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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马哥:「高光」过后

2024-01-29辟谣

一个男人骑着一匹白马,出现在上海街头。

种种迹象表明,这是一场连出场方式都经过精心设计的闹剧。

十年前,「骑马哥」唐新宇就靠同样的方式,成为过一次街头的焦点。但无论是十年前还是今天,「骑马哥」的人生都没能乘着这匹马起飞。

短视频平台上每天涌现无数「骑马哥」。他们期待「被看到」,渴望通过奇观出圈,但在精美包装的幻象落幕之后,被记住的,只有一个单薄的符号。

人群中的「骑马哥」并不起眼。

寻找骑马哥

10点40分骑马路过静安寺,唐新宇算好了时间。

当天6点多,他跨着白马「六六」,缓缓从普陀区靖边路出发,穿过曹杨路,一路到静安区。一路上,人群簇拥着他,惊奇地张望着这对城市里的「闯入者」。更多人拍下他在街上疾驰的背影,甚至有人朝他呐喊:「大哥,你真帅。」唐新宇没有停下来,马蹄踩过街面的落叶和尘土。

但是,麻烦还是来了。比预定的时间晚些,南京西路华山路口,伴随着一阵路人的喧闹,「骑马哥」在机动车道上被辅警拦住。他和马被带到派出所,面临一张「扰乱公共秩序」的罚单,马则被送往郊区的马场。不久,他骑马的视频在短视频平台上疯传,骑马被罚的新闻在短视频平台的浏览量超过十万次。

「骑马哥」和马在静安寺附近。受访者供图

要找到「骑马哥」并不难。在短视频平台上,「骑马哥」把他的微信号写在简介里,本名唐新宇,37岁,未婚,欢迎记者的来访。当晚,「骑马哥」把他身影出现的十几条短视频转发到朋友圈,认领了新闻中本来模糊掉的所有「唐某」。

第二天,记者在市中心的酒店见到了「骑马哥」唐新宇。他似乎并不为一张罚单以及和旅伴的暂时分别感到忧虑,而是给记者展示了他手机里对着派出所大门比「v」的照片,还有一颗在旅行路上松动后被他拧下来的牙齿。

就像南下途中遇到的诸多事情,掉牙齿也算其中之一。蒋迪雯 摄

他穿着一件普通的中领毛衣,外面套一件黑色羽绒马甲。唯独帽子和鞋子特别。一顶草编的帽子从来不摘,鞋子是一双侧面有铆钉孔的尖头皮鞋,这两样能让人联想到骑马。

这次骑马,你希望达到的效果是什么样的呢?唐新宇沉默。

换一个问题,你希望大家怎么理解你?唐新宇回答,抓主线。「看到我骑马,只看到我的勇敢、坚定、执著。」看到评论区追问马的排泄物怎么处理、纠结马啃咬绿化带之类的评论,他都统统跳过,因为他们不懂「主线」,纠结「细枝末节」。

马上的日子

「人生中会有一些时刻让你觉得不得不走」,唐新宇说,上路对他来说并不是一个艰难的决定。如果能选,他的出发会更早些,距离他第一次骑马上路十周年的2022年春天,他甚至为此买好了睡袋,但因为各种情况搁置了。

2023年的某个节日,「氛围到了」,他决定去寻找一些生活的仪式,于是在无聊的生活中又唤醒了他的「骑士梦」。

2023年9月14日,唐新宇编辑了一条很长的消息。在这条消息里,他说这是一件「全国性的大事」——自己将「第三次千里走单骑两千公里勇闯天涯(第一次是北京骑到上海,第二次是北京骑到长沙)」,并留下他的各个短视频平台账号,附上详细的路线和里程。朋友李威和许久不联络的高中同学李晋都收到了这则消息。

他提前一周乘飞机从成都到了北京,京西草原是他最熟悉的出发地,他在这里挑选马匹和装备,等待启程。他挑中的马通身雪白,脊背上浅棕色的鬃毛,眼睛雪亮,并且价值不菲。在他的观察中,这马机灵又稳妥。它的名字写在它大腿上,就叫六六。

「骑马哥」骑着马过桥。受访者供图

2023年9月26日,唐新宇和他选定的白马六六从京西草原的太师庄出发,沿着104国道往南走。他清晰地说出当时的时间是8点05分,他戴着为了这次旅行买的一顶新毡帽,行囊很轻,扎在马鞍上,只有十几斤,包括一顶帐篷、一个睡袋、一张防尘垫和几件换洗的衣服。

已经十几年没有碰过马的他只和六六相处了两天,他说骑马的感觉还在,就骑马出了北京。尽管如此,他还是估算了自己在成都的房产的价格,在微信上告诉了姐姐一家。路上可能出现的意外很多,他反复向记者强调,这不是怕死,只是谨慎。

他会用「爱」来形容他和马之间的关系。醒着的时候,马很少离开唐新宇的视野;睡着了,拴马的地方最远不超过他几百米。一路上,他们相依为命、形影不离……

他说路上不会跟马说话,「没那么煽情」,但又承认:「年轻的时候会说。」那时候,两个新手刚上路,马害怕,他也害怕,所以说得多。一天启程,他会跪在旁边,轻声告诉它他们接下来要去哪儿、要走多久。

他似乎也没想好此行的目的。有时候,他说这一趟他想展示的是「一个37岁男人应该有的气质」,他点赞评论里所有夸他长相的评论,并且颇为得意地向朋友展示。「我觉得没有比骑马更好的方式可以来呈现自己的性格。」

在唐新宇的叙述中,马的意象不断摇摆。在马上抱着一束花路过时,它是「浪漫、唯美」;大冷天硬撑着和马哆嗦着往前走的时候,它代表着「勇敢、凶猛」;在城市写字楼的玻璃丛林下,它意味着「自然、简单」。其中,最重要的是「独特」,一匹马被人群看到,意味着唐新宇也被看到。

一个人骑马的时候,阳光下倒影出影子,随着「咔哒、咔哒」的马蹄声,晃悠悠地,他喜欢注视着影子看,说从影子中能看出一种节奏感,人和马交融在一起。走进城市,人群渐渐变得稠密,他开始享受车流,和白马走在车道上,和驾驶汽车感觉完全不同,「最享受的是路过红灯,行人停下脚步,车里的人摇下车窗看,眼睛、手机、相机,所有焦点都在我的身上。」

他总是骄傲地提到11年前,他第一次骑马路过南京大桥,走的是机动车道。轮岗保安在中途拦住他,询问他的目的。他说:「江苏电视台喊我来的。」结果还是被带下桥。下桥的时候,两边聚上来一二十号记者,还有好几台摄影机对着他。

十年前「骑马哥」带一柄写着「纵横两京唐新宇」的短剑骑马从北京到南京。受访者供图

骑马的经历为他赢得了两档电视节目的入场券。2012年,他录制了江苏卫视的【非常了得】。2013年,他又应邀参加中国教育电视台一档求职节目的录制。

在求职节目上,他这段不寻常的履历成为佐证他散漫性格的凭依,没有嘉宾愿意为他提供工作机会。朋友印象里,尽管节目对他的评价存在争议,唐新宇还是主动把这期节目介绍给他,为自己上电视做了一些宣传。

聊起成名的感受,他讳莫如深:「人一旦有了影响力就不是原来的状态。」第一次旅行结束,有出版商联系他要出书,有业内人士找他合开广告公司,走在路上都有人认出他,问他是不是「骑马哥」。

他感叹:「脱颖而出、一鸣惊人终究要用新办法。」过了一会又改口,摆了摆手:「你不要写这两个词。现在我追求的不是这个,你不能这么看我。但是,你可以写上,我是个自命不凡的人。」

保持自己的「格调」

不骑马的日子里,他生活简单,成都的居所里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其余的就是书,一摞一摞的书堆在椅子上、桌上。他在成都的生活舒适、闲散,待了两年,评价人的方式被当地人同化,把「瓜兮兮的」挂在嘴边。

朋友说他很聪明,他在成都跑自己的人参生意,日常关心经济、法律,房市限购前差点买到一套房,大赚一笔。他没有想过回东北,最大的原因是「怕冷」,其次,是东北县城里的封闭和落后。

2010年前后,唐新宇从一所二本大学毕业,梦想进入传媒行业的他给当时的各大门户网站都寄过「投名状」,「给优酷、新浪、搜狐、百度都寄」,但是无人问津。十几年过去,他还留存着当年的运单。

当时网络视频正风行,骑马走世界的想法就是那时候砸中了他。他想拍这个主题的网络剧,「觉得肯定能火」,但是当时没人看好。说到这里,他有些愤然,叮嘱记者:「要我说,他们都是些草包。这个你可一定要写进去。」

2012年,唐新宇带着棕马「野兽」闯进公众视野。行到济南,就已经陆续有了一些媒体报道,有报纸写他是「侠客行」,有媒体说他「千里寻爱」,当然也有批评他是为了「博眼球、推销自己」,他照单全收。

他用公司的账号编辑了自己的百度词条,并且在一年之中反复修改了11次,并且两次在词条数字「104」中添加释义「104国道是唐新宇从北京到南京的主要路线」。他形容自己「十分正经,但生活不太正常」,理由是正常人的生活很枯燥。

在他眼里,是什么把他和普通人区别开来?最后一次,在和记者的通话里,他激动地说:「‘格调’这个词好。对,就是‘格调’。」

他在每一个社交媒体、短视频平台上的昵称都是真名。「你看我是一个多么坦诚的人。」他的眼睛亮晶晶的,他确实毫不掩饰:「因为用网名很low(低级)。」并且又补充:「当网红开直播也是很low,越说话越垮、越下沉,和傻子打交道。所以我从来不干。」

朋友屡次劝他向三五十万粉丝的旅行博主取取经,多看看别人的视频,把账号做起来。他不以为然,说要做出他自己的风格。他很少剪辑自己的视频,也不太用特效,文案通常只有很短几个字。

他翻遍自己短视频评论区,找到最喜欢的一条读给记者听:「整个城市里只有你是灵动、鲜活的,只有你是有灵魂的。」开心地笑了起来,仿佛找到知音。

我不是「演员骑士」

他将要离开上海时,接受了记者最后一次采访,要求是:「你们要宣布我不骑马了」。旅程的尾声,白马六六被卖给一个做婚庆生意的台州人,此后的工作是给结婚的新人拉马车。他本想把马留在上海,但未能如愿。

他把采访地点约在陆家嘴一家冰淇淋店,面对黄浦江,背后是成片高耸的写字楼。店员记得他在一周里已经来了五六次。那时候他已经卖掉了他的马,仍然穿着他标志性的黑色尖头皮鞋,戴着他35块钱的草帽。拍照的时候,他主动说:「我的眼睛好看。」

前几年,他在微博上发自己的名片,在「唐新宇」三大字后仍然跟着五个小字「网络红人骑马哥」。骑马里程稍稍夸大了一些,写着「2012年北京骑马三千里走上海」,实际是一千五百里多点。

从前两次上电视并没有给他带来物质上的报酬。第一趟骑马,刷掉信用卡里的6000元,路上还欠着高中同学一些。后来是家里大他8岁的姐姐给他填上的。

之后,他频繁更换工作,辗转多个城市。在山东的物流公司做过物流、在北京的培训机构做过人事,又开过广告公司、做过婚礼庆典,他说他爱自由、最终还是要自己创业,在公司熬出头太难了。

他抗拒「上层」这个词,会主动纠正别人,略带得意地说:「在我的概念里,没有上层,我自己就是上层。」他现在经营的公司实际上只有他一个人,没有实体,忙的时候招5个临时工。

骑马哥。蒋迪雯摄

商人的狡黠让他两次在派出所说谎。被问到马的价格时,他说:「马6万3,实际上没有那么多钱。我跟派出所这么说,所以也要这么告诉你。」后来,他又主动告诉记者,他在派出所有板有眼地告诉民警自己一路的骑行路线,但「其实马是运到上海的,不是骑到上海的,因为我累了,在阳澄湖冻了八天。」

「以前的人很笨的,但是现在的人也笨。」他边走边叹了口气,「网上的人根本不会关心你走了多远,他们只是来看热闹。」

虽然他屡次强调他并不在意媒体评价,但在被问到在从前各种媒体评价中他最介意的,他提起十年前有媒体报道他,把他叫做「演员骑士」。

没有马的日子,生活回归无聊,网络上关于他的波澜渐渐平息,但不出一个月,又有另一个「骑马哥」出现在某处,派头比他更大——身穿斗笠、蒙半张脸、操一把短剑,疾驰在城市公路上。

「我自己知道,我和他们不一样。」采访的最后,他评价道。然后换上一张顶灿烂的笑脸:「虽然我有的话可能伤了你,但本质上我还是希望你把我写成一个特好的人。」

栏目主编:王潇 文字编辑:王潇

来源:作者:陈书灵 李楚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