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两档单口喜剧节目,记住的都是悲剧
随着【脱口秀和Ta的朋友们】本周三收官,2024年「脱口秀的夏天」宣告结束。
两档综艺、十周比赛、二十期节目、上百名选手,用两年只能蛰伏线下的压抑和一个夏天众志成城的行业总爆发,对着自己,喊出了周星驰【喜剧之王】里的台词「我养你啊!」
【喜剧之王】
经历了2023年5月,众多入局不久的脱口秀厂牌和演员遭遇了史无前例的行业寒冬:演出叫停、卖票困难、房租高企。当然,还有那个最核心的问题:作为推广新演员最重要的线上渠道平台【脱口秀大会】不复存在。
所以今年无论是【脱口秀和Ta的朋友们】,还是【喜剧之王单口季】,前几期节目反复都在以行业沉寂作为情绪爆发点。演员们调侃,导师们鼓励,后采时煽情,观众们呼应。
尤其【脱友】,节目的重心不再仅仅是以段子决高下,而多了对于「产业」的推广——更多的各地俱乐部主理人亮相,每个演员都在采访环节不遗余力地推广本地厂牌和线下专场,同一公司的脱口秀艺人更频繁地互动呼应和互诉肝肠。
【脱口秀和Ta的朋友们】
而在表达克制的行业诉苦外,更为广泛地还是对社会议题的猛攻。
或许是因为性别议题容易引发争论,两档综艺都将矛头对准了职场:996、加班文化、抠门领导、内卷内耗、PPT;职业跨度也从码农、白领,到保安、外卖,再到新兴的直播带货… 两档节目前期的主攻方向都定在了更能共情、更能出圈、也更有话题的「工作」上。
新人演员用职业话题定义自己,希望给观众留下深刻的印象。而成名演员则在职场话题上推陈出新,Kid不仅在吐槽了N次PPT后直接在节目现场演示PPT,甚至还有呼兰逆向操作职场议题继续大谈职场摸鱼、逞「墙」、喜提N+1离职赔偿之道,可说是call back了几年前上班时「无实物表演」的工作很忙。
如果实在没有工作经历可讲,那就谈谈学习:高考没考好的,讲自己学习有多菜。高考考得好的,讲讲读北大的不易,哥大留学生如何做菜。连高考都没得考的,只能讲讲自己的中专,很可能中专读的专业是如何学做菜。工作、学习的负面情绪,成为了脱口秀与观众们共情的最大公约数。
当然,【脱友】在人马、赛制、嘉宾、风格基本完全沿袭【脱口秀大会】,力求承继脱口秀观众的传统盘。而【喜单】因为新选手更多,赛事影响力上也更多需要借力于另一档平台转战的【喜人奇妙夜】,节目则将重点放在了塑造演员们的个人叙事上:小人物,大笑点;小故事,大共鸣;小话题,大反响。
【喜剧之王单口季】
【喜单】节目组给很多演员都拍摄了素材颇丰的场外日常生活片段,并做了采访量非常大的前采后采、多人合采,力求丰富那些有潜力的喜剧「小人物」演员的人物层次。
随着节目的进行,【喜单】逐渐捏合出了几条主线,或是付航、南瓜、刘仁铖这样的保安、外卖员、门窗师傅的小人物逆袭;或是阎鹤祥一直想要摆脱、但又不得不始终回到的既是郭麒麟在哪里、又是郭麒麟无处不在的德云太子妃的相声原点;
或是小鹿、唐香玉的女性困境,而她们所吐槽的男性则更为鲜活、更为具体,但被吐槽者的性别特征却被巧妙地隐藏在了具体的家庭身份背后(事实上【脱友】里,山河也采取了同样的策略吐槽父亲)。
在这个意义上,原本更为广谱、广义的普遍意义上「男性缺陷」,变成了更为具体、具象的身边的「缺陷男性」,在尽量减少某种性别舆论倾向攻击的同时,也尽量保留一些观点的表达输出。
最终在十周比赛之后,【喜单】的观众们逐渐与选手们共情。
比如刘仁铖,他从一个门窗装修家庭的苦孩子,发展成了江西安义县的「乡贤」,从一个口齿不清、说话有口音的「胖胖」,成为了最终跻身四强、甚至没准备二轮比赛的黑马。【喜单】节目组反复希望强调「从小人物到喜剧之王」的slogan在他身上体现得最为明显。
这并不新鲜。十几年前的【中国好声音】也遵循了同样的综艺套路:【好声音】歌手们在以比赛为机制的节目里狂飙高音,哪怕飙高音并非是唱功一流的标志——而脱口秀则狂打社会热点议题所带来的负面情绪也是同样;
【好声音】力图把每一个人都包装成纯素人(哪怕Ta们并不是),然后创造出开口脆的反差感——【喜单】同样希望更凸显选手们不起眼、普通人的一面,然后让他们用刁钻的观察视角和语言技巧技惊四座;【好声音】最后都要回归素人们不想放弃音乐梦想、想要继续唱下去的心愿——而【喜单】则是希望小人物们最后在观众的笑声和叫喊中,完成个人价值的自我实现。
在一轮一轮情绪的酝酿、跌宕、堆积之后,在【喜单】最后两三期节目中,喜剧演员们更像是悲剧演员。Ta们的哭或许比笑更能挑动、催动、带动现场、线下观众们的情绪,Ta们的哭要比笑更有节目效果和让人共情的能力,也更能让观众们真正地认识或作为一个个鲜活的人、或作为脱口秀这门生意核心的演员们本人。如果说喜剧的内核是悲剧,那么【喜单】无疑是用喜剧裹着悲剧来精巧地包装其内在商业逻辑的情感喜剧综艺作品。
【喜单】力图打造小人物逆袭、付航式我命由我不由天的passion叙事;而【脱友】则更强调艰难时世后同业同行间的互助友谊。
行业寒冬的共同记忆是本季【脱友】最显著的背景。虽然这种共同记忆很容易沦为一种小圈子自怨自艾的自我感动,而这场寒冬的缘起也始终是一个缺席的在场,但节目组也并未沉浸、消费这种情绪太久。【脱友】虽然从未脱离其行业自救的潜表达,但最终的落脚点诚如标题「Ta的朋友们」一样,是同行朋友间的朋友一场。
因为承袭了更多的老节目基因,【脱友】也必须要完成对李诞掌控全局、串联引导依赖的脱敏。「万人嫌」张绍刚确实可能是不多的合适选择了,他既有笑果+【吐槽大会】的基因,又再过去数年几乎完全隔绝于【脱口秀大会】之外。他的回归既是情理之中,也是一个尽可能追近原有水准的平替。
节目前期阶段,【脱友】比【喜单】更议题先行。尤其职场话题,可谓变着法儿地推陈出新。平日上班已经够郁闷了,回家看综艺还要看吐槽上班,角度还多半来自天天微博上能看到的那种,有种春晚看小品演员硬加过时网络热梗的错觉。
很多话题似乎都是从微博热搜中寻找食材,然后加上一堆工业感极强、一看就是为那些能付得起平台订阅会员年费的都市白领们量身定做的香精笑料,最后再用点米其林式摆盘让段子硬上些价值……
虽然看似特别目标导向、狂拽社会情绪抓手、迭代传统喜剧打法、希望给观众充分赋能、完成节目搞笑-病毒扩散-导流私域-线下变现-名利双收的产业闭环,但脱口秀那种本应由演员赋予喜剧故事以力量的表达,却显得毫无生命力。
好在随着节目进行,那种纯粹迎合社会情绪的段子越来越少,更多含有个体生命经验和真实感触的表演逐渐增多:同样是吐槽上司,贾耗在二轮的表现无论是情绪、还是内容,都能感受到一个真实职场人的辛酸;Kid讲自己双相情感障碍、替父还债的经历,笑中带泪;Echo(冉榕)作为走出大山的女生,讲自己的姐姐如何因受不了重男轻女的父母的打骂而出走,让人动容。
从模版式的社会议题式段子,到走向个体生命感知的表达,不知【脱友】的渐入佳境是淘汰赛制带来的非企及性的自然进化,还是节目组有意为之的策略调整。
可惜的是,在欧美脱口秀中常见的充满烟火气的「生活观察式」脱口秀,在两档节目中却越来越少:黑灯的视障却让他对人情冷暖更为洞若观火;而鸭绒对脱发、美白背后消费主义陷阱的观察,更是入木三分;豆豆的高铁体验没有什么社会议题,但却无比让人感同身受;菜菜的月经羞耻经历当之无愧是首轮最佳。可除此以外,类似的佳作就不多见了。
套用阎鹤祥的话,单口喜剧其实是一种处境。一些观众都在拼命寻找符合自己价值观的东西,并将之单口直断为好笑;一些观众拼命找寻自己的嘴替,把「你口说我心」作为标杆;一些观众单纯希望追求最极致的荒谬好笑,哪怕是最无厘头的漫才。在如此目标多元、极化分裂的观众群体中选择一个(或两个)冠军,似乎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说春晚是众口难调后的安全至上,那么脱口秀或许就是努力想要众口皆调却无能为力后的无奈妥协。
这种无奈妥协和商业诉求,最终回到了如【中国好声音】一般经典的综艺范式:在这个情绪激荡的时代,通过前采、后采、人设、故事线、嘉宾话题引导、内部梗里自我认同的反复建立,直到节目现场私人化的情绪堆叠到无以复加之后在公开场合下的爆发,两部综艺各自的情绪故事线和所想传递的价值,也都呼之欲出。所以两档节目到了最后一集,都在搞笑上略显乏力,却在感人方面显得用力过猛。
与【中国好声音】一样,甚至可以说与近二十年前的【超级女声】一样,脱口秀综艺的核心价值仍旧是一场造梦之旅,它们的内驱力同样来自需要询唤的时代精神、时代重负与时代叹息。
对于因为失业、加班、催婚催育和股市而太久没有笑出来的观众们而言,脱口秀是处境,也是港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