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华文天下 > 图片

湖帆无情易远去:名妓施畹秋轶事

2024-01-02图片

前夜大雪,天地一白。雪窗闲读陈巨来【安持人物琐忆】,述及吴湖帆与名妓宝珠老九一段轶事。宝珠老九,即施畹秋。

如陈巨来所说,民国丙寅年即一九二六年五月,他经吴湖帆介绍,先后认识王栩缘、冯超然、穆湘玥等人。这些文人雅士相聚一处,经常饮宴达旦,且频频「叫局」招妓侍酒。而吴所经常招徕之妓,名唤「宝珠老九」。据吴湖帆亲口告诉陈巨来,「宝珠,施姓,名畹秋」,原是吴湖帆居处「东邻某氏之妾也」。吴氏「每于弄中见之,觉得美而艳,故常目逆而送之」。后来一日,吴氏于一枝春酒楼赴宴,再次邂逅这位女子,才知道她已重返花国,「下堂重堕风尘矣」,所以自此之后,吴每次叫局「必招之」。

未料后来,吴湖帆竟不满足于「叫局」相腻,使出一招「瞒天过海」之计,在正夫人潘淑静不知情的情况之下,偷纳宝珠为妾,在沪上吴江路别赁「金屋」,与之同居三年。然而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二人偷情久之,终为潘氏所知,「大事诟谇」,又值吴湖帆黄金生意投机失败,一时财乏,无力蓄妾「藏娇」,遂托人给宝珠老九者遗金二千,欲与宝珠分道扬镳、溜之大吉。不想郎情已断、妾意未息,吴湖帆避走苏州,宝珠却痴情不悔,屡屡写信求和,更有「生是吴家人,死为吴家鬼」之痴语。然而痴情并未换来郎回头,宝珠伤情不已,某日哭诉于楼上邻居、沪上大律师江一平之父江子诚处,引得江老爷子同情无限,感其「情意至正」,多次向吴湖帆请求「覆水重收」,不意吴湖帆应对无法,颇驳江老情面,气得老人竟要其子代施诉之公堂。吴湖帆一时之间成了热锅上的蚂蚁,病急投医,写信倩冯超然向陈巨来求助。后来在潘静淑过问、陈巨来斡旋之下,事情终算摆平,负情郎吴湖帆顺利逃身,深情妾宝珠则在数月之后再上青楼,重操旧业(详见【安持人物琐忆•吴湖帆轶事】)。

睹此一段「风流公案」,不禁有「二惊」:一「惊」吴氏画艺精湛,一度称雄海上画坛,被奉为艺林盟主,不意竟也曾混迹北里,浮浪营生,眠花宿柳,这与我平日所知之吴大师判若两人。可见欢场之上,乱花迷人,就连吴湖帆这样的人物也在所难免。二「惊」宝珠者何人,竟能赢得吴湖帆青睐有加。吴湖帆本世家子弟,交际既繁,见多识广,为人向来乖傲,视人眼光尤高,艺林能得其青眼相看者匪多。其结发之妻潘淑静为吴下「贵潘」后裔,家世显赫,能诗善画,与吴伉俪情深,二人所居梅景书屋,曾经是世人艳羡之所。潘殁后,吴氏续弦顾抱真,顾为潘之使女,虽乏树春才华,亦贤惠持家,颇得内外认可。而据【吴湖帆与周鍊霞】作者刘聪精心考证,解放后吴湖帆尚与海上名女画家周鍊霞另有一段不为世人熟知的销魂情缘,同人间众所共知,【佞宋词痕】即是吴、周共赴情海之盟证。鍊霞不仅姿容绝妙,且诗书画艺集于一身,素有「女郑虔」之称,早于民国二三十年代即蜚声艺坛。她为人豁达,恣谑不忤,能言善舞,风情独具,人送「炼师娘」之号。解放后,吴、周二人因艺结缘,往来渐多,更因同经「中年哀乐」,惺惺相惜,日渐生情,频繁唱和,传情达意,甚而赁馆别居,恋情绵延近十年,然终因时势造化,未能有情人成眷属。

以吴氏之脾性,就潘淑静、顾抱真、周鍊霞三者参而观之,宝珠亦必有其过人之处、特出之美,否则何以引得吴湖帆折腰招徕,垂青钟情三年之久?

于是,「宝珠老九」到底是何模样,身世遭际如何,引起笔者的极大兴趣。然区区一妓,青史谁会为之留名?幸而晚近民国,小报笋出,经常刊登名妓照片,于报刊则是制造噱头、吸引读者,于妓女则是高张艳帜、赢取花名,用今日之时髦话说,二者都是为了博取「流量」,虽属低级趣味之相投,但亦商业社会之所驱,也算各取所需、各得其美。

余此时正值元旦假期赋闲,无事聊赖,索性不辞辛劳,翻检民国旧刊,追寻佳人丽影,不意竟真得「名花宝珠老九」照片数帧,有幸一睹芳容月貌;又得闲情文章数篇,得窥其行迹之一斑。杂糅成文,飨之诸君同赏共析。

关于施畹秋的身世遭际,一九二八年【福尔摩斯】报上刊出【美秋老九之身世谈】一文有十分详细的介绍。宝珠老九,原姓施,名畹秋,一九二八年【金刚钻】「白袷」所作【宝珠阖第光临】一文云她为「苏之甘露人」,也就是江苏无锡人。

施畹秋早年间曾在沪上安宁里宝珠书寓讨生,能歌善舞,「艳名甚噪」,沪上报纸说「凡老于花丛者,类能知之」。后来,她与一徐姓男子相识相恋,热情高涨,遂论嫁娶。徐姓男子供职于火车站,虽然娶了畹秋,却不绝「倡门之遊」,仍然经常寻花问柳不断,后来不几时竟移情别恋。秋扇见损,宝珠老九一度暗弹情泪,终于忿其滥情,忍无可忍,遂与这位「城北徐公」(【罗宾汉•美秋老九不忘旧情】语)决裂分手。

仳离之后,她拿着私蓄万金,独赁一屋而居,有时会到舞场消遣时光,为状萧散。为排遣心中苦闷,她曾与女友名妓雪雪老大到杭州等地游玩,并曾在圣地普陀山拜僧为师,受戒从佛,可见徐子遗弃对其打击之大。

然而,祸不单行。独自幽居期间,施畹秋又被一柯姓男子所诱,致使蓄金散尽,恚恨之余,曾几度自杀。受此大创,施畹秋日渐瘦损,一度颓病。至一九二七年仲春,新病才初療,但她已是「瘦骨支离」。为了缓释身心,在友人建议下偶尔到舞场活动。

后来「生涯推板」(【噜哩噜苏•美秋老九烧路头】语,推板即上海方言「推班」,差的意思),迫于生活,她在其他妓女姐妹的劝解之下,于一九二七年八九月间,不得不又在群玉坊树帜招客,重操故业,栖身美秋书寓,易名「美秋老九」。

由于早有艳名,所以在她还未重新「出山」之时,沪上各报纸早已得到风声,著名小报【晶报】在一九二七年九月九日(农历丁卯八月十四日)第三版夹缝之中,刊出一「豆腐块」文字,云「宝珠老九,将于中秋节后复出,不延旧名」。果然,仅仅一旬之后,【晶报】一九二七年九月二十一日(农历丁卯八月十四日)第三版刊出新闻:「宝珠老九出山,在群玉一弄,易名美秋老九」。而她重堕风尘不久,便有了与吴湖帆的一段露水情缘。

沪报说她「艳名甚噪」,恐怕首先是因她的容貌出众。余力所能及查到关于「宝珠老九」的最早一张照片,为一九二六年【上海三日画报】第一五五期第一页上之「名花宝珠老九」,后署「小抖赠」,片中的「宝珠老九」双股轻叠,坐态优雅,虽为黑白画影,犹见明眸灼灼,风姿绰约。一九二七年十月一日(农历丁卯九月初六),【小日报】亦刊出「宝珠老九」广告,配照片一帧,此照片较之前者,清晰不少,发髻整饬,目光柔和,形容端可称「秀丽」二字了。其余则散见于一九二八年之【明镜】【上海繁花】【骆驼画报】【罗宾汉】,一九二九年之【大常识】等报刊。而【宝珠阖第光临】则刊有「故名画师」瘦腰生「尝为速写一帧」,也就是所谓「宝珠老九造像」一副,图中人短发齐耳,面圆似月,黛眉清秀,双眸剪水,极有丰神妍态。

通观这些旧年照片图画,虽多颟顸不清,然稍作细辨,仍可见其明眸闪闪,似含秋水,颇为动人,「红柳」说她「有双人眸,黑如点漆,玲珑善睐」(一九二八年【明镜】八月十三日【宝珠双珍记】语),诚的评也。除双目目炯炯有神,她的面相温婉澹静,自有一种娴雅沉静之华,绝无艳国脂粉之气,细品则如红莲出水、清新脱俗,如果不说是风尘女子,倒有几分碧玉身段。

其实,施畹秋的容貌在当时是公认的秀美。一九二七年小报 【噜哩噜苏】载「红金龙」【美秋老九烧路头】一文,说她的容貌「也很美丽」,「行头亦很挺刮」。一九二八年,上海滩颇为著名的舞厅桃花宫开幕第一日,已易名美秋老九的施畹秋,与同是妓女的「韵秋老六」同来。【美秋老九之身世谈】的作者「花侦」同场参加活动,彼时尚不识施畹秋,一面之缘,惊叹其「丰神独绝」。不几日,「花侦」又在爵禄舞场再次遇到了施畹秋,「方与我友凤律师,环抱作舞」,随后询之于友人,才知道是「群玉坊美秋老九也」,也就是施畹秋。说道施畹秋的容貌,他写到:「九(即美秋老九)玉貌清丽,娟媚入骨,舞时姿态曼妙,美莫可言。」谈及其被徐男离弃、柯男诱骗事后,又说「九之容貌,本甚丰美」。可见施畹秋容貌确实是有超人之处。而文章所配施畹秋玉照一副,眼波顾盼,颇有楚楚可怜之态,直让观者生「我见犹怜」之感。

作为女子,施畹秋如果仅仅是容貌姣好,恐怕也未必能让吴湖帆倾囊纳其为妾。陈巨来评其「态度殊娟雅而秀丽」,江子诚称之「幽娴贞静」,那么到底她的性情如何,我们不妨来看一九二七年一月二十二日(农历丙寅十二月十九日)【罗宾汉】报上刊出的一篇文章来佐证。

这篇署名「鹰眼」的文章名为【宝珠老九挨针】,文字虽然是小报惯用的「米汤大法」,颇为猥琐下流、引人绮想,但却留存了一段对宝珠老九的评价:「明眸善睐,巧笑多姿,尤妙在温文尔雅,相对可以忘忧,绝对没有咄咄逼人、不可向迩的飞扬意气。」「明眸善睐,巧笑多姿」,再次印证时人对于这朵北里名花的一致看法。而「温文尔雅」四字,向来是夸赞闺秀碧玉的「专词」,却用在一位寄身风尘的妓女身上,可见施畹秋绝无一般流萤艳女的轻浮之表。「绝对没有咄咄逼人、不可向迩的飞扬意气」,则凸显施畹秋性格之温婉柔和,平易近人,绝非久居下层那种性格张扬、举止粗俗之辈。

同年九月二十一日(农历丁卯八月十四日)【晶报】第三版刊出「宝珠老九出山」消息时,则说她「芳姿如旧,惟略清瘦,颔下稍削耳。」「芳姿如旧」,可证施畹秋之美貌是公认的美好。「惟略清瘦」却不免使人有「人比黄花瘦」的联想,毕竟她甫经徐姓男子的绝情离弃,又叠加柯姓男子的诱骗失财,可谓身家荡尽、身心俱损,难免身形消瘦,这也似乎从一侧面证明其「情意至正」是一贯秉性,不惟对吴湖帆,即对前任,也是如此,绝非临时的欢场戏码。

上述【宝珠阖第光临】一文,再次谈及「宝珠老九」。文中说,「昔清和坊,风轩月馆,林林总总,不下于今日之群玉会乐也。兹则惟宝珠一家,如鲁灵光之仍屹然对峙其中焉。其室凡二上二下,而人材亦称最盛。曰三,曰四,曰六,曰九。四工酬对而九艳丽独负时誉,瘦腰生绝赏之,比日燕息逆旅。生友黄者宓者,或嫟三,或眷四,粥粥羣雌,每一门蒞止,善谑者称为‘阖第光临’,事亦趣矣。」而宝珠老九「工歌,大小嗓俱能,霸王别姬一剧,神韵雅似畹华。」畹华,即京剧大师梅兰芳,梅兰芳最擅之戏即【霸王别姬】,以「畹华」譬「畹秋」,可见施畹秋技艺之高。「白袷」云施畹秋不仅能歌善舞,而且居处洁净,庖厨有术,「其鲫鱼之美,尤脍炙人口」,连老饕客也神往不已。(其实,这样的「人间乐土」,试问谁人不向往?)同时,施畹秋久作红倌,十分善于交际,报纸上说她「每折冲樽俎间,能使外人贴然不敢稍动,亦倡门中之奇才也。」(一九二八年六月二十六日【福尔摩斯】语)

总而观之,施畹秋虽许身烟花之地,不惟貌丽秀容引人,更加之性格温顺可人,其性也沉静,其行亦低调,其居也洁净,其烹也佳妙,又善于交际,真人间妙女子一枚。不枉昔日一代大家吴湖帆与之里弄相见,日渐倾心,酒楼重逢,爱而亲近,频频招徕,最终纳其为妾、同居一室(不惟吴氏喜欢,恐怕但为男子,没有不喜欢的吧)。

吴湖帆与施畹秋相恋之具体事迹,已湮没在历史尘烟之中。据陈巨来回忆,当时吴湖帆曾为伊人集宋人词句,作【临江仙】词一阕,并题其玉照之上,此为吴氏作词之始。因这首集句词写得极好,甚得大曲家吴梅赞赏。从此,湖帆肆力于填词,一发不可收拾。因此,「宝珠」者,可谓吴湖帆词艺启蒙之「缪斯女神」也!(惜乎手头并无吴词人之词集,无法验证之)

依陈所说,吴湖帆与施畹秋之决裂,则是在民国己巳年,也即一九二九年。东窗事发,冯超然曾告诉陈巨来「湖帆瞒着夫人,娶施为妾已三年矣」。以此推算,吴湖帆如纳施氏为妾,当在一九二六、二七年两年间。吴湖帆是在宝珠老九「重堕风尘」后与之邂逅酒楼,所以,二人的正式交结当然应该是在一九二七年八月中旬之后了,而纳施为妾也自然早不过一九二七年八月了,即使至一九二九年年底,满打满算也不过两年三个多月,可见冯超然「纳妾三年」之说的「三年」当是虚数。

二人情事虽不多见诸文字,但在杭州西湖水乐洞,却有一段壁上题词,见证了吴、施二人往日的情好缱绻:戊辰年闰月江南吴湖帆携施氏畹秋游此题名。

西子湖边,西泠桥畔,自古就是才子佳人的故事渊薮。吴湖帆老来相好周鍊霞与夫君徐晚蘋一九二七年的新婚蜜月,便在杭州度过,而二人所居的南山烟霞洞与水乐洞相距不过数武,一年之后的戊辰年闰月,即公元一九二八年农历闰二月,吴湖帆携施畹秋也来到了这里消遣闲游。

我们可以想见,是时佳人相伴,俊侣偕游,吴湖帆兴之所至,题名留念,短短数十九字,时隔九十余年,仍可感知吴氏当年的情浓意满和舒心惬怀。有人考证,吴氏后来所作【祝英台近•烟霞洞】中,有「玉洞犹绕烟霞,刘郎忆前度。回首凝情,当日旧题处」之句,实际上是怀念与施畹秋同游水乐洞题名事。

然而,当日同游水乐洞的二人,何曾想在翌年就情缘消尽,鸳鸯镜破,劳燕分飞,甚至一度闹到要对簿公堂,翻覆之间,令人唏嘘不已。可怜多情女子施畹秋,遇人不淑,屡遭遗弃,终于只能重作冯妇。而吴湖帆事后决绝之状,比之经年之后与周鍊霞相恋时念念不忘、至死不渝之情态,真是天壤之别,这也再次验证:男欢女爱,儿女情长,固然难免始于肉体之吸引,皮囊之诱惑,然终须灵犀相通、兴趣与共,才能建立对等长久之关系,相知相守。正是:畹秋有心难著意,湖帆无情易远去。

(作者原创,未经同意,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