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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与美:【周易】时间观念的美学精神

2024-03-22国风

原创 刘 颖 理论界 2023-06-09 11:41 辽宁



生与美:【周易】时间观念的美学精神

刊于【理论界】2023年第5期

作者简介

刘颖,女,1995年生,湖南岳阳人。南京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艺美学。


摘要

时间是中国古代美学研究中一个十分重要的维度。值得注意的是,美学中的时间研究并不指向物理的层面,而是指向生命的层面。【周易】作为中国古代文明与文化的源头,表现出对时间问题的执着与关注。【周易】的结构与内容指向的时间是一种生命意义上的时间:乾卦作为六十四卦之首,既是时间的起点,也象征着时间的创生精神;六十四卦层层构成时间中大大小小的循环结构,而生命时间循环的意义又集中在复卦中得到阐发;生命的循环中时间走向生生不已的永恒,化育了中国古人在「变」「常」的双重性时间中的宇宙生命情怀。

近年来,中国美学的研究越来越重视时间的维度,从宗白华指出中国文化中的「宇宙旋律」与「生命节奏」,到方东美从儒家心性论述中国古代时间哲学,再到牛宏宝、刘成纪、刘可钦、刘彦顺、刚祥云等从不同层面展开论述,足以见出,中国美学的时间研究具有持续性与可展开性。【周易】〔1〕作为中国文化的源头,其中诸多观念虽不属于传统意义上美学的范畴,但是在中国美学精神的生成中产生了重要影响。时间观念作为其中之一,必然具有研究、探讨的必要。〔2〕

一方面,「时时有新的物体生成,生而又生,生生不已,这就是易,就是变化」〔3〕,生命在时间之中,是时间的产物,必然具有时间的品格。另一方面,「生生不息」的生命精神是【周易】之核心。苏渊雷认为:「综观古今中外之思想家,究心于宇宙本体之探讨、万有原理之发见者多矣……顾未有言‘生’者,有之,自【周易】始。曰生,则举凡有无、始终、一多、同异、心物诸问题,尽摄其中矣;曰生,则举凡有无、始终、一多、同异、心物诸概念,始得其玄矣。【易】曰:‘天地之大德曰生。’‘生生之谓易。’生之时义大矣哉!」〔4〕可以说,【周易】是借「生」来彰显「天地之大德」,「直探宇宙之本体」。「生」囊括天地间一切机体,时间自然不能出乎其中。因此,本文从生命精神出发,探讨【周易】时间观念的美学境界。

【周易】中的时间正因为充满生命的精神,因而摆脱了无意义、匀速、单维的机械与僵死状态,呈现出鲜活、原生的生命情态。正如方东美先生所说:「天为原创力,天之时行,刚健而文明;地为化育力,地之顺动,柔谦而成化。天地之心,盈虚消息,交泰和会,协然互荡,盎然并进,即能蔚成创进不息的精神(所谓‘一阴一阳之谓道’),当其贯注万物,周流六虚,正如海水之波澜无定,浩浩长流。一脉相承,前者未尝终,而后者已资始,后先相续,生生无已,故能表现无比生动之气韵。」〔5〕首先,【周易】六十四卦以「乾」为首,【乾·彖】和【乾·文言】直接将「乾元」作为宇宙本源的概念提出,因此,「乾」(也就是「天」)某种程度上象征着「生生」的时间起点。其次,【周易】中的时间并不是直线式地向前,而是在阴阳的盈虚消长中不断循环、交感生成,时间也在生命的终始中循环运行;同时,在这种循环中生命不断进行「终而复始」的创生,时间的运转因此得以永恒,个体生命的有限性也因此被消解。可以说,【周易】的「生」洋溢于时间进程的始终,这种创造的生命精神中包含着对生命的乐观态度和积极情感,进而激发了人们对生之美的体验与感知。

一、乾:生命时间的创生精神

生命最为本质的力量便是创造力,因此,生命精神的本质特征也就是时间中的创造性。乾卦作为【周易】六十四卦之首,为时间的起点、生命的开端,是创造性最为集中的体现。

首先,「乾」取象于天,天在古代亦为日。【尧典】曰:「历象日月星辰。」正是太阳运转形成昼夜、四时,人们才得以观察、计算天的变化及其规律。【礼记·郊特牲】中说「大报天而主日」,更是直接将天与日并为一谈。正如【周易正义】中说:「此乾卦本以象天,天乃积诸阳气而成。」太阳是天地间万物创生、生长的前提和不竭动能,因此,「乾」的本义中也包含发动万物生长、推动宇宙创生的作用与势能。

其次,乾具有「健」之属性:

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乾·彖】)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乾·象】)

因此,乾卦「有天之形,而能永保无亏,为物之首,统之者岂非至健哉!」(王弼【周易注】)【坤·彖】又曰:「至哉坤元,万物资生,乃顺承天。」这说明「乾」是一种万物资始的力量,是生命之气形成的开端;而「坤」顺天之生气而资生万物,演化出万千生命。因此,牟宗三认为:「乾健所代表的原则是‘创生原则’,创生原则也就是创造性原则……坤顺所代表的基本原则则是‘保聚原则’,也叫做‘终成原则’。」〔6〕乾坤天地一为创造,一为保聚,而「乾健」突出的是「乾」之「健」的属性,也就是生生不息、健行不已的创生性。而「坤」作为宇宙生成的重要部分,不是创生的开端,而是创生过程的终成,使创生不致盲目、虚无。

同时,「乾元」一词的阐发,更是直接凸显了「乾」在时间上的原发性与创生意义。

【乾·彖】: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云行雨施,品物流形。大明始终,六位时成,时乘六龙以御天。乾道变化,各正性命。保合大和,乃利贞。首出庶物,万国咸宁。

【乾·文言】:乾元用九,天下治也。

乾元用九,乃见天则。

乾元者,始而亨者也。利贞者,性情也乾始能以美利利天下,不言所利,大矣哉!

「元、亨、利、贞」被认为是「乾之四德」(孔颖达引【子夏传】),其中「元」作为乾德之首,具有生发万物的德性。孔颖达指出:「元者,生物之始,天地之德莫先于此。」(【周易正义】)程颐认为:「元亨利贞,谓之四德。元者,万物之始;亨者,万物之长;利者,万物之遂;贞者,万物之成。」(【周易程氏传】)姚配中从阴阳二气出发,认为:「元者,二气之元也,太极、阴阳之始分为二,阴阳各有始;乾,元亨者,聚而通也,阴阳交会也,二气交和,美利利物」。(【周易姚氏学】)因此,「乾」「元」二字并用,一方面构成时间意义上的范畴,意味着「天时」之始;另一方面,也与生命息息相关,具有宇宙化生的本原意义。正如【周易程氏传】所云:「乾元统言天之道,天道始万物,万物资始于天……天道运行,生育万物也……乾道变化,生育万物也。」

此外,「乾元」作为开创万物的阳气,往往被比拟为四季中的春。【周易正义】中:「故于时为春,于人为仁,而重善之长也。」【周易尚氏学】中:「乾元者,乾之元气也,于时配春。」春季是万物萌生的时节,天地复苏,草木竞长,是生命的起点。中国人重视春季创造、萌发生命的作用,故而有「一年之计在于春」之说。

因此,「乾」具有健性不已的创造性和始亨万物的开端性,是宇宙创生的时间起点,展现着生命萌生时的刚健而美好的品德。时间的创生性从「乾」开始,天地生万物,进而逐渐展开人的整个生存宇宙:

有天地,然后万物生焉。盈天地之间者唯万物,故受之以屯。屯者盈也,屯者物之始生也。物生必蒙,故受之以蒙……有天地然后有万物,有万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妇,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礼仪有所错。夫妇之道,不可以不久也,故受之以恒,恒者久也……有过物者必济,故受之以既济。物不可穷也,故受之以未济终焉。(【说卦传】)

自然万物以时间为创生之载体,人亦在时间中行天的创造之事。「参赞化育,意即天地造化发育,无时无刻不在创造,时时处处都在变易,人最高的道德境界,就是化归于这一流衍变化之中,与天地相融相即,参与赞襄天地的生物化成。天地的精神在创造,人也要牢牢抓住这一创造之轴,与创造同在。」〔7〕男女两性相遇创造新生,创造文明,创造礼乐,形成一个灿灿辉煌的美的世界。君子承天之创生精神,故随时创造、随时进取,成业修德,这境界亦是至善至美之境界。【周易】曰:「富有之谓大业,日新之谓盛德。」(【系辞上】)就是对这一美的世界、美的境界最好的总结。

从天的创生精神到人的创造精神,这一天人合一的纽带连接着中国古人追求真、善、美之三端。从真来说,「一阴一阳之谓道」,宇宙至高真理之「道」是阴阳创生中展开的时间进程,此乃唯一之真实;从善来说,君子在自强不息、修德修业、随时进取的创造中不断提升自己的德性境界,以完善短暂、有限的生命;从美来说,中国传统审美中「写作、绘画、吟诗的过程就类似于‘道’的创生过程」。牛宏宝先生认为这一点「在【易经】和【文心雕龙·原道】中得到了最深刻的体现」,并将「夫情动而言形,理发而文见。盖沿隐以至显,因内而符外者也」这一过程视为主体融入本体时间的创生过程。〔8〕笔者认为,这是对中国古典美学的正确认识。在中国传统审美中,无论是作者的创作还是读者、观者、听者的欣赏都以生命展开的创造精神为其动力。没有这一精神,就无从展现一个「气韵生动」的世界。「气韵生动」是中国古代画论的重要范畴,同时也显示着中国传统审美境界的本质属性。方薰山认为:「气韵生动须将生动二字省悟,能会生动,则气韵自在。」(【静居画论】)气韵因生动而成,而生动本身就是对生命创造性的强调。志契解释「生动」道:「生者生生不穷深远难尽。动者动而不板活泼迎人。」(【绘画微言】)生动强调生命「活」的状态,中国古人不以板滞、机械、静止之物为美,而是认为生生不穷、活泼迎人的世界才是美的世界。因此,中国古代画家创作不似西方从某一定点对造型或画面进行摹写,而是由多个视点形成扫视之踪迹,进而将这一踪迹通过线条与色彩呈现。在画面中,我们可以感受到画家的笔势、笔运,感受其内心深处绽出的创造性的生命力。这一生命精神不单体现于绘画。中国书法重「势」,要求「若坐若行,若飞若动,若往若来,若卧若起,若愁若喜,若虫食木叶,若利剑长戈,若强弓硬矢,若水火,若云雾,若日月,纵横有可象」(蔡邕【笔论】)。这也就是说要体现生命存在所显示的特征,展现宇宙生气的流动运转和创生大化。中国古代舞蹈强调一种「轻躯徐起何洋洋,高举两手白鹄翔」(【晋白纻舞歌诗】)的飞动之美,在身躯与衣袂流动的线条之中体现生命情怀。中国古诗重一唱三叹,要求能让读者从中涵泳体味出生命翔飞、意趣勃发的境界,如「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谢灵运【登池上楼】)。诸如此类,不难看出,生命融创造性于时间,而中国古人亦以其诗性的灵魂充分领悟,并于艺术中展现这一生命时间的创生之美。

二、复:生命时间的循环模式

【周易】云「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朱熹对此句的诠释极为精当:「阴阳是气不是道,所以为阴阳者乃道也……今曰:‘一阴一阳’,则是所以循环者乃道也。」(【朱子语类】卷七十四)也就是说,【周易】中的「道」——也就是宇宙万物化生的本体——并不是虚无缥缈、超出时空的存在,时间性是其极为本质的属性,「道」的运动就体现为一阴一阳、交感循环的时间过程。进一步来说,「【易经】力主阴阳交互作用生生不息之义,并贯通着‘变’的思想。不过,它的‘变’和‘生’却不是线性的时间展开,而是循环论的。」〔8〕【周易】将宇宙之创生置于循环不已的时间过程中,在时间的循环中生命的创造才得以实现,生命时间以「复」的循环模式为其品格。

【周易】中,从宏观到微观,六十四卦、十二辟卦、八卦至一卦六爻都体现着大大小小的时间循环过程。首先,六十四卦构成的大的循环过程象征着宇宙的大化流行,是【周易】中最重要的循环过程。【序卦传】对这个大周期作了详细的介绍:「有天地然后万物生焉」,天地在万物生成中起着决定性、起始性的作用。因此,【周易】以「乾」「坤」二卦为开端展开生命的演化;「有过物者必济,故受之以既济。物不可穷也,故受之以未济」,这个宇宙大化的过程在象征事物完成之后的既济卦之后,以象征尚未穷尽的未济作为结尾,寓示着万物的发展演变是没有终结的,一个周期循环的结束意味着新的过程的开始,这种循环变化是永不止息的。且六十四卦的排列遵循着「二二相耦,非覆即变」的规律,相邻两卦一组形成三十二组,其中二十八组相「覆」,就构成一个个相互对立转化的小循环,如乾与坤、泰与否、损与益、既济与未济等等。其次,十二辟卦分主十二月,象征着一年中十二个月份的循环。而李洲更认为「十二变卦的阴阳消长体现了生命的成长衰变」〔9〕:「坤」代表怀孕,「复」表示婴孩的出生,「临」表示进入少年时期,「泰」为青年时代,「大壮」表示精力的旺盛时期,「夬」表示进入精力最旺盛时期,「乾」表示人生最盛时期,「娠」开始衰变,再到「剥」都是逐渐衰老的时期,直到「坤」即象征死亡,又意味着新的生命循环开始。这一阐释将十二卦与人的生命具体历程联系起来,鲜活地展现生命时间的循环特征。再次,八卦的排列顺序表现时间的循环形态。【说卦传】曰:「帝出乎震,齐乎巽,相见乎离,致役乎坤,说言乎兑,战乎乾,劳乎坎,成言乎艮。」将方位与时节联系在一起,从象征东方和春分的震到象征东北和立春的艮形成一个首尾相连的四季循环。八卦的运行既与四时相合,又体现万物生、长、收、藏的生命过程。且艮卦有「以止求行」之意,意味着万物终而又始、终以成始的循环化生。最后,一卦包含六爻,自下而上依次名为:初、二、三、四、五、上。第一爻(初)象征事物的发端,须潜藏勿用;第二爻(二)渐露头角,利适当进取;第三爻(三)象征事业小成,主多凶,需警惕;第四爻(四)象征功成的关键时期,应待机奋进;第五爻(五)象征事物发展的完美阶段,宜处盛戒盈;第六爻(上)象征盛极而衰之时,主穷极而反。六爻代表着事物发展由「幼」及「壮」至「终」的过程,形成一个完整的时间循环单元。所谓「反复其道,七日来复」(【周易·复】),「七日」往往被理解为「复」的时期长短,但结合六爻来理解,「七日」对应的也可能是事物发展的七个阶段。一卦中六爻每一爻代表一个阶段,加上最后循环到下一卦的初爻,开始一个新的周期,为一个完整的「复」的过程。

【周易】以这些大大小小的循环周期象征宇宙天地间生命的生之又生。所谓「无平不陂,无往不复」(【泰·九三】),循环的时间之中囊括了宇宙万物的运动变化。这一循环的时间观与生命的紧密关联在复卦中得到了集中的体现。

从复卦本身看,其卦象为下「震」上「坤」,「亨也」。李鼎祚【周易集解】引何妥曰:「一阳在下,故称反复。阳气反复,而得交通,故云:‘复,亨也。’」体现出春来,阳气回复的亨通、美好。并且复之卦意与其上一卦剥关系密切,程颐认为:「物不可终尽,‘剥’穷上反下,故受之以‘复’,物无剥尽之理,故剥极则复来,阴极则阳生,阳剥则极上而复生于下,穷下而反上,复所以次剥也。」(【周易程氏传】)复剥相邻,象征着生命剥落不尽,阴极而阳复,犹如冬去而春来,复揭示了生命剥落不尽、循环不已的自然规律。【复·彖】云:「反复其道,七日来复,天行也。利有攸往,刚长也。复,其见天地之心乎?」天地间这种回环往复的变化过程原本是各种物象显现的客观事实,一种理,故而程颐释「复」道:「七日而来复者,天地之运行如是也。消长相因,天之理也。」(【周易程氏传】)但这一理不同于西方科学规律之理,亦不同于其形而上学概念式的理,而是与万物生命紧密相连之理。朱子云:「天地以生物为心者也,而人物之生又各得夫天地之心以为心者也。」(【朱文公文集·仁说】卷六十七)所谓天地之心,亦是天地生物之心。一日之间的昼夜运转,一月之内的月盈月缺,一年之中的寒来暑往,再到花开花谢、树荣树枯,人生老病死,都构成宇宙运转中的一个个循环的时间过程。这一循环的时间是自然生命与人的自我生存的全部展开,也是「天地之心」的具象过程。

中国古人何以将生命的循环看作天地之心?一方面,自然与中国古代农耕文明脱不开关系,在这一点上,学界几乎已经达成共识。另一方面,【朱子语类】卷一亦云:「天地以此心普及万物,人得之遂为人之心,物得之遂为物之心,草木禽兽接着遂为草木禽兽之心,只是一个天地之心尔。」也就是说,这种循环的生命时间贯穿天人、涵育万物,因此,一切生命体都在循环的时间中被赋予意义。而时间也不再是外在于人、外在于物、无法把握的存在,它融入生命的周而复始之中,并将生命的意义显现出来。「宇宙万物处在永恒的生生不已的变化中,变化即流行,流行表现为过程,过程始而有终,终而复始,亦即元亨而利贞,贞下又起元。这就是继。继必流行通畅,无窒无碍。这就是善。」〔10〕而这种善的境界进一步就是天地之大德与至美的体现。

三、恒:生命时间的永恒品格

如果说以乾为起始卦,意味着生命的开始,六十四卦中的时间循环象征继而又继的创生过程,那么既济卦后又有未济卦为六十四卦的结尾,就意味着天地间的创生、循环不会结束,宇宙大化流行在时间上恒久不断。

【恒·彖】曰:「恒,久也。刚上而柔下,雷风相与,巽而动,刚柔皆应,恒。……天地之道,恒久而不已也。‘利有攸往’,终则有始也。日月得天地而能久照,四时变化而能久成,圣人久于其道而天下化成。观其所恒,而天地万物之情可见矣!」就恒卦所表达的意思来看,生命时间的永恒是阴阳互动、往来不已的产物。恒卦六爻上下阴阳皆能相应,而阴阳之间的相应交感就如钟摆一般,通过互相转化形成一种对待交接状态,从而达到动态的均衡。因为这种相互转化的能量没有摩擦和消耗,而是处于不断的创造、变化之中,所以感应、转化的运动没有止境。因此,生命与时间一样,都处于永无止息的绵延之中。

另一方面,生命时间之「恒」是先民对天地万物生命过程进行观察后形成的认知。对这一点,程颐作了十分准确的解读,他认为:从自然界来说,「四时,阴阳之气耳,往来变化,生成万物,亦以得天,故常久不已」(【周易程氏传】);就社会人事而言,「圣人以常久之道,行之有序,而天下化之,以成美俗也」(【周易程氏传】)。因此,「观其所恒,谓观日月之久照,四时之久成,圣人之道所以常之理。观其则天地万物之情理可见矣。」(【周易程氏传】)从日月的交替久照,到四季循环化生,时间的循环过程承载着天地的创生精神,延续生灵,化成天下。道之「常」与道之「久」相伴而生,在对自然现象的周期性经验的总结之中,人们从生命「往」「来」的种种「变易」中找到了「不易」的恒久之道。因此,「常」并不是科学观察、实验得出的结论,而是产生于人们对恒久的生命时间的观察与体验。

【周易】中「恒」的时间观集中体现于「生生」「死生」「终始」这类表述中。【周易】中诸多有关「终始」的说法,如【乾·彖】「大明终始」,【蛊·彖】「终则有始,天行也」,【归妹】「人之终始也」,以及【系辞传】:「惧以终始」,【说卦传】「万物之所成终而成始也」,都意味着生命生成过程的延续性与持久性,蕴含「生生不息」的生命精神和时间意识。如王夫之所说:「凡自未有而有者皆谓之始,而其成也,则皆谓之终。既生以后,则刻刻有所成,则刻刻有所终;刻刻有所生于未有,则刻刻有所始。故曰曾子易簧,亦始也,而非终也。」(【读四书大全说·论语先进篇】)

正如终为始所消解一样,【周易】中生之活力亦消解了死之沉重。「生生之谓易」,「‘生’之叠用,谓生命之绵延不绝」〔7〕,意味着生的绝对性和恒久性是「易」的关键所在。由此可知,「恒」是先人对生命热爱与执着的表现。因为个体的时间总是有限的,人们无法逃避生命的终点,因此,才如此积极地去探索时间的奥秘。面对生命时间的恐惧,中国人不像西方求助于宗教的永恒,将情感与希望寄托于时间之外的造物主和彼岸,而是将人的生活方式、自我意识与时间整合在一起,从而在时间之中获得生命的绵延。【周易】一方面「通过对时间流变的循环论刻度、标注和陈述将时间之流控制在可预见、可把握、可掌控的范围之内」〔8〕,将时间中的变化过程通过循环式的标注转换为永恒的存在;另一方面,主张人积极主动地投入时间之流中,所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通过修养自身、建立功德来获得自我确证。这种修炼与作为,能够让个体短暂的生命与恒久的天地之道融为一体,从而消除对时间流逝和死亡的恐惧。

【易传】中论「死」处却仅有三。其中,【系辞传】中说:「原始要终,故知死生之说;精气为物,游魂为变,是故知鬼神之情状。与天地相似,故不违;知周乎万物而道济天下,故不过;旁行而不流,乐天知命,故不忧。」揭示了中国人的生死观与忧乐观形成的根源。【礼记·檀弓】言:「君子曰终,小人曰死」,以终始来谈死生,意味着死亡不被视为个体生命的终点。在「生生不息」的生化流行之中,个体的死亡只是其中的一个环节。因而,【周易】中不说「生死」而言「生生」,以对生命的崇拜实现对死亡的超越,在「生」的沸腾中消除死亡的冰冷。孔颖达曰:「顺天施化,是欢乐于天;识物始终,是自知性命。顺天道之常数,知性命之始终,任自然之理,故不忧也。」(【周易正义】)在中国传统意识之中,死亡的忧虑被「生」的热情推向了历史的阴暗处,而使人的目光更专注于「刚健,笃实,辉光,日新」的生之美!

「没有对生命的珍惜,就不可能有敏感的宇宙情怀。」〔11〕因为个体生命存在局限,人们对时间才会进行细腻的感知和深刻的思考。因为时间流逝永无止息,人们才更希望把握时机、创造生命的价值。在生命价值的积累、生命体验的更新中,人的局限性被最大程度地消解、消融于天地创生之道中。「在赓续不绝的时间之流中,创造性的生机透过个体和族类的绵延,对生命不时赋予新的形式,不论从细微的观点看,或广大的观念看,都是如此,即使是从大宇长宙的观点来看,整个宇宙发生的历程也是如此。」〔12〕因此,一方面中国古人有着进取的乐观精神,认为能够通过「数往知来」达到「乐天知命」的境界,实现对生命的掌握;另一方面,这种「乐天知命」的生命境界消解了死亡的忧虑,激发人们对「生」之美的肯定和赞美。中国文化中对人生的乐观与热爱,与西方哲学中对超脱现象之外的形而上体的追求以及宗教中对宇宙终极存在上帝的归顺形成了明显的区别。人所思、所行的一切目的都不指向虚无缥缈的彼岸,而是「为生命、生存、生活而积极活动,要求在这活动中保持人际的和谐、人与自然的和谐(与作为环境的外在自然的和谐与作为身体、情欲的内在自然的和谐)」。〔13〕中国古人对永恒的理解也不局限于某个神或某个概念,而是扩大到无限变化中的生命万物。可以说生之常亦即变之常,「就其‘生生不息’的生成而言,它使历史性的人们‘开物成务’;就其流逝不已而言,时间则腐蚀一切,使生命本身‘体泽坐自捐’,带来‘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的无限伤感。」〔8〕因此,古人在感叹「年年岁岁花相似」之时,亦发觉「岁岁年年人不同」(刘希夷【代悲白头吟】);在「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的悲伤之余,亦能有「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苏轼【赤壁赋】)的豁达。

结语:时间、生命与美

在【周易】中,「生」与「时」紧密联系。有限的生命时间在宇宙的大运转、大循环中得以永恒;永恒的时间又体现为无止息的生而又生的过程。离开了时间,生命的存在就失去了载体;没有了生命,时间的流动亦失去意义。王夫之说:「天地之间,流行不息,皆其生焉者也。」(【周易外传】卷六)生命给予时间以意义,而时间则展现生命的价值与美。

中国古代并非没有产生物理的时间观,在此强调生命时间的意义也并非忽视或否认天文学、历法学层面的时间观念的研究价值。只是从美学的角度来看,时间—生命—美三个维度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正如方东美先生所说:「据生命之进程以言时间,则其纪序妙肖音律,深合符节矣。是故善言天施地化及人事之纪者,必取象乎律吕,班孟坚曰:‘夫阴阳登降运行,列为十二而律吕和矣。’西方宇宙希腊人与近代西洋人之宇宙,科学之理境也,中国人之宇宙,艺术之意境也。」〔14〕生命精神的感性形态和价值体现是美的源泉,而中国古人将这一切都投入永恒的时间之流中。

中国古代美学何以是一种生命的美学,学界几乎形成公论,这里不多作论述。古代生命美学的形成有多方面的因素,从实践上说,中国古代长期占主要地位的农耕文明,从观念上来说,天人合一的观念、宇宙观都在其中起着重要作用。时间是生命的载体,因此,研究生命美学绝对不能忽视时间的维度。【周易】以「生」言「时」不仅深深影响着中国的时间哲学,也形成了对宇宙进行审美观照的独特视角。宗白华先生以其敏锐的目光捕捉到这一线索,他在【中国艺术意境之诞生(增订稿)】一文中说:「【易】云:‘天地絪缢,万物化醇’,这生生的节奏是中国艺术境界的最后源泉。」〔15〕这生生的节奏正是生命在时间中创生、循环的永恒节奏,贯穿天人的生命时间形成了中国传统美学精神的根基。■

参考文献:

[1]文中所引【周易】原文均出自黄寿祺,张善文译注.【周易译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为避免行文繁冗,下文仅注明篇名.

[2]刘彦顺的【〈周易·咸卦〉与中国审美时间哲学之创立】(美学与艺术评论,2020(2):15-29)一文阐发了【咸卦】在审美生活的展现中揭示的时态与时体之奥义。王振复自【周易的美学智慧】(长沙:湖南出版社,1991)首次从美学层面论述周易的时间问题以来,陆续发表【〈周易〉时间问题的现象学探问】(学术月刊,2007(11):87-93)【时间现象学:〈周易〉的巫性「时」问题】(社会科学战线,2019(4):13-19)两篇文章,从现象学与巫性文化两个角度对【周易】的时间问题进行阐述,表现出对这一问题的充分重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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