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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人合一是中国文化对人类的一大贡献

2024-03-25国风

「天人合一」在中国文化中可谓居于中轴的核心地位,影响至为深远。钱穆先生的辞世绝笔【中国文化对人类未来可有的贡献】一文,专论了天人合一的重要性。他认为「中国文化过去最伟大的贡献,在于对天、人关系的研究。中国人喜欢把天与人配合着讲。我曾说天人合一论,是中国文化对人类最大的贡献」。

「天」本就是天人合一的象征

「头上三尺有青天」这话,意思有三个方面:一是天的颜色,二是人对天的认识,三是人与天的关系。

首先,这句话谈到天的颜色。「青」也,即清朗,澄明,静洁。常说的「青天」「朗朗乾坤」等,都是天地颜色的衍生。而这样的青天在头上,其形状是圆的,如盖、如碗、如苍穹,所以,有天圆地方之说。其次,隐含着人对天的认识。作为自然的天的位置,在人头上,而人又立于地之上,所以,天又在地的上方。由此,便有天地的定位,而这定位的中心是参照于人的,所以说天在上、地在下、人在天地之中,也即所谓的「三才」。【易·说卦】中有「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最后,解释了人与天的关系。天在人头上,仅离 「三尺」高,与人很近。

除了「头上三尺有青天」,还有另一句话——「三尺之上有神明」。这里的「三尺」在中国的文化中又有以下几重意义:

第一,「三尺」指青铜剑。根据周代的制度,青铜剑的长度、重量分三种:上制、中制和下制,分别供上士、中士和下士三种人佩戴。而上制之剑,则长约三尺,故有「三尺」指代剑的称谓。譬如,【汉书·高帝纪】中记载,刘邦夺得天下后自诩「吾以布衣提三尺,取天下」,颇为豪气。刘邦起事之初,仅为泗水亭长,还无资格「提三尺」,他在此已将「三尺」作为兵器、武装的代指。又如后世唐代的杜甫,在其诗【重经昭陵】中有「风尘三尺剑,社稷一戎衣」的诗句,也是以「三尺」指代剑、兵器、武装。第二,「三尺」又指法令、律条。如【史记·杜周传】记载:「三尺安出哉?前主所是著为律,后主所是疏为令……」再如,宋王观国在其【学林·尺一】中说道:「法律者,一定之制,故以三尺竹简书之,明示其凡目,使百官万民循守之,故谓之三尺。」都用「三尺」指代法律规范。第三,代指士自身。例如,唐代王勃在其【滕王阁序】中提及「三尺微命,一介书生」,在此「三尺」指的是其系在腰间的绅带。【礼记·玉藻】中有载:「绅长制,士,三尺。」郑玄对之解释说,「绅,带之垂者」,即其腰带垂的带头部分。官爵之高低,以其腰带所垂之长度昭示,越长,爵位越高,士,则垂三尺。故「三尺」以代「士」也。王勃自称为「士」,故也称「三尺」。

「三尺」的这几种意义,都浓缩表现在「天」字的创造上,「天」字便由此创生。由此可见,无论人对天的认识,人与天的关系,或者天的颜色、形状,都包含了作为自然的天,具有神格的天,人、自然和神格合一的天。这样合一的「天」在西文中是难以准确表达的,比如英语中就不能简单对应中文的「天」,「sky」仅表达了其自然的天,而没有其神格的一面;若用「God」,则又失去了自然属性。相比之下,「天」之所以在中文表达中富有多元性,既是因为汉字的字词同源、一词多义,更是因为「天」本就是天人合一的象征。

「一」为天与地之始

汉代许慎【说文解字·一部】中的解释:「天,颠也。至高无上,从一大。」此解有两层意思:第一,人头之上,即「颠」,亦为其音;第二,没有其他任何物比天更大,所以「一大」,而「一」和「大」又为「天」字的拆字。

【说文解字】对「一」的解释很有意思。天与地的结合便是地平线上的「一」。天地相交为「一」,「一」两分便是天地。刘勰【文心雕龙】的【原道】中论及天有日月星辰,因此「仰观吐曜」;地有山石河川,所以「俯察含章」。而俯仰之人在天地之中,故而「惟人参之」,这样便是天地人合一的「三才」。对此,老子【道德经】四十二章有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便是其对天人合一的高度概括。

老子在春秋时便有了这一精辟的概括。到战国时,在老子的这一说法基础上,列子又对其作了进一步的阐发。老子所谓的天地人合一之「一」,是天地分离之前,也就是天地未分之状态。既是未分,便有一个分开的过程,也就是天地形成的过程。这一过程,按照列子的说法经历了漫长的阶段。在其【列子·天瑞篇】中便提出了宇宙万物生成的「五太」:太易、太初、太始、太素、太极,即谓之「先天五太」,也就是从无极渐次到天地形成前的五个时空发展阶段。

【天瑞篇】有言:「夫有形者生于无形,则天地安从生?故曰:有太易,有太初,有太始,有太素。太易者,未见气也;太初者,气之始也;太始者,形之始也;太素者,质之始也。气形质具而未相离,故曰浑沦。浑沦者,言万物相浑沦而未相离也。视之不见,听之不闻,循之不得,故曰易也。」在此列子对「五太」逐一进行了辨析之后,着重强调了「一」为万变之基,乃一切一切的基始。「易无形埒,易变而为一,一变而为七,七变而为九。九变者,究也,乃复变而为一。一者,形变之始也。」列子进而论道:「清轻者上为天,浊重者下为地,冲和气者为人;故天地含精,万物化生。」如此通过「五太」的演变,才完成了从混沌之「一」,到天地形成的「二」,再到天地之间的「三」,也就是「万物化生」了。

西汉末纬书【易纬】一书中的【周易乾凿度】(又称【易纬乾凿度】),对其进行了图式概括:太易→太初→太始→太素→浑沦→天地→万物。【易纬】中的「太易」是「寂然无物」,是「未见气」的一种虚无寂静的状态。对此,东汉末的郑玄对【易纬】注说:「以其寂然无物,故名之为太易。」而到其后「太始」,则是一个从无形到有形的过程;「太易」「太初」是「气之始」,到了「太始」才有雏形之朦胧可见。再到「太素」则是「形变而有质」了。当气、形、质三者浑然一体,未分离开来之际,就是「浑沦」。所谓「浑沦」就是未分离的混一状态,这便是「一」,又称「太极」。「太极生两仪」便是「一生二」,二者,一清一浊,一上一下,「清轻者上为天,浊重者下为地」,形成天地之后,再产生人和万物。

天人的互动是天人合一的本质

按照刘勰【原道】的说法,人「实天地之心」。人既在天地之中,就得受天地的影响。既受天地的影响,那就无时无处不在。也就是人的心智、情感、言语、行为无一不体现其影响,只是体现的程度、形式等不同罢了。反之,人乃「有心之器」,有其独立性、适应性、能动性。因此,也要反过来作用于其外部环境的天地。这便是刘勰「有心之器,其无文欤」之问。这一天与地之间的相互作用,便是天人合一。

在这一说法的基础上又逐渐产生混沌之说,以及相关的创世大神盘古在混沌之中开天辟地的神话。三国之际吴国的徐整,在其【三五历纪】中写道:「天地浑沌如鸡子,盘古生其中。万八千岁,天地开辟,阳清为天,阴浊为地。盘古在其中,一日九变,神于天,圣于地。天日高一丈,地日厚一丈,盘古日长一丈,如此万八千岁。天数极高,地数极深,盘古极长。后乃有三皇。数起于一,立于三,成于五,盛于七,处于九,故天去地九万里。」这也可以解释【易】中所谓的「天数五」之「一、三、五、七、九」之所以为「天数」,为「阳数」的道理。

钱穆先生在写【中国文化对人类未来可有的贡献】时,已至耄耋之年,但思想却极其敏锐,他指出:「西方人喜欢把‘天’与‘人’离开分别来讲。换句话说,他们是离开了人来讲天。这一观念的发展,在今天,科学愈发达,愈易显出它对人类生存的不良影响。」「西方人常把‘天命’与‘人生’划分为二,他们认为人生之外别有天命,显然是把‘天命’与‘人生’分作两个层次,两次场面来讲。」

钱穆先生认为:「中国人是把‘天’与‘人’和合起来看。中国人认为‘天命’就表露在‘人生’上,离开‘人生’,也就无从来讲‘天命’。离开‘天命’,也就无从来讲‘人生’。所以中国古人认为‘人生’与‘天命’最高贵最伟大处,便在能把他们两者和合为一。离开了人,又从何处来证明有天。」对此,钱穆先生高度颂赞天人合一,他说:「所以中国古人,认为一切人文演进都顺从天道来。违背了天命,即无人文可言。‘天命’‘人生’和合为一,这一观念,中国古人早有认识。我以为‘天人合一’观,是中国古代文化最古老最有贡献的一种主张。」

在上述引文中,钱穆先生还尖锐地指出人天分离的思维,尤其是「在今天,科学愈发达,愈易显出它对人类生存的不良影响」,也就是说这种将人天分开来看待世界,研究事物,探寻发展,其「对人类生存的不良影响」将随着科学发达「愈易显出」。英文「天」的单一表达,便是对这一观念的侧面例证。

一方面,天人合一本质上就是天人的互动,天地影响人,人要顺天地而动,也就是不可违背天地之运行规律;另一方面,人的独立性、主动性又要作用于其以天地为主的外部环境。而照【原道】说法,天地万物有其文,而人文则是人与天地万物互动之文,所以名之为「人文」。而这样的人文中的天地,在草原的游牧人头上,便有天似苍穹之说。如南北朝民歌所唱的:「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在半农半牧的纳西族先民眼里,天地便是「苍穹」与「屋顶」的过渡;在农耕为主的汉地,则是成熟的天道、地道以及人之礼的象征,即「三尺」所代表的「士」的确立。「士」,奉天道而执「三尺」之剑,这是武;「士」,遵礼法而行「三尺」之法,这是文。而文武之道兼备,一张一弛,相辅相成的,便是奉天道,遵礼法之「三尺」之身的「士」,也即士之「天命」也。而中华文化的「天」,就是天人合一。【中庸】中有段话至为精辟:「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人,先得「至诚」,才能尽其性。继而,尽他人之性。 然后,方可尽物性。而尽物性,则可「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至「天地参」,即天地人并立,相与齐的境界,这便是,天人合一。

这里,己之性,与人之性,是人与人的和谐共生;而人性与物性,则是人与自然的和谐共生。当人与社会、与自然都和谐共生了,这便实现了天人合一。

(作者张诗亚系西南大学教授)

【中国民族教育】2024年第2期

作者:张诗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