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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书法史】:宋初随波逐流的纷乱局面

2024-04-15国风

书法的肥瘦尽管存乎其人,但大势却是在两极之间循环往复,这一规律无疑受到人们审美观念的制约。任何一种事物一旦流行,肯定有不少追随者推波助澜,逐渐扩大,最后蔚成风气。而达到极致,久而生厌,又必然向相反的方向转化。

周而复始,无有底止。

流行,于是有追随者,追随者众,于是行成风气,风气发展到极致,于是生厌,于是转化,又流行,又追随,又行成风气,又达极致,再行转化……

宋代魏泰在【东轩笔录】中所记的一段话,很值得思考:

唐初,字书得晋、宋之风,故以劲健相尚。至褚、薛则尤极瘦硬矣。开元、天宝以后,变为肥厚,至苏灵芝辈,几乎重浊。故老社云「书贵瘦硬方通神」,虽其言为篆宇而发,亦似有激于当时也。贞元、元和己后,柳、沈(传师)之徒,复尚清劲。唐末、五代,宇学大坏,无可观者。其间杨凝式至国初李建中妙绝一时,而行笔亦主于肥厚。至李昌武(宗谔)以书著名,而不免手重浊。故欧阳永叔(修)评书日:「书之肥者,譬如厚皮馒头,食之味必不佳,而每命之为俗物矣。〞亦有激而云耳。江南李后主善书,尝与近臣语书,有言颜鲁公端劲有法者,后主鄙之日:「真卿之书,有楷法而无佳处,正如叉手并脚田舍汉耳!」

我们最经常说的杜甫名言「书贵瘦硬方通神」是有他的语境的,不能一概而论当作最高标准,因为杜甫说这句话,不但是针对篆书而言,而且是在唐代天宝之后,书坛满目肥厚的情境之下发出的感慨。欧阳修对肥厚的「厚皮馒头」之评,也不能当成最高定论,因为他这段议论,也有他的语境。再有,李后主对颜真卿的字看不惯,并不是颜真卿的字不好,而是李后主有他自己的审美观,这些观点,都不能当成绝对的定论。

如上篇所言,宋朝初立,徐铉、李建中、李宗谔都是肥字。而同时代的陈尧佐,更有「堆墨书」之评。

陈尧佐(963-1044),字希元,号知余子,阆中(今四川省南充市阆中市)人,享年八十二,追赠司空兼侍中,谥号「文惠」。因为他曾是宋初宰相,因此,他的字达到了「凡天下名山胜处,碑刻题榜,多公亲迹,世或效之,而莫能及也。」的地步。

他的字肥厚到什么程度呢?有宋人记有一则轶事,颇值一乐:

陈文惠善八分书,点画肥重,自是一体,世谓之「堆墨书」,尤宜施之题榜。镇郑州日,府宴,伶人戏以一幅大纸,浓墨涂之,当中以粉笔点四点,问之:「何字也?」曰:「堆墨书‘田’字!」文惠大哂。

世人效仿权贵之字,在历朝历代都是风气,而宋代尤甚,关于这一点,米芾在【书史】有记载称:

本朝太宗挺出五代文物已尽之间,天纵好古之性,真造八法,草入三昧,行书无对,飞白入神,一时公卿以上之所好,遂悉学锺、王。至李宗谔主文既久,士子始皆学其书,肥扁朴拙,是时誊录以投其好,取用科第,自此惟趣时贵书矣。宋宣献公绶作参政,倾朝学之,号曰「朝体」。韩忠献公琦好颜书,士俗皆学颜书。及蔡襄贵,士庶又皆学之。王文公安石作相,士俗亦皆学其体,自此古法不讲。

以米芾的观点,宋太宗的字是不错的,太宗之后,从李宗谔开始,人们开始「趣时贵书」,就是当权者的字成为士俗竞相跟风的对象。李宗谔当权,大家都学他的字,宋绶当权,大家都学宋绶,然后是韩琦、蔡襄,再然后是王安石。

并不是他们的字好,而是他们「当权」,学他们的字,可以获得较好的「行卷」效果(关于「行卷」,本盛于唐朝,指应试举子,试前将所作诗文写成卷轴,投献礼部主考官或公卿名士,求向主司推荐,以利于及第)。

李宗谔(965-1013)字昌武,深州饶阳(今属河北)人。雍熙二年进士及第,这一年他21岁,自这一年开始,直至他49岁去世,他始终在朝为官,并且作为替皇帝记录言行并撰写诏令的亲信。想想,这样的地位,俨然文坛领袖啊,这样一个操纵文柄的人,门前举子自然趋之若鹜。只可惜「趋时贵书」都随着李宗谔身谢道销而灰飞烟灭了。

李宗谔的书迹,现存只有【送士龙诗帖】,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如图:

李宗谔是属于「肥厚」类的,米芾贬为「肥扁朴拙」,似刻画出了他的书风特征。

宋绶(991-1040)字公垂,平棘(今河北赵县)人。大中祥符元年赐同进士出身。历知制诰、翰林学士兼侍读。同修【真宗实录】、国史,知应天府。明道二年拜参知政事。罢知河南府,召还知枢密院事、参知政事。谥宣献。

宋绶的书法,在北宋颇得佳誉,除了苏轼「清而复寒」并表示不理解之外,其他人地他几乎有口皆碑。

【宣和书谱】称:「国初称能书者,惟李建中与绶二人,而建中之字,或为时辈所讥评,谓有五代以来衰乱之气,至绶则无间言,盖其书富于法度,虽清癯而不弱,亦古人所难到者。」

黄庭坚对宋绶的书法颇为倾心,认为:「宋宣献富有古人法度,清秀而不弱,此亦古人所难。」「近世士大夫书,富有古人法度惟宋宣献公耳。」「常山(因平棘在汉代为常山郡所辖)公书,如霍去病用兵,所谓‘顾方略如何耳,不至学孙吴。’至其得意处,乃如戴花美女,临境笑春,后人亦未易超越耳。」

宋绶的书学渊源,来源于萧诚,萧诚学褚遂良、薛稷。萧诚的书法今已不存,但宋绶的「清癯」或「清秀」则显然得之于萧诚。

因为宋绶书迹已不存于世,我们只能从这些评论中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宋绶的书法,属秀美一路。而且,结合流行趋势,他的字,属于「劲瘦」一类。是对李建中、李宗谔书风的反动。

或者,他的书法实际如何,只能从他的学生蔡襄的身上获得一些直观感受了。好在蔡襄的书法,我们会有专篇讨论,这里不再多说。

还有,因为宋绶的书法在他炙手可热的时候,满朝的公卿都在学他,今天尚能见到比宋氏年辈略晚、与蔡襄年龄相近的名公墨迹,如孙抃的【名藩帖】、

(吕公弼【子安帖】)

王素的【陕右帖】等等,

都具有比较接近的竦瘦体貎,他们显然受过宋绶的深刻影响。这就是米芾所谓「朝体」的标本。

事实上,对李建中、李宗谔的反动,并非从宋绶开始。如果说林逋作为隐君子只算一个特例的话,那么热衷于仕进的士人其实早有走向肥厚反面的趋势。范仲淹约作于乾兴元年的【道服赞】即已清劲之极。

周越可以看作李宗谔向宋绶过渡的桥梁。

周越,字子发,一字清臣,淄州邹平(今山东邹平东北)人。为三门发运判官。景祐三年以国子博士为膳部员外郎知国子监书学,历知州,终主客郎中。有【古今法书苑】二十九卷。

周越生卒不详,依资料推算,周越年岁可能比宋绶要长十岁以上。

真、草二体是周氏擅长的。【宣和书谱】称:「天圣、庆历间以书显,学者翕然宗之。落笔刚劲足法度,字字不妄作,然而真行尤入妙,草字入能也。」

周越的草书,今日能见到的只有【怀素律公帖跋】刻本。如图:

朱长文评此为「俊士半酣,容仪纵肆」,虽有失态,但无损于俊,这还是毁誉参半;米芾的「周越如轻薄少年舞剑,气势空健而举刃交加」就不免全是贬意了。

评论最为激切的是黄庭坚,他说:

予学草书三十余年,初以周越为师,故二十年抖擞俗气不脱。

钱穆父、苏子瞻皆病予草书多俗笔。盖予少时学周膳部书,初不自悟,以故久不作草。数年来犹觉湔祓尘埃气未尽,故不欲为人书。

他甚认为他书中的俗气,都来源于周越,于是追悔痛惜。

米芾十岁时学过周越,但他晚年批评起周越来,却毫不留情。凡是被他鄙夷的草书,最佳的归宿就是市井的去处,周越与唐五代的高闲、辩光的待遇无不如此:

今人画亦不足深论,赵昌、王友、镡黉辈得之可遮壁,无不为少。程坦、崔白、侯封、马贲、张自方之流皆能污壁,茶坊酒店可与周越、仲翼草书同挂,不入吾曹议论。

周越的小楷,今存【洛神赋十三行跋】刻本和【王著千字文跋】真迹。前者整饬而扁,又作于大中祥符八年,晚于李宗谔逝世后两年,尚带有李氏遗风。后跋是同越存世的惟一真迹。如图:

显然,周氏晚年的小楷,字形已易扁为方,而印象最深刻的,即是竖画起笔的偏头和长捺中间的波折。前者乃出于【神龙兰亭】,而后者据李敖先生揭示即是黄庭坚「战笔」之所本。

关于周越的书史地位,曹宝麟先生的论断可谓中肯:

在上承晋派而下开唐风的交汇点上,褚遂良是一位代表人物。我觉得周越的历史作用有些与褚遂良相似。如果说,褚氏书风承继了东晋至初唐的瘦劲,而结构改变了初唐的紧长为宽方,以至使颜真卿得到创新余地的话,那么周越是同样处在自宋初崇王过渡到中期尚颜的交汇点上。他对书法做了不少有益的工作。

例如【古今法书苑】是对书法传统的清理和总结,又如他把即将湮灭的唐人段季展的书迹介绍出来,使米芾得到「八面出锋」「转折肥美」的借资等等,都说明周越已具有褚遂良般的潜力,只可惜因其官位和资质阻碍了他发挥褚氏般的作用。

「宋四家」中,蔡襄、黄庭坚、米芾三人都受惠过周越的遗泽,而周越却又在「尚意」运动中成为苏、黄、米三人的靶子,那么这到底是周越的幸运还是不幸呢?

宋初的书坛,可以这样简单总结,即在「肥」与「瘦」的往复中,追学「朝体」。因此呈现出来的是随波逐流的纷乱局面,直到欧阳修的【集古录】问世和蔡襄的出现,宋代书法才「复兴」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