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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在,一盆之内

2023-12-26图片

阔别了大山大水,我们在城市里造起了精巧的园林,叠石疏泉,草木华滋,四时之景,皆有天然画意。同样,在居所更趋偏狭之地、万物日渐萧瑟之时,我们至少可以辟一个角落,植一株盆景,似也足以引来天地的气韵,领略自然的活色生香。

盆景与园林,有着共通的意趣:我们一步步把天地缩小,在咫尺之中,见出广袤的山林,在细微之处,感受无限的生机。

庭院里,案头上,一盆小景清供,近观可以活络清心,细玩足以荡气回肠。 每一株盆景,都经由人的悉心照料:一片玲珑的石,几枝虬曲的干,一抹似有似无的苔……一盆之景,如若自然的奇特造化,也似人生般起伏莫测。 它以无止境的生命力,凌驾于岁月之上,它藏参天覆地之意于盈握之间,也将自然原始的风景留存于我们心底。

明代吕初泰讲盆景: 「最宜老干婆娑,疏花掩映,绿苔错缀,怪石玲珑。更苍萝碧草,袅娜蒙茸,竹栏疏篱,窈窕委宛。闲时浇灌,兴到品题。生韵生情,襟怀不恶。」

每一株盆景,像不同人生里的心境,都是独一无二的存在,也非一朝一夕所能形成的。「闲时浇灌」,说来很轻松,需要的却是长时间的精心塑形和耐心培育。

盆景需要因材施艺。比如树桩盆景:松,宜表现苍劲;柏,宜表现古拙;梅,要疏影横斜;竹,要潇洒扶疏。在山水盆景中,瘦长的斧劈石,可表现陡峭的山峰;疏松的砂积石,可表现峰峦叠翠;光滑的卵石,用于表现海滨风光;白色的宣石,可表现雪景、河滩,等等。

无论多少种材质,归根结底,无非枯老的枝桠、零碎的片石,再缀以小花、细叶、苔藓而已。看上去没什么复杂,却有赖于生活家的一双巧手,在小小的盆景中,将天地间万般景致罗列眼前,产生玩味不尽的造化机趣,「翳然清远,自有林下一种风流。」

盆景,是一种用心的创造。 人与盆景朝夕相处,不仅创造着一片活的宇宙,也是对自己生命的观瞻。

周敦颐连窗前长出的草都不肯清除,他觉得可以借此「观天地生物气象」。无独有偶,程颢的书房窗前也长了许多草,他不仅不除,索性在旁边再置一盆池,养上数尾小鱼,时时观之,说「欲观万物自得意」。

中国有一种以生命为中心的哲学。「天地之大德,曰生」,天地间的一切,都贯穿着生生不已的创造精神。

盆景成熟于宋代,不是没有原因的。探究天理、体察人事,是宋代艺术家面临的两大命题。盆景,作为一门被广泛喜爱的艺术形式,也成为哲学家修养心性的重要手段。

朱熹同样酷爱盆景,他做了一件山水盆景,放在熏炉前,让秀碧的山水萦绕于烟云飘渺之中,并有诗道:「云气一吞吐, 湖江心渺然。」 此盆景放在案头,已然不是外在山水的替代品,而是将世界的盎然生意引到案头,置于心间,使人窥通造化的生机。

盆景是天地气象的隐喻,也构成一个心灵自足的世界。

盆景是「具体而微」的艺术,是高度概括而凝练的: 表面看上去,与自然风景大体不差,但细究起来,又见其不然。因而,盆景又是一种留白的艺术,需要人的意念来补全……那不是「从无到有」的简单联想,而意味着心性境界的扩大。

清代陈文瑛在【盆梅】中说:「小贮雪霜节,远关天地心。一枝春已足,窗外觉寒禽。」仅一枝盆梅,春意便已足。一片小小的风景,就是一个大世界,也是一个自在圆足的乾坤。

一株盆景置于案头,我们一面观其生香活态,一面俯仰万物、明心见性。盆景之中,有勃兴着的生机,亦有我们精神的自得,在对生命的安顿中,获得心灵的慰藉。

艺术家创造的,不只是一盆眼前所见的景物,而是一片与人的生命相关的世界。

「虽由人作,宛自天开」,盆景和园林,有着相通的精神。

人们或许容易对这二者做简单的理解:园林是缩小的天地,盆景是微缩的园林。人们也的确常注重盆景「缩」的概念,比如「缩地千里」,「缩龙成寸」,「缩得群峰入座青」……

盆景固然是一个微型世界,「小」是它的主要特征;但是「小」并不是盆景的根本追求,「微缩」本身也不能成为一种创作思路。

艺术是心灵的创造。我们平时也可以折一枝花插进盆里,或在盆里栽种金橘这样的矮化植物,但是这些都远远上升不到艺术的层次。唯有达到一种精神境界,具备了美学的意义,才能够称其为「盆景」。

盆景,作为一种艺术,不是简单的「微缩景观」而已,它要表现的是感觉中的世界,夹带着人的感情和对世界的理解。

优秀的盆景创作者,必然会在生活中多多观察真山真水、古树名木,领略自然物的规律,以此来提高表现自然的能力。 盆景也好似一首诗,一幅画,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凝聚着创作者的思想感情和美学造诣。

同样是一棵松,可以骨干嶙峋,屈曲倒挂,于险中求稳,如置身峭壁悬崖,在苍茫劲健的风骨中,带来天然野趣;也可以盘踞石崖,或斜卧于堤岸之上,舒展有致,配以独坐弹琴的幽人或垂钓的渔夫,更流露出怡然自得的情调。

盆景是情景交融的艺术,一件好的盆景,都带有独特的生命感受。 盆景,终究不是某处山水的切片,也不是风景按比例的缩小版,它自身就是一个独立的整体,一片蕴藏着活泼生机的天地。

盆景艺术在中国源远流长,虽然备受喜爱,但也并非毫无诟病。

因为, 盆景植物必须要塑形, 创作者要不断施以束、捆、扎、绑等手段,对植株进行改造。一株植物长成一件盆景的过程,也是成年累月经受「折磨」的过程。

龚自珍在【病梅馆记】中就批评文人画士,为了一己癖好,用尽各种办法摧残梅株,遏制其本来的生气。连李渔也不喜欢盆景,觉得盆内之花,就像笼中之鸟、缸内之鱼,把石头放在一个底座上,也让他感觉局促、不舒服。

中国文化有顺应自然、泛爱万物的思想。盆景的制作,似乎与这样的思想存在冲突。

然而,正如人生活在世界上,对世间万物不可能保持原样不动,任何园艺也都需要施以人工手段。 中国人做盆景,也从来不是为了伤害自然,反而是以自然为最高准则,体现自然的生机和活力。

值得一提的是,盆景艺术家很少对新鲜的树木下手,反而会选择枯烂的老木,从中培养生的气韵。许多废料在艺术家手中脱胎换骨,重新显出生机,实乃枯木逢春。

中国的盆景,不管如何演变、分出什么流派,大多以「古」、「拙」为美。枯槎之上,饱含沧桑的痕迹,却能映衬出秀润之气;虬结之中,身姿坚韧且婉转,展现着自然纯真的力量。

盆景的枝常常是越枯越好,叶则是越嫩越佳。 将衰朽与新生置于一体,是中国艺术家常用的手段, 除了突显生命的不可战胜以外,还在于传达一种永恒的哲思。打破时间的秩序,使得亘古的永恒就在此在的鲜活中呈现。

盆景,仿佛将当下的鲜活揉进了历史的幽深之中,给人以内心的安定。 天地默默无言,却是生生不息、循环不已的。盆景也蕴藏了一种隐忍而强烈的生命力,它撇去了喧嚣和浮华,却可以在沉寂中直达生生世界的真相,悠悠地打通人的心灵,向知己者反映天地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