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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到头,全人类被他们骂惨了

2024-03-20电影

欧洲电影迥异于好莱坞,在商业和艺术的标尺上,居于靠近艺术的那一头。

它不提供爽感,反而在人们正爽之时提供当头棒喝。

2023年欧洲片依然如是。挑选欧洲十佳时,几乎是在选谁骂得更狠。

它们有的骂作为知识分子的自己,有的骂人类的劣根性,有的,干脆对着整个时代劈头盖脸一顿骂。

今天继续欧洲十佳的三部,看谁骂得更畅快。

不要太期待世界末日

Nu astepta prea mult de la sfârsitul lumii

导演 拉杜·裘德

编剧 拉杜·裘德

主演 伊林卡·马诺拉切/尼娜·霍斯/奥维迪乌·皮尔桑/多丽娜·拉扎尔

类型 喜剧

地区 罗马尼亚/卢森堡/法国/克罗地亚

人文主义碎片

互联网时代,碎片化几乎成了全球化的特征。

时间、思想、生活、精力都被随时夺去注意力的网络切割成碎片。

人们唯一完整的兴趣可能就是对网络的专注。

这种时代文化在罗马尼亚导演拉杜·裘德的[不要太期待世界末日]中,呈现出一种粗鄙而荒诞的人文主义。

如果说严肃的人文主义试图构建一套自洽的价值体系,那么拉杜·裘德的做法是用现代人的随心所欲去摧毁表面的进步思想。

此前,裘德凭借电影[倒霉性爱,发狂黄片]获得柏林电影节金熊奖。

该片松散地讲述了一场由教师的黄色视频引发的大辩论,最终演变成闹剧。

故事中夹在了大量的信息碎片,由女主的日常生活过度到手机、报纸、图片中传递的社会百态的碎片。

[不要期待世界末日]与此类似,在两个主要的故事之外——制片助理安吉拉的一天和1980年代的出租车司机安吉拉的工作。

穿插了一些信息碎片,如高速路上的十字架(一个十字架代表一场车祸死去的人)、慢镜头下的街景、忙里偷闲的约会等。

它们的作用不是叙述故事,而是填充人的意识。

正如制片助理安吉拉总是在工作间隙使用换头像的滤镜,随时随地地录制粗俗、厌女的视频,发到网络上,这是她思想的另一面,与现实的她完全不同。

裘德在影片形式上玩了一点小花样。

制片助理安吉拉的一天使用的是粗糙的黑白画面,当她拍摄短视频时,画面变成彩色。

出租车司机安吉拉的部分都是彩色,但它不是由裘德拍摄,而是来自于1981年的罗马尼亚电影[安吉拉,步履不停]中的片段,穿插进了制片助理安吉拉的开车画面里。

两代安吉拉的生活都被工作塞满:

现在的安吉来一刻不停地在城市穿梭,采访受伤的劳工;

从1981年的电影[安吉拉,步履不停]中截取的片段,被插进了本片拍摄的画面中处理家庭琐事、接受上司临时加进来的工作,也是名副其实的超负荷工作的劳工;

1981年的安吉拉开出租车陌生,在车上邂逅自己的丈夫。

她们处在不同的环境里:现在的安吉拉所处的世界被形容为自由且民主,1981年的安吉拉则是在严格控制下生活。

然而,作为劳工和女性,她们的命运延续了艰辛、歧视和剥削。

1981年的安吉拉除了开车赚钱,没有别的事可做,但现在安吉拉一面带着怨气熟练地完成工作,一面无所顾忌地遁入更加自由隐秘的互联网,扮演一个肆意用语言泄愤的人。

她在现实同情遭遇不幸的劳工,但在网络上却说着侮辱女性的话。

她被工作压得喘不过气来,还总是容易遇到挑衅、侮辱她的男人。

但是,她看上去又是那样特立独行,仿佛拥有排解焦虑的自由。

她比1981年的安吉拉更容易体会到世界和人性的多元、复杂。

裘德的镜头复刻了被各种信息、观念和知识填充的人,所表现出的分裂性。

人们一面严肃地讨论艺术、人文、关怀,另一面又扎进现实的焦躁、粗鄙、无情里。

尤其是在这个互联网共享了信息、提供了自由幻象、巩固了信息茧房的时代,每个人都有了掌握真理和真相的幻觉,互相鄙视。

于是,他们彼此筑起交流的壁垒,在工作和生活中拥有多个面孔,有些面孔甚至完全对立。

用一个哲学术语来说,就是社会正走向 高度原子化

制片助理安吉拉所在的公司受一家奥地利公司的委托,拍摄对方在罗马尼亚的工厂的安全宣传片。

讽刺的是,奥地利公司打着关心工人安全的名义,让因超负荷工作、安全漏洞导致的事故受害者现身说法,教育其他工人遵守安全制度。

裘德展现了全球化经济下,落后的罗马尼亚成为被发达国家剥削的一环。

恰如安吉拉在公司被上司安排高强度地工作,而她的上司在面对奥地利公司时又是卑躬屈膝,设法服务好他们。

自命不凡的导演完全不被奥地利公司的老总放在眼里,开会时对方只丢下一句话就离开线上会议室。

在安吉拉短视频里的污言秽语之外,裘德也在片中加入了不少关于生活、历史、电影、音乐和书的讨论。

这就像是对思想的一种意义不明确的填充。

人们并非真的在乎他们所谈论的东西的价值,只是需要它们存在。

安吉拉在车上和据说是歌德后代的奥地利公司的代表闲谈。

她们两都不在乎歌德的作品,但安吉拉需要用他来找话题。

高潮在影片的第二部分到来。

裘德用一个固定长镜头揭开了资本、艺术和人性的伪装。

老年安吉拉的儿子因为在工厂加班到很晚,刚出工厂便遭遇事故而瘫痪,昏迷一年多。

他们一家被选中一起出镜拍摄安全教育片。

在前面的故事里,我们看到了老安吉拉年轻时开出租车的生活,以及制片助理安吉拉忙碌而分裂的一天。

此刻,镜头对准了老安吉拉、她的儿子、媳妇和孙女。

镜头外是奥地利公司的代表、仍有一点真实追求的导演、精力耗尽的年轻安吉拉和其他工作人员。

这场简单的陈述事故经过的采访一再被打断:

奥地利公司希望所有语言、画面都不会引起观众的不适、猜忌、联想,进而破坏公司声誉,因此连受害者有歧义的名字都不能出现,背景中的汽车、横幅被要求移走;

正在打仗的俄罗斯也被要求不能提及(加班正是因为要完成法国和俄罗斯的订单)。

最后,造成老安吉拉的儿子瘫痪的破旧栏杆也被挪走。

采访中真实的成分越来越少,老安吉拉的儿子一次次被要求修改陈述,不能说加班、不能说栏杆老旧、不能说俄罗斯,要强调戴安全帽,但他出事的地方并不需要戴。

在沟通、调整和等待的过程里,老安吉拉一家争辩事实、年轻的安吉拉见缝插针录了一个刺耳的短视频、导演渐渐失去耐心。

他们的谈话有时围绕工作,有时是毫无意义的闲谈。

尽管一直任人摆弄,但为了得到报酬,老安吉拉一家坚持留下来录完采访。

终于,奥地利公司为了省事,剥夺了他们说话的权力。

老安吉拉的儿子只能举着白纸面对镜头,一张一张地挪开,交给旁边的女儿。

这样,奥地利公司可以让后期在上面添加任何他们想要的字幕。

老安吉拉一家沦为不能说话的宣传背景。

至此,影片结束,每个人都完成了他们的工作,同情、关怀、虚伪、粗俗继续在日常中交织,让这个世界荒诞、分裂,既文明有爱,又冠冕堂皇。

枯草

Kuru Otlar Üstüne

导演 努里·比格·锡兰

编剧 埃布鲁·锡兰/努里·比格·锡兰/阿克·阿克苏

主演 德尼兹·塞利洛格卢/米尔维·迪兹达尔/穆萨布·埃基奇/埃克·巴奇

类型 剧情

地区 土耳其/法国/德国/瑞典

人类枯萎时

[枯草]的谜底就在谜面上。

三个多小时的故事里,锡兰用他一贯诗意的电影语言,诉说着人类一种枯萎如枯草一样的存在状态。

[枯草]在某些方面像是[野梨树][冬眠]的延伸。

萨密如锡兰以往的男主角一样,是个被困住的知识分子。

作为教师,按规矩,他要在分配的学校待满一定的年限。

但对于此处的种种一切,他都厌倦不满,只想尽快结束任期,回到伊斯坦布尔。

萨密延续了[冬眠]里男主角艾登的精英式自我沉溺,眼前的生活似乎不值得他们过,却也只能懦弱地蜷缩在虚无的壳中。

相较而言,萨密在虚无的道路上走得更远。

尤其是在被举报与学生有不当接触后,他那假装与生活相安无事的伪装也终于可以丢掉了。

他愤怒地指责校长有意推脱,不经核查就上报举报;

他本就得过且过的教学彻底撂了挑子,疯狂对学生怒吼,说他们未来就只能在老家种红薯;

他觉得村庄里的所有人都窃窃私语,对他被举报的事情说三道四;

他报复还是孩子的学生,报复看似是朋友的室友敬南。

那副自私利己的嘴脸让人生厌,却也不得不佩服锡兰对于精英阶层几乎自省式的毒辣剖析,那么大胆地将那份清高撕个粉碎。

在锡兰的镜头下,萨密们的愤怒不是因为他们比别人都清醒,而是因为他们比别人都匮乏。

一切指向生命力的流失。

他起初寻到的生命力源泉,是女学生施芬。

她身上有种精灵般捉摸不定的魅力。

萨密享受与施芬超越师生情谊的暧昧,就像亨伯特吸食着洛丽塔的青春活力,作为所谓的「生命之火」。

也因此,当他得知举报他的学生正是施芬,那种冲击绝不仅仅是陷入麻烦的困扰,而是精神支柱的坍塌。

他加倍奉还,动用老师的权力粗暴地羞辱施芬,但干瘪的愤怒之火,还是不能点燃生命分毫。

直到同事猜测,可能学生们要举报的主要是他的室友敬南,只是殃及到他,他才终于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不管三七二十一接受了这个说法,因为只有这样他的世界才不至于崩溃。

可他转而又将怒火转移到敬南身上,有意破坏他和暧昧对象露薇的关系。

露薇本来是朋友介绍给萨密的相亲对象,却被他嫌弃无趣。

为报复敬南的接触,却让他发现,这个女人身上也有着野性的生命力。

锡兰镜头下,小亚细亚的土地依然意蕴无穷,白雪皑皑和枯黄遍地,都似乎历经沧桑凝视众生,虽有千言万语终究欲言又止。

虽在这方面,[枯草]绝不算锡兰的登峰造极之作。

不同以往的,是[枯草]的对话极密极佳,尤其是露薇与萨密争辩的餐桌戏,在镜头节奏愈发激烈的正反打之中,两人唇枪舌战。

露薇那相信人始终可以对人生对世界做些什么的信念,与萨密对一切厌倦、不屑一顾的态度激烈交锋。

直至那句「回望历史让我对希望感到疲惫」,让露薇辨认出萨密曾经同样充满希望的进取心,让萨密也击中露薇身上此刻的脆弱,镜头才幽幽地透过他们的后背缓缓凝视对方的脸,像是看穿了彼此的灵魂。

锡兰在[枯草]中又一个有意思的设置,是萨密的摄影爱好。

他拍摄的照片穿插在影片中。

在那些照片中,本地人并不是他嫌恶的落后闭塞模样,反而生动有力。

这不由让人想起,在摄影技术出现之处,一些迷信的人相信,拍照会摄取人的灵魂。

萨密好像是在用摄影,绝望地吸食他匮乏的生命力。

为了进一步描绘他的虚弱,锡兰甚至打破了第四面墙。

在和露薇欲试云雨之前,萨密竟然开门拐出了[枯草]的拍摄现场,走进卫生间吃了一颗小药丸,才能回去继续这场戏。

[枯草]是锡兰稳定发挥之作,即便不算导演生涯最佳,它也足够在2023年占有一席之地。

它在技术上不见得比锡兰之前的作品更圆熟,态度上却更锋利,不留情面地把所谓知识分子的最后一丝体面也扒光。

尤其在最后一幕,萨密脚下的枯草发出死前最后的脆响,而他也终于在绝望地向施芬寻求答案无果后,在心中对着她告解,坦承「除了心中的沙漠,一无所有」。

在这一刻,这个男人更令人厌恶,也更令人同情。

萨密回忆中只有雪与冬天,锡兰留在片尾的,却是依然生机勃勃的蝉鸣,只是萨密这样的人类,只剩枯萎。

红色天空

Roter Himmel

导演 克里斯蒂安·佩措尔德

编剧 克里斯蒂安·佩措尔德

主演 托马斯·舒伯特/葆拉·贝尔/兰斯顿·伊贝尔/恩诺·特雷布斯

类型 剧情/爱情

地区 德国

被山火隔绝的世界

作为 克里斯蒂安·佩措尔德 「元素三部曲」中的第二部,「火」元素在[红色天空]中无处不在而又难以辨个分明。

是娜迪亚婀娜摇曳的红裙,是被山火映红的天空,是无色无味却又弥漫在空气里的焦灼,更是莱昂野火般让周围寸草不生的傲慢。

佩措尔德把无数灼人的元素注入[红色天空],于是明明应该是宁静的海滨夏天,焦躁感却充斥在每一帧中。

佩措尔德构建的是一个寓言体的故事。

男主角莱昂随好友菲利克斯来到他家的乡间小屋,为正在创作的小说收尾,但抵达后才发现,屋子里已经住进了女孩娜迪亚。

开场不久后,他们的汽车抛锚,整片区域也被山火包围。

他们的所在,成了一个与世隔绝之处。

但正如当下此刻,信息无远弗届,世界不可能真正在物理上被隔绝,真正能隔绝它的,只有人心。

被山火包围的海滨小屋成了一个培养皿。

在这个培养皿里,莱昂的傲慢、狂妄、懦弱、麻木都在发酵。

他怀疑自己,更看不起他人,这才是他与外界隔绝的根源。

影片前半段,故事的另一面被莱昂的单一视点所遮蔽,所见的一切都被莱昂的焦躁所笼罩。

总也写不好的小说成了他的(也是观众的)全世界。

他拒绝生活,拒绝世界,拒绝任何同别人的交集。

即使爱慕娜迪亚,也只肯在暗处偷窥她的唱片和手记;

任何人的要求,他统统下意识地用「工作不允许」挡回去。

他的世界里只有自己。

只要别人在他听不见的地方说了那么一句话,他就认定是在诋毁自己的作品;

只有他的事情是重要的,而菲利克斯的摄影作品集是垃圾,娜迪亚「只是个卖冰淇淋的」;

还有他的出版商赫尔穆特在手稿上打下的大大的叉,在那之后他眼中就几乎只有那个叉。

与此同时,世界其实仍在上演着悲欢离合,它从不停滞。

菲利克斯兴致勃勃地游泳散心,兴奋地构思摄影作品,狂热地与海边的救生员德维陷入爱河;

娜迪亚就更加延续了「元素三部曲」第一部[温蒂妮]里水精灵(也由葆拉·贝尔饰演)的轻盈,骑着单车来往于海滨与小屋,热闹地卖冰淇淋,煮香浓的牛肉汤。

他们热烈地投身到生活中去,只有莱昂站在一片虚空之中,不关心任何事,却妄图创作出伟大的作品。

当影片后半段视点逐渐转移,莱昂的狂妄与愚蠢暴露无遗。

他愤怒地质问娜迪亚是不是在跟赫尔穆特说自己的坏话,而娜迪亚同样忍无可忍,告诉他世界不是只围着你转。

娜迪亚问:「你注意到任何身边发生的事了吗?」

这一句拷问把莱昂最后一块遮羞布也撕个粉碎。

从一开始,抵达小屋之前,菲利克斯听见汽车发动机故障的声响,而他什么也没听见;

之后,菲利克斯和德维在搬梯子、游泳等等各种动作的触碰间爱恋滋长,他也恍然不觉;

娜迪亚的聪慧他看不见,在得知她是文学研究博士之后反倒质问她为什么要戏弄自己;

出版商赫尔穆特罹患癌症,他的不妥娜迪亚一眼发现,莱昂却视而不见,只陷在对自己那部垃圾作品的焦虑中。

以致于最后,那笼罩在故事上空的山火终于烧过来了。

娜迪亚一直对它忧心忡忡,可这山火在远离世界、满腔麻木的莱昂眼里,也曾经没什么大不了,「风是往内陆吹的,所以我们没什么危险。」

直到最后,这场山火带走了菲利克斯和德维,给了莱昂最重的一击。

他们俩被火围困,相拥着被灼烧而亡。

娜迪亚落下泪,可莱昂,即使是好友以这样惨烈而动人的方式死去,他却发现自己流不出眼泪。

脑海里却不断想起书本里庞贝古城死去恋人的画面——他几乎已经不是不愿,而是不能真切地与周围发生关联,连悲伤,也只能是间接的。

那么热烈、动人、悲伤的夏天,他全都错过了。

又何止是这个夏天,他错过了全部的生活。

相比于前作[温蒂妮]用典而被框在神话的壳子里,[红色天空]因为是原创了一个当代寓言,而显得更加流畅自然。

更重要的是,你能从中发现一种解剖自己的真诚。

佩措尔德提到,在他的首部长片[飞行员]大获成功之后,在第二部作品[自由古巴]里,他几乎是急于向世界展示他是一个知识分子型的导演。

而今回头看,那部作品在他眼中愚不可及,充满着掉书袋的装腔作势,没有任何真东西。

这常人羞于提及的傲慢狂妄,被佩措尔德勇敢地投射在莱昂身上。

于是,有了莱昂这样一个令人厌恶而又如此真实的角色。

一些人反感他到要给电影打差评,而另一些人却从他的可悲、可怜、以自我为中心中辨认出了自己。

在这个到处是断裂感的当下,这个拒绝与他人产生关联的莱昂,狂妄得可悲,懦弱得可怜,却也切中了时代的命题。

这是意外,也是必然。

某种意义上,佩措尔德是用火点燃了自己,换来这一片红色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