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商大会」现场。
位于香港怡安阁的Bastion公司据点。
博主大城与组织内部成员合影。 受访者供图
香港考察行程课程表。 受访者供图
组织内部的话术培训。 受访者供图
「轻医美」「渠道」「现金流游戏」……2024年3月，自媒体博主大城(化名)在网络平台上发布了自己被疑似传销组织的香港公司Bastion欺骗入局的经历，视频观看量近千万。许多来自珠三角的观众纷纷在评论区发声:他们有的负债百万、变卖房产；有的婚姻破裂、家庭分崩离析；有的刚刚开始工作，就背上巨额债务，过着拮据的生活。而导致他们有这样遭遇的共同经历正是——成为某家香港公司的「独立经销商」。「Bastion」「明昇」「诗贝朗」……这些公司有着不同的名字，却都指向了同一个存活了26年的跨境传销组织——香港亮碧思。
据媒体此前曝光，自1998年创建至今，香港亮碧思集团成立多个不同「身份」的分公司，其所从事的跨境传销业务，在内地已圈钱百亿。2013年，国家工商总局公布打击传销十大典型案例，亮碧思名列其中，此后也被多次曝光。为何在26年后的今天，它依旧猖獗?为何在网络发达的今天，依旧有无数人「自愿」入局?带着诸多疑问，南都、N视频采访了多名受害者及知情人士，并前往亮碧思香港据点，进行调查暗访，同时采访香港警方，香港警方明确表示，当地法例第六百一十七章【禁止层压式计划条例】明确禁止层压式计划，同时声明，市民如怀疑受骗应尽快向警方举报，如有任何涉及刑事成分的行为，警方定会依法跟进调查。
重燃
「金蝉脱壳」的香港集团以多种「身份」延续26年
2024年初，自媒体博主大城的一位客户为她引荐了一位名叫莉莉的同学。莉莉衣着光鲜亮丽，一副成功人士的派头；她时间自由，经常出席各种高端场所；在朋友圈中展示的社交活动丰富，定位经常在境外。被问起工作时，莉莉表示，自己所从事的正是现在风头正盛的「轻医美」行业。
对于职业生涯刚好到达瓶颈期、想要转换赛道的大城来说，莉莉的出现似乎是一件恰到好处的事。在两人熟识后，莉莉便频繁邀请大城参加自己的社交聚会，并慷慨地介绍了许多「大佬」以及「资源」给大城认识。从圣诞派对到读书会再到「现金流游戏」，几轮社交之后，大城发现，这些所谓「上流人士」似乎都在教她一个跻身「富人圈」的路径——谁让自己的被动收入大于支出，谁就能达到财富自由。这正是老实上班、勤恳打工所达不到的。在勾起大城足够的兴趣之后，莉莉便邀请大城以考察公司产品为由赴香港参加4天培训，并让大城支付了7000元培训费、住宿费。
那是令人再疲惫不过的4天了，大城回忆道。在来到地处香港怡安阁的Bastion公司总部后，从早上一睁眼到天黑，便是密密麻麻、满满当当的讲师培训课程。课程不仅介绍了Bastion公司的产品背景、运营模式，更安排了不少「成功人士」讲述了自己在加入公司后扶摇直上的人生之路。在课程结束后，莉莉还会拉着大城去蹦迪、吃饭，全程陪同，甚至睡觉都在同一间房。密集的「疲劳战」和「一对一」的监视让大城完全没有时间、没有精力去思考和辨别公司的合法性和真实性，她匆匆交了6万元，正式成为Bastion一名经销商。
在回到广州后，大城回想几天的经历，愈发觉得古怪，于是便开始在网上搜索Bastion公司的相关信息。从搜索结果来看，Bastion公司的信息并不充足、清晰，但每篇介绍中与之相关联的都有一个名字——「亮碧思」。
对许多人来说，「亮碧思」这个名字似乎是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存在。因为在26年间，「亮碧思」这个名字因负面报道太多而不得不被弃用。这家公司换过太多个不同的名字与不同的外壳，极力撇清与原名公司之间的关系。在广州的它名为「Bastion」，在佛山的它叫做「明昇」，在珠海，人们又熟悉地叫它「诗贝朗」。而它的产品也从精油、奶粉到红酒，再到轻医美，似乎什么产品正值风口，亮碧思就会换上怎样的外壳。
然而，亮碧思的「样貌」看似在变，骨子里的运营模式却一直未变，其所谓的商品因其高于市场的定价并不能够在市场上零售，唯一的盈利方式便是卖给「下线」，被拉入组织的所有人主要工作并不是出售商品，而是「拉人头」。
暗访
量身定做骗术 一对一地对「水鱼」洗脑
事实上，在网上一搜，关于亮碧思的负面报道铺天盖地。没有强迫、没有人身控制，在网络资讯如此发达的今天，为何还有那么多人被拉入伙?在大城看来，亮碧思深谙人性弱点，「精神控制」套路正是它最高明之处。
5月上旬，南都、N视频记者赴香港暗访了Bastion与诗贝朗两个团伙的老巢。当天下午6点左右，Bastion公司负一楼正在举行一月两次的「招商大会」，公司里聚集了数百团伙成员，正一桌一桌地围坐在一起，每一桌都有一名「成功前辈」讲述自己的「成功经验」。记者随机围观了其中一桌，一名来自内地的年轻男子正在向周围听众介绍自己的入行心得。
「我姐姐的状态完全不像她刚离婚的样子，她看起来状态、气场都很不一样了，所以我才想说，让她带带我。」在男子的讲述中，是自己姐姐的蜕变吸引了他的加入，同时他回忆道，其姐姐为他介绍了一种新的创业形式，名叫:「轻资金创业」，不用投入太多成本即可有收获巨大回报的机会，他便四处贷款交齐了成为经销商所需的6万余元，加入了团队，并从一个「生意小白」蜕变成「大佬」，入行仅一个月就完成了200万元业绩。
另一名讲述者则从与父母之间的关系展开讲述。她表示，自己曾经与父亲的关系不好，在加入组织赚到钱之后，便用自己的钱带着父母出去旅行，是加入组织的这个决定改善了自己与父母的关系，让她能够有资本孝顺父母，同时她更告诉听众「尽孝要趁早」。
每个人所讲述的故事不同，但每个人都会强调的一点便是「选择比努力更重要」。他们灌输给听众的意识便是:「正如20年前选择投资房地产，10年前投资互联网，现在选择加入组织搞‘市场’，便是抓住了‘风口’，选对了致‘富’之路。」
然而，事实上，它究竟是致「富」之路还是致「负」之路呢?
卡卡(化名)是被自己一起玩了将近10年的闺蜜拉入伙的，从亮碧思组织中退出的时候，她被迫成为了一个年纪轻轻就负债60万的年轻人，每个月的工资一发下来就要去还债，日子过得捉襟见肘。卡卡表示，事实上，组织中99%的人都是负债的，上了41(级别名)的人，更是负债近百万，真正能挣到钱的是凤毛麟角。
「我看到的是好像大家都有车有房了，都背着名贵的包包，穿着光鲜亮丽。事实上，全是假的。车是好几个人一起贷款买的，名牌包都是假货，全是为了充场面骗下一个人。」卡卡表示，自己负债的60万，除了日常跟组织成员一起筹钱办社交局拉下一个受害者，更多的则是花在了升级为41(级别名)所购买的六个「套价」上。
为何要花钱购买六个「套价」?这要从亮碧思的等级架构说起。亮碧思将「经销商」从低到高逐级分为20、38、41、42、43等级别，20级别即享受20%折扣的普通消费者，投资62569港币后，20便成为了38级别，也就是正式成为了经销商，在成为38级别后，再发展6个38下线，也就拿到6个62569港币套价后，便可以升为41级别，以此类推，41级别再发展6个41级别的人后，便可升为42级别，等级越高，能拿到的分红和利润也就越高。
于是，组织中的人便找了很多人给卡卡洗脑，说他们发财的方法就是自己直接花30多万买下6个「户头」，有新人进来再直接将「户头」转让给他们，钱就回来了。事实上，多数上了41级别的人，都是这样做的，卡卡表示，然而，那些购买「户头」却再也没回来。
鼓励上升等级是一方面，更多的则是一种「量身定做的骗术」。卡卡介绍道，组织里面什么样的人都有，985院校的研究生、留学生、医生、律师、务农人员、打工者、全职妈妈，或是人们公认的高学历的学生、高光环的职业人群，在这里都能看到。而当受害者作为「水鱼」进去的那一刻，他的所有信息都将会被组织知晓，这时，组织便会找到与「水鱼」职业相同、经历相同或者学历相同的「相似样本」来一对一地对「水鱼」洗脑。
「你看到这个人的各种条件都跟你差不多，你就会觉得，为什么他都可以，我就不行呢?」卡卡说。
追问
传销案背后面临跨境执法难题举证的「绊脚石」是什么?
早在2009年，内地媒体就曾报道过亮碧思跨境传销在内地圈钱百亿的消息。随后内地警方开展多次查处、打击行动，并联合媒体进行了多次曝光。那么为何在26年的今天，亮碧思依旧可以在珠三角地区猖獗?背后有着怎样的跨境执法难题?南都、N视频分别采访了香港执业大律师龚静仪与深圳华商律师事务所执业律师吴诗琪，从不同角度进行解答。
南都、N视频:26年来，亮碧思集团为何可以脱离法律管控?
龚静仪:亮碧思一直以一种「金蝉脱壳」的方式在运作，它不会用它本身的名字去跟人签合约或者谈合作，而是不断成立很多公司在经营这件事。当其中某一家公司负面信息越来越多的时候，这间公司就会被弃用，会被抛出去承担刑事责任，但是背后运作的始终是最开始那一家公司。他们用这样的方式，来保护背后主公司一直屹立不倒。
南都、N视频:为何如此多人在其中负债累累，却鲜有人站出来举证?
龚静仪:香港关于传销的法律在2012年修改过一次，在2012年之前，传销判刑的时候就只会判组织中最大的几个头目刑事责任，但是在2012年之后，只要在组织中有份参与诱导他人进入组织的，都会被判刑，而这类刑罚在2012年之后也变得很重，最高可以判监禁7年，罚款100万，因此有些人即便自己被骗进去了，但是有份参与这件事，便可能考虑到自己要承担的法律责任，便不敢报警，因此这件事情要凑齐举证的人就变得很难。
南都、N视频:其在宣传手册上宣称自己不属于「层压式计划」，也就是不属于传销，那么其从本质上来说究竟是直销还是传销呢?
吴诗琪:到底是直销还是传销，并不取决于其对外如何宣称，因对外肯定是宣称自己是直销，要看其实际行为，到底是符合传销的模式，还是符合直销的模式。我们对于事实的认定肯定是基于事实的考察。事实上，亮碧思的经营模式并没有产生实际上的经济效益，其实并不是通过商品经济来获得收益，而是「一层养一层」。所以他们上下层之间其实并不是直销意义上的客户与销售人员的关系，其实在本质上还是有一定差别的。
南都、N视频:为何亮碧思旗下非法传销公司层出不穷却无法被彻底取缔，这背后有什么样的跨境执法难题?
吴诗琪:从法律实体层面讲，香港地区跟内地对传销的定义可能有一些差异，这就造成了对行为是否构成犯罪的认定上有差异。
其次，还有一个实操的问题。在实际操作中，如果内地的警方去香港实施抓捕或者取证，而我国内地跟香港，针对此类案件还没有十分完善的刑事司法协助方面的有关规定，因此实操起来也会有一定的困难。
南都、N视频:既然存在困境，您认为应该采取怎样的措施来防范这类事件的发生?
吴诗琪:我认为其实它已经超越了法律本身的范围，因为法律它本身具有一定的滞后性，同时，社会生活中，我们要考虑公平与效率的权益考量，比如汽车的产生，它同样伴随着车祸的风险，但汽车带给人的便利是收益更大的，因此为了保障市场基本的活力以及效率，我们是容忍了一部分犯罪的风险存在。在不同的历史背景下、不同的社会环境下，法律其实只是达到社会控制的其中一种手段，其他的手段也包括教育、宣传，以及是否加大对传销的打击力度、处罚的严厉程度，或增大犯罪的成本来抑制犯罪分子犯罪的欲望等等，因此我认为它是一个更大的、更广泛的社会调控、社会治理的问题，需要更多人、更多力量来参与。
警方回应
香港法律明令禁止层压式计划
南都、N视频在报道本案件时同时联络了香港警方，其回复香港法律明令禁止层压式计划:「层压式计划界定为新参与者须向任何参与者支付款项或提供其他形式的利益，而诱使新参与者支付该款项或利益，完全或在相当程度上因为他们有权介绍其他新参加者，并完全或在相当程度上因此取得利益。」同时声明，市民如怀疑受骗应尽快向警方举报，如有任何涉及刑事成分的行为，警方定会依法跟进调查。
链接
26年来，亮碧思曾被监管机构数次打击、曝光:
2009年 早在2009年内地媒体就报道过亮碧思跨境传销圈钱百亿的消息。
2012～2015年 广州、深圳、珠海等市工商、公安针对亮碧思传销活动联合开展了多次打击行动。
2013年 国家工商总局公布打击传销十大典型案例，亮碧思名列其中。
2015年 央视【经济半小时】播出打击防范经济犯罪行动系列专题，揭秘亮碧思传销真相。
2016年 亮碧思发展聚集型传销被公安部点名。
2017年8月 国家工商总局曝光34个传销组织黑名单，其中就包括亮碧思。
2018年-2023年 亮碧思开始区块链等新型名义行骗，被抓捕曝光。
采写、摄影:南都、N视频记者(除署名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