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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寻扎根草莽的「戏魂」

2024-08-03国风
田川的【草莽艺人】问世已有二十多年,写的是当时游走于乡野民间的戏曲艺人的日常生态。作者坦言,他对戏曲「完全无知」,且对「老戏」并无兴趣,他感兴趣的是唱戏的「人」,写这本书的目的就是用相机留影、用文字记录「他们是怎么待着的」,「在特定的时空间收集起这些‘待着’,构成属于自己的古怪的社会风俗画,这是我的一个小愿望」。这幅风俗画让我们看到「草莽艺人」的江湖行踪和浮世悲欢。
为生存而演
书名「草莽艺人」,十分贴切,他们是不折不扣的「草根」出身,「草台」演艺,一辈子在「草莽」间摸爬滚打。草莽艺人寄身的「民间」,在浓烈的人间烟火气中搅缠着、蒸腾着生命的活力。潜入这特殊的群体一隅,让田川看到别样的风景,作为「外来人」和「旁观者」,他的「见闻录」只能呈现有限的「叙事真实」,难得的是他的坦诚和善意。他曾经对「是否应该把一些难以启口的事说出来感到非常犹豫」,但最终还是说出来了,因为有些令人「难堪」的事情,恰是「真实」不可或缺的部分。
游走于「草莽」的戏班和剧团构成一个个缩微的「江湖」,演戏生意难做,艺人生活艰辛,终年跑「台口」,过着近乎流浪的动荡生活。他们为生存而「演」,为生存而「争」,甚或为生存而「战」。对于生存最基本的阻难,他们只是见招拆招,对观众投其所好,祈福顺其自然,一旦适应了这种惯性,也能活出几分淡定和从容。这在老艺人身上更为明显,岁月的「酿造」和积淀,赋予他们洞察人情世故的智慧。他们无奢求,不急躁,更不玩世混世,呈现出去芜存真、返璞归真的宁静和超然。那种很难被外力动摇、劫夺的自尊和自在,尤令人讶然和钦佩。
老艺人身上笃定静正的气质,与剧团内外、舞台上下的喧嚣扰攘形成鲜明对比。与他们聊天,可知一切「嬗变」都有赖时间发酵,所有「蜕变」都浸透了撕扯身心的痛苦,「戏」是「酵母」,是「催化剂」,至今,他们的身形面影中还积存残留着「戏」的痕迹。田川摄取的只是艺人们平常行走坐卧的瞬间,给人的观感却如同多次曝光的照片,显影出参差叠印的丰富意趣。
持微火者
民间萌生,民间落脚,戏曲这种与生俱来的「通俗性」特点和生存必备的「实践性」要求,决定了「艺」与「人」结合的方式和状态,那是鱼和水、血与肉的关系,须臾不离,难以分拆,这在草莽艺人的群体中有着更原始本真的呈现。田川耳目所及,心之所感,是「演戏」这种职业生涯如何日复一日将他们打造成标准的艺人,是艺人成长淬炼过程中某个思绪复杂的瞬间,草莽艺人潜移默化的微观变化积聚成戏曲沧海桑田的宏观历史变迁。
追踪着在乡镇间流动演出的剧团,亲身体验艺人们衣食住行的简陋、寒酸、凑合,作者不动声色地「分享」那些「古怪」的经历:行行重行行的「赶场」路上,艺人们把自己「扔」给五花八门的交通工具,无论挤压、颠簸还是抛锚、车祸,都无法袭扰他们听天由命的镇定。再看工作的环境:聊胜于无的「草台」周围布满烟头和垃圾,四面招摇着几片塑料篷布,分不出前台后台,勉强「圈」出个舞台的「意思」而已,隐私难「隐」,更无法遮风挡雨。台面凹凸不平,裸露着宽窄不一的缝隙,铺一层薄毡就算「讲究」了。武戏演员依然翻腾跳跃,火爆的鼓点激起他们强烈的「表现欲」,很快进入忘我的境界,把脚下危机四伏的舞台随时会导致受伤的「隐患」抛到了脑后。为了拿到那点儿可怜的「戏价」,艺人们勇往直前,拼尽全力,这是谋生意义上的「戏比天大」。
草莽艺人如同「持微火者」,他们勉力前行,实际就是一粒粒坚持到底的火种。地方剧种本是俗世中开出的「花儿」,俗根俗叶的滋养衬托,造就了这「花儿」的色泽姿容,人文环境决定着「花儿」或盛放或凋萎的命运。或许草莽艺人从根本上排斥雅俗之分,更不受通行的雅俗概念的框限,他们只专注于一次次「激活」戏里的角色,以此为媒,援此为例,保持生命原初的精气神。这些「戏中人」,从台上的「角色」到台下的「自我」尽呈无拘无束的野性、生猛、率性、热烈,又落寞、凄凉、苦涩。这些被视为「古董」「化石」的艺术形式,竟有强劲的内生动力,虽危机四伏,却绝处逢生,弦歌不辍,声传四野,草莽艺人旺盛的生命力令人惊叹。
从某种意义而言,【草莽艺人】是一份以戏曲为主的各种民间艺术生存现状的田野调查报告。作者特意在文章后面附上所涉剧种的历史沿革的简介,诸如「瞽书」「丝弦」「偶人」「蒲剧」「河北梆子」「北昆」「二人转」「迷胡」,等等,皆以「故事」名之,实则是艺术的「考古」——「在活着的生命中寻找古物」。所谓「古物」是一种古老的「非物质」的遗存——那些技艺的声色光影寄生在艺人身上,艺人的生命是其唯一的「有形」载体。
这些「古物」包括可上溯到唐代的「皮影」,被称为「杂剧遗音」的「丝弦」以及濒临灭绝的名为「迷胡」的「郑声余韵」。「古物」的「故事」与艺人的生存际遇纠结在一起,从久远的历史到切近的现实,人戏合一,依存共生。在戏曲式微甚至薪火难继的困境中,田川凝视着演戏传艺的「人」,后台的场景,戏台的远景,艺人化妆时的侧影,练功和候场时种种情态的抓拍,以及他们不断变换服饰和组合的摆拍,都是非物质文化遗产依旧存活的见证,唯一一张剧照是为了给大家看演员露出脚趾的厚底靴。
「照片本身就是时间的化石」,为了采集挖掘这些「化石」,田川不辞辛苦,乐在其中。「舞台小世界,人生大舞台」,艺人们穿梭于两个舞台,即使已在戏里参透人生,将复杂善变的人性刻画得入木三分,却无法立竿见影解决现实问题,生活中「吊诡」的「戏中戏」最让人意气难平。
与草莽共生
应该说,田川走入「草莽」之前做足了「心理建设」,他不以「雅」自命,自觉放低身段,保持客观平和的心态,但真正深入「草莽」的腹地,一头扎到「尘埃」里,身心两造的「违和感」仍不可遏制地滋生膨胀,这感觉像涟漪一样扩大开来,不时触发情绪的抑郁、黯然,挑动内心的不安、颤栗。按说草莽艺人并非隐者,但寻找他们的过程却异常荒诞,颇费周折,这是令田川耿耿于怀却又无奈至极的经历,他用不厌其详的细节「实录」,折射出人的种种复杂性。
作者尽力保持着克制的笔调,既避免诗意的渲染、浪漫的想象、诙谐的科诨,也警惕着愤激的宣泄和虚矫的「煽情」「卖惨」。隐于文字和照片背后的作者,敏锐执着,宠辱不惊,似在实践一种「零度写作」,但扑面而来的「真实」,在其笔端汇成一个个潜流涌动的漩涡,冲击着预设的那道「间离」防线。田川终究无法做到彻底的「无我」和「忘情」,他在对北方昆曲院做了一番探访后,不禁提出了锥心之问——「我们是否需要昆曲?」其实,问题中的「昆曲」可以置换成任何一个戏曲剧种,答案也绝非肯定或否定那么简单。如其所言,「放眼宇宙万千,一门小小的剧种……活了、死了,都是‘百思量,没个为欢处’的人,闹得大家心慌」。然而,正是这无以名状的「心慌」维系着戏曲的一线生机。
田川深知「戏剧的力量」,虽然他声称不很「懂」戏,也不特「爱」戏,但他并不认同、亦不担忧地方剧种日趋衰亡的宿命,却对其方生未死的挣扎心有戚戚。他在【再版序】中分享了一次看戏的经历:那是在河北省平山县的一个山村,村里没有戏台,剧团因陋就简,借助两山之间的一座桥,将桥洞布置成简易戏台,演出【调寇】,观众都是四里八乡的农民,他们自带马扎坐在干枯的河床上看戏。当演出渐入佳境,大家饶有兴味地欣赏主角「抖帽翅」的「绝活儿」时,突降瓢泼大雨,积水迅即成河,观众舍不得离去,纷纷爬到桥洞里——也就是舞台上——看戏,演员随即朝向「台上」的观众,演得更加卖力。作者写道:「桥外是大雨滂沱,电闪雷鸣,桥内是如醉如痴,没人想贵重的行头道具被水泡了如何向组织交代,那出戏一直唱不完,好像要演到地老天荒。」这不乏悲壮的一幕令人心生幻觉,眼前权当「戏场」的桥洞分明是「尾生抱柱」的「蓝桥」,观演双方沦陷在「戏」里,台上台下情系一处,两不相负,无需承诺,已携手步入地老天荒。或许正是这次经历,让田川决心再版这本「冷门」书,以虔敬之心长情陪伴,展示「非遗」存活于「草莽」的真相。
【草莽艺人】让我们看到百姓情之所钟的戏曲艺术有着怎样强悍的生命力。扎根草莽的那缕「戏魂」,与草莽同质,浩瀚浑茫,与草莽共生,绵延无际。欲寻戏曲的源流踪迹,最好深入其魂之所寄的草莽,【草莽艺人】正是一个难得的向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