「無邪猶無斁」的問題(康石佳:【「思無邪」詮釋辨證八則】,載【北京社會科學】2020年8期,第35—36頁)。

「思無疆」「思無期」「思無邪」「思無斁」這些都有無窮無止、沒有盡頭的意思。因此這句話的意思應該是,【詩三百】的內涵、意蘊,那是無窮無盡,沒有盡頭的啊。

從上博楚簡【孔子詩論】中可以看出,每一首詩是有具體背景和含義的。但是【詩三百】的內涵,卻可以無窮無盡,其原因就是因為周代封建貴族參照【詩】,在禮儀和外交場合,都是采用一種「斷章取義」的方式。

透過截取某首詩中的一些句子,進行各種打亂的排列組合,以及含義引申,借題發揮和再創作,就可以呈現出成千上萬種含義不同的內容。如此含義豐富的經典用語寶庫,自然是「思無邪」,其含義是可以無窮無盡的。

學詩學禮

【論語·季氏】:

陳亢問於伯魚曰:「子亦有異聞乎?」對曰:「未也。嘗獨立,鯉趨而過庭。曰:‘學詩乎?’對曰:‘未也’。‘不學詩,無以言’。鯉退而學詩。他日又獨立,鯉趨而過庭。曰:‘學禮乎?’對曰:‘未也’。‘不學禮,無以立(位)’鯉退而學禮。聞斯二者」。陳亢退而喜曰:「問一得三,聞詩,聞禮,又聞君子之遠其子也」。

一般人總覺得,人都是自私的,會特別溺愛自己的孩子,將「獨門秘籍」傳授給子女,但不會外傳。陳亢就以這樣的心思,來猜度孔子的。因此,他便想從孔子的長子伯魚那裏,去打聽一番。

可伯魚卻回答,自己並沒得到什麽「獨門秘籍」的私傳,孔子只給他講過兩個內容,一是提醒他學賦詩,二是提醒他學禮。而這兩件事,在西周和春秋社會中,屬於最常識性的知識。正如陳來先生所說:「‘詩’是春秋時代文化交往和語言交往的基本方式和手段,至少是貴族禮儀交往所必須的修辭手段」。

在【左傳】中,參照詩的數量有上百次,重要的禮儀社交都要引詩、賦詩。例如【國語·晉語五】中記載秦穆公幫助公子重耳成為國君之事,秦穆公先賦【黍苗】「芃芃黍苗,陰雨膏之」,就是隱喻秦國幫助重耳,就像是陰雨幫助黍苗生長一樣。

秦穆公又賦【鳩飛】「我心憂傷,念昔先人」,意思是自己的夫人穆姬是重耳的姊妹,他們有共同的父親晉獻公,因此會念在這個份上幫助重耳。重耳賦【河水】「沔彼流水,朝宗於海」進行回答,意思是自己當了新國君,一定會像河水朝宗大海一樣服事秦國。秦穆公聽了很高興,又賦詩【六月】「以佐天子」,表示自己不敢當大海,希望重耳能服事並振興周天子。

說來說去,秦穆公和重耳交流的,也就是一樁普通的政治買賣,卻被搞得富麗堂皇,雍容典雅,一般沒受過教育和訓練的人,也根本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麽。這種熟練和靈活選用貴族紳士圈子內專屬【詩】中句子,來進行暗示和對話交流的情況,也有些類似於過去土匪或四川袍哥圈子內的專屬黑話切口。

外人根本聽不懂他們在對話什麽,如「天王蓋地虎,寶塔鎮河妖」之類。在四川方言劇【傻兒師長】中,有一段民國時代四川袍哥圈內的黑話對切口。土匪首領問:「有寶獻寶,無寶受考」。樊傻兒回答:「同扶漢室,造福必昌」。首領又問:「公片寶紮,請拿上符」。樊傻兒回答:「金字牌、銀字牌,小弟與兄送寶來!仁兄今日得寶後,步步高升坐八擡!」

透過一層層內部黑話切口的對接,最終被確定為圈子內中的「自己人」,因而最後得以加入該山寨。與此類似的,要做一個西周和春秋時代有教養的紳士君子,要得到圈子的接納與信任,最基本的要求,至少是要聽得懂貴族圈子中的專屬黑話切口,會說貴族專門的語言。所以,孔子告誡伯魚,不學詩,連話都不會說。

(本文僅為作者觀點,不代表本報立場)

李競恒

責編 陳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