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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街巷|东嘉兴路上的梧桐树在等着下雪

2023-12-30影视

电影【超时空同居】中,雷佳音载着佟丽娅从嘉兴路甜蜜穿行而过

听说,今年上海的冬天会是一个暖冬,自从进入大雪气节后,上海还真的暖洋洋,朋友圈晒的照片都是阳光灿烂,落英缤纷,让人忘记了上海的冬天究竟是怎么样的。

但上海的天气说变就变,就在大家沉浸在暖冬的气候时,天气突然冷了起来,局部地区居然飘起了雪花。其实,上海的冬天冷起来是要人的命,那是一种湿冷,冷到骨子里。

很多老上海人都习惯了这种湿冷,今天,故事的主人公是顾梅,在顾梅还是一个营业员时,市面上还没有空调,在家也要穿着厚厚的棉大衣,更不要说站在四面敞风的店堂里,西北风呼呼地刮着,刮得一双小手都生了冻疮,一只面孔也冻得像只烘山芋,左右发青。

于是顾梅去看医生,医生看她这双已经冻得血淋淋的小手,于是发了慈悲心,帮开她开了病假条,告诉顾梅只要一个冬天不再生冻疮,以后就不会再生了。可顾梅还是要上班,不上班这人就是废物了。

01

马路边上人家

那年,顾梅从学校毕业,被分配到一家南货店里工作。她每天要走一条小路,这是一条幽静的鹅卵石马路,两旁是高大粗壮的梧桐树,梧桐树下面是石库门人家,一到冬天,家家人家就在窗台上挂着咸鱼、猪头、腊肠,这是一条典型的上海小马路,也是顾梅生活和工作必经之地——东嘉兴路。

每天早晨,顾梅沿着东嘉兴路步行十几分钟就到了南货店。那时候的南货店是早上八点开门,一直营业到晚上六点关门。整整十个小时,还不算上下班路上的时间。漫长的工作让人觉得枯燥乏味,顾梅也曾经哭着和她的母亲说:这班没有办法上,再这样上下去,我起码会提早衰老十年。

于是顾梅母亲就对她说:反正你是家里最小的女儿,不高兴上班就不上了。但顾梅第二天还是乖乖地去上班了,她毕竟是一个有上进心的人,不可能在家里吃老米饭的。

后来,顾梅喜欢上班了,而真正让她感兴趣的走过路过东嘉兴路时的那种感觉,这种感觉说不清道不明,现在回想起来却回味无穷。

嘉兴路、哈尔滨路口的嘉兴大戏院

【上海市行号路图录】 来自阿拉老底子

02

「四眼」出现

不知不觉,几年过去了。突然,有一天顾梅发现小路上有个熟悉的陌生人,他每天总是这个时候这个地方与她擦肩而过。时间长了,他们就成了不打招呼的见面人。

顾梅虽然不知道他姓什么,但她在心里偷偷地给他起了一个绰号叫「四眼」,四眼有一张四方的脸庞,白净的脸上戴着一副眼镜。当时,所谓的四眼在那个青年时代是斯文和知识的象征。

四眼每天从顾梅身边走过时,不是手里拿着一本书,就是挟着一本杂志,有时候手里捧着一个半导体,他一边走一边在听日语。那时候,中日已经建交,随着田中先生的访华,日语迅速地在各个媒体成为热门话题。

顾梅也不知道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注意起四眼的,她发觉四眼不但是个知识分子的样子,直觉还告诉她,他肯定也是个上海好男人。同时,顾梅也在想四眼是怎么看待自己的。

这些年来,每天面对面走过,他就没有看到一个梳着长辫子的小姑娘?是不是嫌长得难看?还是和顾梅一样也在心里给起了什么绰号?如果他帮顾梅起绰号了那又会起什么绰号?是不是叫小辫子?或是小毛头?一想到小毛头这三个字,顾梅就笑出了声,并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老十三喔,小毛头是同学起的绰号,四眼是不知道的。」

慢慢地,顾梅发觉每天上班的这段路是她最开心的时候,也是她每天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理由。她总是走到固定的一棵梧桐树下,看到四眼从转弯处出现了,再走过几棵梧桐树的距离,她就看清了四眼手中拿着什么书了,再走近,就能听到四眼手里的半导体在发着「ぁぃぅぇぉ」的日文。但顾梅装出一副淑女的样子,目不斜视地看着远方,矜持地走过了四眼的身边。

几乎每天是这样,没有什么变化。直到那个下雪的冬天,事情有了变化,也搅乱了顾梅的一颗心。

哈尔滨路近海伦路口 原嘉兴路巡捕房 图片来自阿拉老底子

03

下大雪了

那是一个早晨,上海罕见地下起了大雪,鹅毛一样的雪花铺天盖地。顾梅熬了一个通宵为自己织了一条红围巾,一双生满冻疮的小手在织围巾时裂开了几道血口子,但想到明天早上就能戴着围巾出现在四眼面前,顾梅的手也不疼了,以飞快的速度结好了围巾,一早就戴着围巾出门了。当走到固定的梧桐树下,顾梅又看到四眼从转角处出现了。这次他手里没有拿着书,也没有拿半导体。顾梅就在猜想是不是天太冷,男人戴手套有点娘娘腔,索性把双手抱在胸前也就有大男人腔调了。

就在顾梅想入非非时,她看见四眼正迈着艰难的步子踉踉跄跄向着她的方向走来。下了一夜的雪已经积了厚厚的冰,路很难走,每走一步就要花出很大的力气。顾梅看着四眼走路的样子,也就知道了自己走路的样子不会比他更好看。

想到这里,顾梅不由地笑出了声,好在她围了昨夜织出来的围巾遮着了自己的嘴和脖子,她笑得再大声四眼肯定是听不到的。就这样,顾梅和四眼匆匆地从雪地里走过了,却把两人的脚印留在雪地上,留下四只脚的雪窝,一双大,一双小。

顾梅觉得四眼的脚好大,于是,就停下了脚步,把自己的脚放进了大的脚窝里。就在她想把脚伸出来时,却发觉已经走过自己身边的四眼又回到了自己的身边,正笑眯眯地看她。顾梅忙把脚从雪窝里伸出来,却神态紧张地控制不了身体,她摇晃着,嘴里叫着「哦哟……」就「啪」地一声倒在了雪地里。

四眼忙把顾梅从雪地里扶起来,随手拍打着顾梅身上的雪花,一不小心碰到了顾梅的手,顾梅「啊呀」地叫了一声,那两只生满冻疮的手痛得顾梅嘴巴也要歪了,那股疼痛感如果是平时肯定要让顾梅跳起来的。但顾梅却忍着疼,忍着眼泪,忙一扭身,小辫子往后一甩,把红围巾围紧,就瞪着眼睛对四眼说:「我们走各自的路,你都从身边走过了,为什么要回过来吓我?」

四眼忙放开手,并伸出左手去拉顾梅的右手,他知道自己碰疼了一个小姑娘的手,好像要弥补一点什么的样子。但顾梅把手躲到了身后,泪水却在眼眶里打转。四眼就把右手伸到了顾梅面前,顾梅就低下了头去看四眼手掌里的东西,这是一根鲜红的绒毛,不到一寸左右的长。

顾梅一看到这根红绒线,脸就刷地红了起来。她不知道说什么好,但更多的是难为情。这些年来,顾梅一直在四眼面前装出一份矜持和傲慢,甚至从来不正眼瞧一下四眼,并每天以最美的形象打扮自己,可自己还是粗心了,把通宵结出的一条围巾上的一截短绒线落在了衣服上,还是给四眼看到了。

可顾梅又觉得奇怪了,自己衣服背后的红绒线四眼是怎么发现的?难道是四眼在背后注意着自己?一想到这里,顾梅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本能地用红围巾捂紧了自己的嘴。难道?顾梅的后背一根根汗毛都竖了起来,这些年,莫不是四眼一直在背后注意自己?于是,顾梅抬起眼去看四眼,四眼已经离开她的身边,走在茫茫的大雪中,他那高大的背影在满天飞舞的雪花中渐渐地消失了。

嘉兴路上的瑞源里 来自北外滩周到

04

情窦初开

顾梅就这样站在雪地里,一直看着四眼的背影,她希望自己也能在四眼的背影里找出一点瑕疵,那她就有理由追上他,同时告诉四眼,这些年来,她每天以这段路程为最快乐的时光。可路的尽头已经没有了四眼的影子,她还是呆呆地站在雪地上,她不愿把刚刚发生的美好事情孤独地遗留在这里。于是,顾梅就捧着那根红绒线,站在雪地里很久很久。

作为一个豆蔻年华的姑娘,她的心是很复杂的。有时候有个人注意她时,反而会引起她的反感,有时候有人甚至就看她一眼,却会令她终生难忘。总之,那场雪中和四眼面对面交流之后,顾梅的心就像脱缰的野马,她希望有奇迹发生……

可从那天起,顾梅连续很多日子都没有再见四眼了。难道是自己错过了时间?也许是四眼有什么事情?于是,顾梅就早早出门,候在固定的梧桐树下,看着四眼从角落处转出来,然后走到几棵梧桐树下。就这样,顾梅等了很多天,还是不见四眼的人影。

哈尔滨路嘉兴路路口的「东嘉兴」的饮食店 来自北外滩周到

04

梧桐树下的围巾

顾梅的心里不由地牵挂起来,甚至埋怨自己为什么当时没有问他要个电话或是其他联系方式。顾梅想着,念着,就化成了行动,用了一个晚上的时间帮四眼织了一条围巾。这是一条黑色的围巾,围巾偶尔还沾上了几滴鲜艳的血,就是顾梅冻疮里渗出来的血。围巾织好了,顾梅把它放在自己那条红围巾边上,形成红黑配。她对那条黑围巾说:等下次见面了,一定把围巾送给你。

于是,顾梅每天围着红围巾,身上带着黑围巾,早早地来到这条铺满鹅卵石的小路上,等着四眼出现。

这年的冬天很冷,寒风凛冽。顾梅的小脸被冻得红一块紫一块,那双小手捧着围巾,心里却是暖和和的,她相信自己会等到四眼的。

转眼一个星期过去了,这是一个星期一的早晨,顾梅揣着那条黑色绒线围巾不停地在这条小路上徘徊,她希望能见到四眼,然后什么话也不用说就把围巾给他。她等呀等呀,眼看上班的时间到了,还是不见四眼。就在她十分失望时,突然发觉有个骑车的人从她身边迅速路过,他的样子和四眼很像,于是,顾梅就拼命地追了上去,可再仔细一看,不是四眼。这时候,顾梅为四眼担心起来了,多少年了,四眼从来没有和自己失约过,他总是会准时出现在梧桐树下,和自己擦肩而过。那现在,他是不是生病了?还是调离了工作?

就在顾梅想入非非时,就在她感到绝望时,她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向自己走来。天呐,那正是顾梅每天盼望的四眼。他终于向顾梅走来了。当他走到她面前时,顾梅激动地眼泪都要流了出来,更让她激动的是四眼正朝着她微笑,他那张四方的脸还是那样白白净净,只是比过去消瘦了许多。他走到顾梅面前,犹豫了一下,欲停下脚步的样子,可他看了看顾梅就往前走去了。顾梅想叫住他,想把那条围巾送给他,可她却没有了勇气,只是望着他的背影,喉咙口有一样东西被塞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四眼走远。

顾梅看着四眼的背影,她希望他能回过头来看自己一眼,可四眼没有回头看她一眼。顿时,顾梅满心委屈起来,多少天了,自己就这样傻傻地等他,痴痴地想看他一眼,当他真的向自己走来时,就这样让他从自己身边消失了。顾梅想想也有点气,于是就在心里狠狠地对自己说:「哼,有啥了不起,你只不过是帮我衣服上取下了一根绒毛呀,我好歹也是个大小姐呢,单位里追的人多着呢,才不会单相思呢。」想到这里,顾梅又笑了,但马上止住了笑声,四面张望了一下,提了提神,就把那条黑围巾系在了两个人碰面时的一棵梧桐树枝上。

那条围巾在寒风里飘来飘去,显得有些孤单。顾梅就摘下了戴在自己脖子上的那条红围巾,把它系在了黑围巾边上,两条围巾在梧桐树上高高低低地飘着,就像两颗年轻人的心谁也摸不准谁。

嘉兴路上的瑞康里 来自网络

转眼,又是几年过去了,青春和浪漫已经不属于顾梅,她在家人的关心下与一位同样优秀的男青年谈起了恋爱,后来就结婚生孩子,渐渐地,顾梅也忘记了梧桐树下的故事,忘记了那个叫四眼的人。她安安心心的过着自己的日子,直到退休,也一直没有向任何人说起,直到她做了奶奶后,才和我们讲起了这个故事,她讲的时候脸上布满了幸福的笑,那是一种少女才会有表情。

人生就是这样,我们会错过很多人很多事情,特别是在我们那个时代,因环境和各种原因会遇到现在年轻人不能理解的事情,我们不可能去追求所有的事情都完美,只要曾经经历过,就可以了。

幸运的是东嘉兴路那条路还在,梧桐树也在,那就等着上海下一场大雪吧!大雪里,让「四眼」和顾梅相逢,让顾梅知道当时的「四眼」你为什么莫名其妙失踪?

城读特约撰稿人:董鸣亭

作者介绍

上海市作家协会会员,上海老新闻工作者协会会员。著有【上海十八相】【上海十八样】 【上海十八行】 【上海十八恋】【女贞树下LUN--上海老洋房的故事】(与陆伟合作)长篇小说【蓝宝】等著名图书,被读者称为「石库门女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