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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伯庸:在旧书界,这样的「文化鲸落」时常可见

2024-08-11辟谣

我从多年之前,就放弃了藏书这个爱好。

别误会,该读书我还在读,该买书我还是买,但不再刻意以收藏为目的买书了。 曾几何时,我去潘家园最喜欢逛的就是旧书摊儿,随缘买上两本儿看入眼的,充实一下家里的书架,兴发出一点「藏之于名山,传之于后世」的小虚荣心。

有一次我过去溜达,发现相熟的一个摊位上多了不少新旧书,品相不错,套册齐全,书的种类也比较统一。我信手翻开两三本,扉页都盖着同一个藏书章。不用多问,很容易就能猜出其中因果——一定是有一位热爱藏书的老爷子过世了,子女对书籍无感,与其让它们占着宝贵的京城房子,不如发挥余热,折算点现金出来更有现实意义。很多旧书贩子,对于读书人——尤其是老文化人的身体状况了如指掌,一俟藏主不豫,便即上门,早早洽谈好,将藏书一车车从书房拉走。生物学里有一个专有名词叫「鲸落」,说巨鲸身殒之后,其躯体垂落于海底,为各路海洋生物所分食,以残蜕荫蔽众生。在旧书界,这样的「文化鲸落」时常可见。

这样的事令人嗟叹,但也无可厚非。 若非没有子女慷慨,没有书贩奔走,我们这些读书人,也没机会合法去染指他人收藏。 何况从书籍本身角度来说,藏于暗室,与辗转诸人之手,两者孰优孰劣,也很难一概而论。但对我而言,鲸落捡得多了,难免会有一种兔死狐悲之感。今年我收旧书去,明年谁来收我书?曾经我去故宫瞻仰【清明上河图】真迹,其上一共有九十六方印章,从宋徽宗的双龙小印,一直到乾隆私章,中间传承有序,历经宋元明清诸多藏家之手。看完这些印鉴,难免不有「往来千里路常在,聚散十年人不同」的感慨。其实我们每个人,并不真正拥有书籍,不过是书籍的暂时保管者而已。

我生也愚钝,没有六祖顿悟之慧,只是多年见惯了鲸落,终于渐悟。 我现在购买旧书,不再整天惦记着买什么孤本、珍本去装点书柜,一切以用为主。 比如最近我在研究早年武侠,那就买点民国老杂志做参考;比如我要写本关于汉代饮食的小说,就搜购一批汉画像拓片,印刷的、复制的也无妨。买完就堆在书桌上,随时翻阅参考,待写完之后,便一本不留,把这批资料赠送给感兴趣的师友,或干脆捐给各地图书馆—— 这些书早晚要流落出去,与其让中间商赚差价,不如功德我自为之。朋友听说之后,笑称这是大乘藏书之法。

我为这事儿,特意刻了个章,谓之「四不求」:不求版本,不求孤珍,不求品相,不求齐全。买旧书的乐趣,在于体用,而不在占有。 人生不满百,只要读过就算经过,不必执着于短暂的占有欲,就这样挺好。

(作者为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