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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剖」开乐谱,周善祥探寻钢琴演奏新方向|乐评

2024-03-29娱乐

周善祥 高尚/摄

古典音乐历史上一向都不缺乏天才。神童在幼年所体现出的显著天赋频频为人称道,这些天才成就各异,但大多显露天赋于听觉的早慧,如周善祥这般在数学上先展露天资又从事了演奏的音乐天才是不常见的。3月,这位天才数学家、钢琴家在国家大剧院举行了三天五场的「钢琴500年」系列音乐会,我有幸聆听了其中的两场,惊叹之余,也因这两场音乐会对当下严肃音乐审美的发展过程有了更深的理解和思考。
第一场是3月15日晚间的音乐会。本场音乐会的曲目由1620年至1720年期间的作曲家作品组成,核心为巴赫-库普兰-亨德尔,搭配约翰·布尔、雅克·尚皮翁·德·尚博尼埃和一位女性作曲家伊丽莎白·雅克·德·拉·盖尔的作品。不知是否为演奏家刻意为之,每场音乐会的曲目单都呈现一种承上启下的关系:并不严格按照音乐史对每种风格的划分来界定,也并不遵循既定时间传统来安排曲目顺序,每场曲目中都会含有主体风格时代之前或之后的一部分(例如本场属于更早时期的约翰·布尔)。而这无疑也符合音乐史真实的发展历程,每一种时期风格的形成与消逝在时间的进行中都不存在明确清晰的分界线,都是在不停地变化与运动中被后世所定义的。
周善祥本场选取的曲目不仅涵盖了德、法、英各国丰富多变的风格,也大都是很少能在音乐会上听到的沧海遗珠。音乐会开场,耳朵最先的观感是真诚。周善祥清楚明晰的音乐表达毫不矫揉造作,也没有任何试图模仿历史乐器的意图,将每首曲目中的对位、句法如庖丁解牛般解释得一清二楚,又将现代钢琴的声响、音色与共鸣在不同声部之间探索到了极致。他的每一个声音都似乎带着一种弦乐器特有的方向感,但又在抵达终点时恰到好处地戛然而止;巴赫缜密的乐谱游戏在他的演绎中仿佛钟表的机芯被拆开观览,每一个咬合的齿轮都严丝合缝、一览无余地向听众展示时间的流逝过程,而这过程中流动的音色却具有极干净和天真的特性。亨德尔「快乐的铁匠」【E大调第五大键琴组曲】(HWV 430)演奏得十分活泼、自然,而其中对速度的把握令听众耳目一新:在歌唱性的主题与不同的变奏中,演奏者采用了一定速度的伸缩,但每一个段落整体的韵律却是严密而准确的;随着变奏音符逐渐密集也对应着韵律的加快,每个追赶的乐句都焕发出新的光彩。约翰·布尔的【大地伟大的创造者】则回到了巴洛克之前的键盘乐器时代,同样的节奏紧凑、层次清晰而又带有丰富而自由的想象力,给上半场一个意犹未尽的尾声。这种演奏方式恰恰符合这一时期音乐演奏的特点:在固定的形式下(例如通奏低音)给予演奏家相当的自由,在严密的逻辑中发挥演奏家即兴创作的技巧。
本场音乐会自巴赫始,以巴赫终,而我印象最深的也是结尾的两首巴赫。在巴赫改编维瓦尔第【降B大调小提琴协奏曲】的第二乐章时,周善祥将这首标记了「广板」的乐章演绎得如同一场巴洛克幕间剧,极脆弱的弱奏与极明晰的和声进行推动着主题仿佛宣叙调一般的发展与诉说,最轻处现场一片安静,仿佛能听到演奏家微弱的呼吸声。巴赫的【d小调半音阶幻想曲与赋格】,前奏曲中托卡塔与宣叙调兼具华丽的炫技与洒脱不羁的悲剧幻想,赋格则十分工整、规范,每一个句法都交代得清晰,对时间精准的把控与主题、调性的结合使整曲一气呵成。整场听罢只觉仿佛有一把手术刀将每个乐谱剖开仔细解析,又将每个乐思、动机与最小的音乐元素作为砖瓦琉璃构建出一幢幢建筑,干净、自然又规整、华丽。
返场的莫扎特K.333同样使人惊艳,每个音似乎都经过雕琢,听之不会似很多莫扎特的演奏般只有模糊的情感,而是在清晰的思维组合之上又感受到灵动、直觉般的流动性。本场音乐会给我的感觉耳目一新,乐谱仿佛被解构、重塑,而在这种重塑中,每个元素都是被放在整体中考虑过的,聆听的过程既烧脑,又时常被带进曲目的情绪之中。演奏家并未因对乐谱细节剖析与元素化的处理而失去音乐的整体性,反而激发了乐曲新的潜力。
3月17日晚这一场,聚焦于19世纪音乐,节目安排也十分独特。从肖邦的三首夜曲先进行到印象主义的德彪西【意象集】,再到李斯特的三首超技练习曲;下半场的曲目调性则有些黑暗,似乎暗含了一种死亡的主题:从李斯特【莫松伊的送葬队伍】【死神恰尔达什】和预示了印象主义的【灰云】,之后短暂地在勋伯格情绪对比鲜明的【六首钢琴小品】游离,直到终曲呈现了20世纪利奥·奥恩斯丁黑暗恐怖、基调冷酷而绝望的【飞机里的自杀】……对比之前、之后两个时期音乐会的曲目单,不知演奏者的曲目安排是否想说明一种浪漫主义或是钢琴作品浪漫主义风格的彻底消亡?抑或是对应历史发展中这一时期人类不可避免逐渐走向工业化与战争,伴随着某种「精神」和艺术观念被摧毁消失的绝望?
两种联想都是我基于曲目单以及音乐会当天周善祥对作品极具文学化、戏剧化的诠释而引发的猜测。与首场巴洛克风格的演奏不同,本场音乐会几乎每首浪漫派作品的演绎都使人感受到一种类似于阅读文学作品或是观看戏剧的感受:何处是序章,何处为铺垫,哪些部分是过渡,戏剧冲突最强的地方在乐曲的几分几秒处;何处又回归了平静,力度与速度的变化从何处而来,又回归何处;每一次安排都严丝合缝,每一个音符、节奏都有要担当而绝不能与他者混淆的使命。肖邦的三首夜曲演奏得飘逸、灵动,但在右手浮动的旋律之中却藏着左手精准无误的节奏。李斯特的几首作品则舍弃了小句子中可加进的力度与情绪对比,选择一层一层铺垫、一句一句「爬坡」至最高潮处,不同段落的性格情绪也都安排得干脆利落,【灰云】中仿若油画一般的颜色变化得层层分明、主次有序。最令我印象深刻的则是德彪西【意象集】中的「运动」,开始透明、均匀的声音仿佛从远方某处传来,间或几点仿佛重力落下的小球般的重音维持一个恒定的规律一点一点离听众越来越近,整曲的时间把控与声音控制似乎在安静的流淌中真正诠释着自然的某种原理——这也体现出周善祥可怕的技术控制能力。
使我印象深刻的还有周善祥对每首作品时间与空间的处理。周善祥不喜欢过多利用节奏伸缩来表现音乐的内容,他对于这一时期音乐的构建都是十分大而整体的,但这种大而整体是通过对每一个细节的精心打磨与设计后组合完成的结果。具体例证如即便是乐谱中标注速度变化的部分,他似乎也应用了一种类似于球掉落在地自然滚动或减慢的「物理规律」来处理,即便是用节拍器也能使伸缩节奏的每一处都完美卡上。这使他的音乐非常具有张力和空间感——尤其是部分作品结束后他并不急于拿起琴键上的双手,而是似乎在计算声音消逝的秒数,使听众也沉浸于作品营造的巨大空间中不抽离出来(似乎他也有控制每首作品的间隔是否使观众鼓掌的魔力)。诚然,这种对于乐曲的精准设计与把控是演奏家以乐谱内容为前提所做的宏大的二次创作,但我不认为每一首作品都适合这样的方式。例如李斯特的【死神恰尔达什】,当晚的演绎虽大气,具戏剧性,但并未表现出乐曲的舞曲节奏,过于饱满的张力的确很好地演绎了「死神」主题,但恰尔达什舞曲的性格、韵律却在音乐中消失了。而同样都是李斯特的作品,【莫松伊的送葬队伍】就表达得十分准确、恰当,音乐偏元素化的德彪西与20世纪的两首作品也诠释得堪称完美。
两场听毕,再翻看「钢琴五百年」系列音乐会节目单,不禁总去回味周善祥对每一首作品的独到解释。可以说,他真诚、灵动而逻辑严密、构建宏大的演奏是立足于历史,又对未来的古典乐演奏指明了新方向的。两场相较,我更喜欢第一场,似乎他的演奏方式、声音的长短以及对横向乐句和逻辑结构的掌握,天生适合演奏复调音乐。我不愿在一个人的音乐之外根据他的背景、爱好等作无谓的猜测,但由其音乐却又不得不联想到一些音乐演奏的审美问题。数学中的黄金分割点与斐波那契数列已广泛地被发现于自然界并应用于美学设计中,毕达哥拉斯学派认为宇宙和谐的基础是完美的数的比例,音乐与宇宙天体存在类似,因此音乐可以最好地说明宇宙现象。那么,在音乐的处理中是否也蕴含了同样完美的美学比例与设计规律?周善祥对作品节奏、力度与速度的设计、处理是否也参考了某种「完美的规律」,从而呈现出音乐会中极具震撼力、由细节构建整体、建筑与文学一般的演奏?这种规律在作曲家创作时是否就已存在?每首作品是否都会有「最完美」的处理版本?
我想,即便存在完美的音乐「黄金分割点」,机械也永远无法代替演奏家演奏音乐。如周善祥所说,数学与音乐都具有创造力,而创造力是永远没有最完美的模板的。周善祥的演奏揭示了研习古典音乐的一种新方向,而这种方向是对严肃音乐的回归与再创造,是对自然规律和美学原则的探索,在这种探索中,无论作曲家、乐谱还是听众,都能不断发现美的新生。
丛榕/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