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其实是一个很有幽默感的人,这一点不但和老是板着脸让人难以亲近的宋代理学家不同,而且和后来的孟子也不同。
在【论语】中,经常可以看到他和学生开玩笑,或者使用各类幽默的语言。
一釜米有多少
有一次孔子的学生公西赤到齐国去出差,冉子请孔子周济一下公西赤的母亲,给老人家送些米吧。孔子说,送一釜米。冉子说,这也太少了吧?孔子干脆说,那就给一庾米(【论语·雍也】)。
子华使于齐,冉子为其母请粟。子曰:「与之釜。」请益。曰:「与之庾。」冉子与之粟五秉。子曰:「赤之适齐也,乘肥马,衣轻裘。吾闻之也,君子周急不继富。」
冉子,【史记·弟子列传】说是冉有,也有人说是冉耕(程树德:【论语集释】册二,中华书局,2008年,第369页)。不过从行为习惯和经济状况来看,还是冉有的可能性更大。
冉有希望孔子周济公西赤的母亲,孔子先说送一釜米。「釜」是多少?皇侃、朱熹等人说是六斗四升,也有现代学者说当时还没有升斗斛的度量衡,因此一釜是六十四升(黄怀信:【论语汇校集释】上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475页)。
从考古资料来看,齐国的【子禾子釜】【陈纯釜】分别为20.46、20.58公升(赵晓军:【从考古材料看战国时期度量衡的检校制度】,载【四川文物】2006年6期,第59页),即20460、20580毫升,这是田氏齐国度量衡中的「釜」,似可供我们参考。春秋晚期姜齐的「釜」,至少不会与这个数据有天壤之别。根据李学勤先生研究,「釜」为齐国特有的量制单位,田氏齐国的「釜」实物测量为20500毫升,而之前的姜齐之「釜」容量更小(李学勤:【东周与秦代文明】,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83页)。
因此,公西赤到齐国出使,孔子说的「釜」就是按照姜齐标准给出的粮食数。如果按照这个参考,虽然姜齐的「釜」容量少于田氏齐国的「釜」,但当时姜齐的一釜至少也应该有几十斤粮食。
山东胶县灵山卫出土的田齐「丘关釜」
冉有觉得,这几十斤粮食不够,说能不能再加点。这时,孔子的幽默感就表现出来了。他说,这还不够?那就送一庾嘛。「庾」是多少粮食?朱熹说是十六斗,戴震说是二斗四升,后世的说法,戴震影响最大。不过,从考古资料来看,戴震的说法也可以修正。
有一件东周时代的小型量器,铭文标明其单位是「斞半灷」,即一斞又二分之一强之意。这件量器小到什么程度?它经过中国计量科学研究院用工具显微镜和测深卡尺测量,内口径长1.803厘米,宽1.814厘米,深1.74厘米,容量5.4毫升(丘光明:【中国历代度量衡考】,科学出版社,1992年,第182—183页)。按照这个标准,一「斞」就是3.53毫升。
东周时代以「斞」为单位的微型量器
「庾」字,吐鲁番阿斯塔纳墓地M184出土唐代写本作「臾」(王素:【唐写本论语郑氏注及其研究】,文物出版社,1991年,第57页)。「斞」也就是「臾」,以「斗」字旁标明量器字义。「斞」就是「臾」,也就是「庾」。考古材料表明,东周的「庾」,是一种非常微小的单位,只有3.53毫升,也就是几根手指轻轻抓起的一小撮米。
冉有觉得,几十斤米是不是少了点儿?孔子觉得他还没明白过来,公西赤出使齐国,坐着肥马拉的车,穿着珍贵的轻裘皮衣,经济上阔绰,你还去给他锦上添花吗?冉有没明白过来,还继续请求增加粮食数量。这时,孔子干脆给他幽默一把,几十斤不行是吧?那就给他一小撮米吧。
话说到这份上,冉有才知道孔子的意思:压根儿就没必要去送米。君子应该助人,但君子助人,应当周济贫困,而不是去给阔人锦上添花。孔子的这一思想,至今仍是有意义的。在自发的经济秩序中,必然存在贫富。对君子来说,好的政治并非追求多数人的最大幸福,而是追求最少数人的最小伤害原则。救济危困,既是君子济世和参与重建社会的积极实践,也是培育自己德性的途径。
当然,这段话除了体现出孔子责任伦理的观念之外,本身也很有趣。过去的注家,理解孔子给冉有说送的粮食数量,先是六斗四升,又是十六斗之类的,扯来扯去,把孔子话中半开玩笑的幽默意味给遮盖了。其实,孔子先说几十斤,冉有说不够,孔子干脆说那就给一小撮米吧。这一对话,本身就看得出孔子并非人们想象中老是板着脸,他说话其实也很风趣。没有近人情活泼的人生态度,也便不可能有幽默感,这一点林语堂、韦政通先生都论之甚详(韦政通:【孔子的性格】,自【时代人物各风流】,中华书局,2011年,第8—10页)。
割鸡焉用牛刀
又如孔子晚年,学生子游在南武城担任过邑宰。某日,孔子前往南武城,听见这座小城中传来此起彼伏的琴瑟弦乐之声,微笑说,杀鸡还要用杀牛的刀吗?意思是治理这么个小地方,还用得着这么上心,搞得这么像模像样的吗?(【论语·阳货】)。
子之武城,闻弦歌之声。夫子莞尔而笑,曰:「割鸡焉用牛刀?」子游对曰:「昔者偃也闻诸夫子曰:‘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也。’」子曰:「二三子,偃之言是也!前言戏之耳。」
当时杀鸡,一般都用日常的铜削刀,刀体小而轻薄,刀柄上有环圈,在东周考古中十分常见,如侯马晋国铸铜作坊中的小环首刀(山西省考古研究所:【侯马铸铜遗址】上册,文物出版社,1993年,第93页)。
而当时杀牛,并非日常行为,而是庄严的宗庙祭祀时举行的。根据礼制,天子、诸侯要用「鸾刀」宰杀牛等牺牲,并肉袒割牲,非常讲究(如【礼记·乐记】【郊特牲】等文献中都有记载)。宰割牛牲的刀,就是祭礼上的鸾刀(刘源:【商周祭祖礼研究】,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年,第159页)。
鸾刀,孔颖达、朱熹说是刀上有铃,高亨说是刀上有凤鸟。实际上,「鸾」的意思是高贵、华美,是装饰了绿松石、兽牙、蚌片等具有复杂纹饰的青铜刀。例如,在殷墟M186出土的木柄铜刀,就有绿松石、兽牙等复杂装饰和图案,非常高贵华美。刀体宽大,正是用于祭祀的鸾刀。而另一件鸾刀造型的玉刀上,还装饰了六只凤鸟纹,也符合「鸾凤」的纹饰含义(吕学明:【中国北方地区出土的先秦时期铜刀研究】,科学出版社,2010年,第224页)。
东周普通日用的环首小刀,割鸡之类所用
装饰华美的青铜鸾刀,用以祭祀时宰杀并切割牛牲
从孔子所举例对比的两种刀来看,一种是轻薄常见的普通铜削刀,一种是庙堂之上装饰华美厚重用于祭礼的青铜鸾刀,一卑一尊,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似乎是在说,治理这种地方,干嘛还搞得这么认真?子游一听,以为孔子真这么想,便解释,您以前讲过,君子、小人学「道」都有好处,君子学道,可以更加爱人,庶民小人们学了道,受到礼乐文化的熏陶,至少更加易使。孔子听了,对身边的其他弟子们说,子游说得很正确,「前言戏之耳」,刚才我是在和大家开玩笑。
孔子拿两种刀来举例开玩笑,说明他并不是老板着脸的形象。相反,他也很有幽默感,不时开开玩笑。
另外,这一条也看得出来,孔子对子游很欣赏,完全赞同他的观点。子游认为君子应该「怀刑(型)」,不是用刑法恐吓民众,而是胸怀道德的范型,将自己和民众都铸造成器,厚植民德,培育公序良俗。子游经营南武城,使城中四处都有弦歌之声,这一实践,本身便属于「君子怀型」之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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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竞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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