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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学智:艮斋心性论对张载思想的援取与调适

2024-01-10国风

张学智

作者简介:张学智,教授,博士生导师。1952年生,宁夏中卫人。1982年本科、1986研究生毕业于北京大学哲学系,获哲学学士、硕士学位,2001年获日本东京大学文学博士学位。研究领域为中国哲学史、儒家哲学、宋明理学、中国现代哲学。主要著作有【明代哲学史】【心学论集】【中国儒学史·明代卷】【贺麟】【贺麟思想研究】【缁门警训注译】等。

提要:艮斋田愚是朝鲜性理学最后的大师。他不仅吸收朱子的人心道心学说构建了「性师心弟」的思想主旨,而且援取张载的思想、命题为他阐发、深化这一主旨服务。如用「心统性情」来诠释性为心的主导、心为性的敷施发用这一点,又用「合性与知觉,有心之名」来批评韩国岭南心学的「心即理」。但在具体论说中皆用朱子、栗谷纠正、补充之。其以主性、主理之学为全社会的思想导向,排斥各家学说,维持传统世教的愿望灼然可见。

关键词:艮斋 栗谷 性师心弟 心统性情

艮斋田愚(1841—1922)是朝鲜王朝末期著名思想家,也是最后的大儒。他以程朱理学为思想基础,以「五贤」之学为正路 (「五贤」指静庵赵光祖、退溪李滉、栗谷李珥、沙溪金长生、尤庵宋时烈。见【五贤粹言序】,【艮斋先生全集】,首尔:韩国保景文化社,1984年,第864页。) ,以「性师心弟」为纲领,构成自己的思想体系,其中心性论是中韩两国思想融合之结晶,地位最为重要。他的心性论对张载思想有较多撷取,经过与程朱、栗尤的融合会通,形成了鲜明特色。

一、「性师心弟」对张载思想的吸收

艮斋所处的19世纪后期,日本殖民主义者在朝鲜半岛推行殖民教育,西学全面占领思想领域,传统文化日益式微,旧学中心学一派不断争衡。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艮斋试图延续程朱、栗尤思想的主流地位,为朝鲜王朝延续国命和学脉。他的几乎全部著作、讲话,都在重申、强调他一贯的学术宗旨:「性师心弟。」性师心弟是他的一切论说的基础,理气、心性、性情、中和、已发未发等也围绕此中心论点展开,为此中心论点服务。艮斋大力提倡「性师心弟」的意图在以下一段话中说得很清楚:「圣学不明,邪说蜂起,师心自恣,靡极不至,至于彝伦斁伤,世教陵夷,故愚以‘心本性’、‘心学性’等语揭出要旨,庶几人道复立而风俗得正矣。」 (【艮斋先生全集】,第810页。) 在艮斋这里,性指事物的本质规定性、法则、条理等,是形而上的、恒定的、有确定内容的,心指人的灵明,是理性、直觉、与外物相感通及盛具性情的精神本体,是形而下的、属气的、多变的。在心性关系上,有一派观点认为,心性为一,不应有老师、弟子之别,艮斋对此反驳说:「‘心性一物’是佛禅、陆王之传,而非孔孟、程朱之教也。」有的人认为,仁义礼智谓之性也可以,谓之心也可以,不必作明确区分,模棱两可最为稳妥。艮斋则直言两者有确定内容,不可混淆:「仁义之性,则无为之道体也;仁义之心,则有觉之人心也。」(【艮斋先生全集】,第650页。) 并引用儒家的经典名言如「心不逾矩」「心不违仁」「以礼制心」「以仁存心」等加以说明,认为心与仁礼等代表规矩法则的范畴绝对是两件物事。又有人举张载「心能尽性,‘人能弘道’也;性不知检其心,‘非道弘人’也」(【正蒙·诚明】)为证,认为在横渠哲学中心是高于性的范畴,性师心弟之说难以成立。艮斋对此反驳道,心是发散运用之地,但发散的是性的内容,实际是心效法性。性为师,是施教者,势不能对受教者一一检点。就如程门弟子有不检点者,干师甚事!而「心能尽性」,所尽者为师平日所教的内容。横渠的话仍不失性师心弟之意。又有人认为,横渠的「心能尽性,性不知检其心」,实际是说心是气的主宰,故为师;气是身体之本能,是听命于心的,故为弟,正确的说法应当是「心师气弟」。艮斋反驳此种理解,说心之所以能做主宰,是因为它先学于性。因为横渠曾经说:「正心之始,当以己心为严师。凡所动作则知所惧。如此一二年间,守得牢固,则自然心正矣。」(见【张载集】,北京:中华书局,1978年,第280页。) 此中明确说,作为严师的心,非客心、私心,而是以性为师的心。此义艮斋在【读张子己心严师章】中详加说明(见【艮斋先生全集】,第688页。) 。艮斋指出,「心」上加个「正」字,正好说明心非皆正,须有正之之标准。另外,心属形而下者,必须有形而上之道做心的标准。此标准则非性字不能担此重任。横渠谓「当以己心为严师」,强调的是,心不本于性,则为形所役使,不可以为严师。此种理解对「性师心弟」一语十分必要。

「性师心弟」还涉及一个重要论题,即「心统性情」。「心统性情」是张横渠的重要命题,后来朱子在继承并融会北宋五子的思想中对此非常重视,说:「伊川‘性即理也’、横渠‘心统性情’二句,颠扑不破。」 (黎靖德编:【朱子语类】,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93页。) 又说:「横渠‘心统性情’一句乃不易之论。孟子说心许多,皆未有似此语端的。」(黎靖德编:【朱子语类】,第2550页。) 并在讲学中作了广泛解释,把它作为自己性情体用、先天后天、动静中和诸说的基础。艮斋在与论敌的辩争中涉及「心统性情」处极多,对「统」字的确切含义、性与情各种可能的逻辑关系,都作了详细发挥,「心统性情」是他的核心论题之一。艮斋的反对者认为,既然心统贯性与情,则心与性是平列的,地位是平等的。从另一个角度说,心属形而下,性属形而上;心是鲜活的、呈现的,性是隐微的、恒定的,实际的次序是由心知性,以心显性,心的地位更重要,故艮斋「性师心弟」中两者的地位是错置的。就此艮斋明确答复:「心欲为师,先须学于性而后可也。张子曰正心之始,非泛然指客心、私心以为师矣。气弟之说,正合勘破。彼谓气质耶?则气质非能以明善而复性者也。又形气耶?则形气亦能虚心循理以为学者欤?」(【艮斋先生全集】,第650页。) 意思是,性是本质,是标准,心则是活动的,充满私己的意志和欲望,必须取则于性,才能勘破私欲,合于规范。心属气,如是气之本然,则不能自动地明善而复性;如是气构成的人之肉体,则不能自觉地虚心以循理。故须向性学习。这是性为师、心为弟的根本原因。艮斋的反对者辩解道,心既统性情,则心为尊者,而性与心二者平列,则心失其尊位,如汉帝降为山阳公,必为私情所据。而艮斋则认为,心某个角度说可以是尊者,但性比心更尊贵。心之尊贵在于其作用,而性之尊贵在于其内容。在人的修养工夫中,内容比作用更重要,是作用正确运作的法则和榜样。所以艮斋对性的内容作了特别说明:「师施三纲八条之教,敷五道九经之诲,则弟子总合而运用之。如性施以五常四端、六礼九经之道,则为心者一一统会而效法之。如此则心统性情之说,何尝窒碍于性师心弟之义乎。」(【艮斋先生全集】,第651页。) 即【大学】的三纲八目,【中庸】的五伦九经,【论语】【孟子】的五常四端,【礼记】的「六礼」等,都是人应修习的德目和伦常规范。这些都是性的内容,是心学习、效法的对象。值得提出的是,这些内容是否都是性本有的内容,是否都是天赋予人的,艮斋没有明说。在艮斋这里,性是个代表正确价值、正面规范的概念,与孟子「人之异于禽兽者几稀」之天赋善性不同。「性师心弟」更多地是一种立场的宣示、实践方向的指引而非一种详细的关于心性的理论探究。

另,对于「心统性情」,艮斋着力辩白的是「统」字的含义及其解释方向。朱子曾明白指出:「性者,理也。性是体,情是用。性情皆出于心,故心能统之。统如‘统兵’之统,言有以主之也。一心之中自有动静,静者性也,动者情也。」 (【朱子语类】,第2513页。) 「问‘心统性情’,‘统’如何?朱子曰:‘统是主宰,如统百万军。心是浑然底物,性是有此理,情是动处。’」(【朱子语类】,第2513页。) 艮斋的论敌据此认为,既然「统」是主宰之意,心统性情就是心作为统帅统领性与情,心在重要性上高于性和情,在价值上心最为尊贵。艮斋则据朱子「统」的包贯、统摄义,认为「心统性情」中,心与性情平列,心是性与情的发用之地。心并不比性情更尊贵。更无心统领性情、性情从而俯首称臣之义。而「统」既有以尊统卑处,也有以下统上处。如顾炎武【日知录】中就有以曾祖统以上之祖之说。此是以下统上之证。至于语言顺序上先说心后说性,并不表示心在重要性上高于性。反而心以其动能作用,有权量、比较、趋向性之规范的能力。艮斋费了许多笔墨论证性对于心的规制作用,强调心不是气,而是气之灵处;因其灵,所以能趋赴性所代表的正确价值。因此儒家经书中言心之处,多以性规制之,艮斋指出:「舜之‘道心’,亦不过气之灵觉原于性命之正;汤之‘制心’,亦只是以性命之理制得灵觉之心,文王之‘小心’,亦只是将气之灵觉而望性命之正如未之见。孔颜之‘不逾矩’‘不违仁’,亦皆以灵觉之心合于性命之正尔。」(【艮斋先生全集】,第651页。) 以上之论据,艮斋取自儒家经书【尚书】【诗经】【论语】等,皆是以性范导心之意。朱子【中庸章句序】之「心之虚灵知觉,一而已矣。而以为有人心道心之异者,则以其或生于形气之私,或原于性命之正」,更是明显的性体做主,人心听命之义。

艮斋的反对者又提出,既然人心道心只是一心,何必拆心性为二物,性尊而心卑?艮斋举朱子【四斋铭】「尊我德性,希圣学兮。玩心神明,蜕污浊兮」 (【朱熹集】,成都:四川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4368页。) 为证,认为朱子明确将性与心分作二物说,并寓有以心尊性之义:「心虽贵,亦有贵于心者,性命是也。」(【艮斋先生全集】,第651页。) 艮斋的反对者,特别是有心学倾向的岭南学派反对将心直接等同于气,认为心乘气出入,犹人乘马而行。指心为气,则混淆二者,且将堕入心善恶混之说。不知心乃无妄之本体,原未杂乎气而为独立一物。艮斋对此驳斥道:无妄之本体是天命于人之善性,不是心。将心说成无妄之本体,则是承袭佛教和象山、阳明心学。艮斋的反对者又说,杂气言心,是忘记道心人心之分,而以人心当无妄之本体。无妄之本体即心即性,是纯善无恶的。艮斋驳斥道,将心性视为一物,是违背了儒学正统,不唯是朱、栗之罪人,也是陆、王之罪人。(【艮斋先生全集】,第651页。)

以上艮斋与各派反对者的辩论,是一场重要的论争,它鲜明地表达了艮斋在心性论上的具体观点,其性师心弟的详细含蕴皆明白道出,其中坚守朱子、栗谷的立场是很明显的。而张横渠的「心统性情」则是其理论来源,但又用朱、栗观点修正之使合于理学正统。

[韩]艮斋田愚 著 / [韩]石农吴震泳 编 / 张京华 、陈微、 蔡婕 点校 商务印书馆

二、天地之性与气质之性

艮斋在心性论的重要内涵——理气与心性的关系问题上,也吸取了张载的思想。在北宋理学诸家中,张载的理论重心在关于气的学说,张载是理学中气学一派的代表人物。朱子吸收横渠而又改造之,最显著的地方在以理气论改造横渠的气论。此点为艮斋所继承。艮斋把气的性质及心气关系放在基础地位,说:「‘气质之性,君子有弗性者焉’,本横渠先生语。先生又尝言:‘凡物莫不有是性。由通蔽开塞,所以有人物之别;由蔽有厚薄,故有智愚之别。’今于下一股为偏全而属于本然之性,上一股为气质而降为弗性之科,恐文义事理皆难。」 (【艮斋先生全集】,第662页。) 朱子认为张载「心统性情」之说「颠扑不破」,又认为「心统性情」实际是心包贯性与情两者。艮斋接过「心统性情」,但对横渠以气说性并不完全同意,认为当有辨别。对横渠不把气质之性当作人之性,艮斋是同意的,但赞同的根据完全不同。横渠所谓「天地之性」,来源于气的清通湛一;「气质之性」,来源于气的驳杂攻取。而艮斋则吸收了朱子,认为天地之性源于天地之理,故又叫义理之性;气质之性源于气,气有清浊厚薄,故称气质之性,有时径称为气质。「气质之性,君子有弗性者」,横渠指君子当以清通湛一之性为人之为人的标准,以此克去气质之性中的驳杂、攻取,以与天地之性合一,故倡「知礼成性,变化气质」之工夫论。而此句艮斋理解为当以理为本性、为目标而用工夫追求,以复归天地之性。所以艮斋只同意不以气质之性为性,而对以气之偏全、厚薄说性皆不首肯,并对主张此义的韩国学者南塘、芦沙皆有批评之意。(【艮斋先生全集】,第662页。) 从此中可以看出,艮斋宗仰朱子、栗谷,把他们的相关说法作为标准来改造横渠之说。

与此相连的气本身的性质问题,艮斋也以朱子之意纠正横渠。关于气的性质,横渠有「太虚无形,气之本体,其聚其散,变化之客形」(【正蒙·太和】)之说。此句是横渠的著名命题,在横渠,所谓性,即气之本性;气有太虚清通湛一的本来状态和有攻有取、聚散变化的现实状态。两种状态都是气的本性决定的。艮斋在回答人之气禀之清浊是否生来即决定、天赋之禀气后天能否改变时说:「天地之间,二气五行运行,晦明不常。然此特其运行之用耳,其本然之清美者未尝坏,亦朱子所尝许也。如一泓清水,投以泥土则浑而浊矣,然其本清底实在其中。故人之禀气值晦明之时,则固得其晦明底,然其中所有原来清粹之体,亦并禀受去。此所以暮夜休息,则气复清明。」 (【艮斋先生全集】,第660页。) 此种晦明不常之气,即有攻取、聚散之气;本然之清美者,即太虚本然之气。人天生禀得此两种气,这是「知礼成性,变化气质」以成圣成贤的根据。此义有取于横渠,但又以朱子纠正之。艮斋说:「横渠先生曰:人之刚柔缓急有才有不才,气之偏也。天本参和不偏,养其气而返其本,使之不偏,则尽性而天矣。」(【艮斋先生全集】,第834页。) 与上一段引文意思相近,艮斋认为,人之刚柔缓急,是禀气而有的性格特征,是为气质之性。此性字与「理」无关,只表示气的性质。气在天地间本来无偏,此与横渠「太虚无形,气之本体」相似;个体禀气有偏,此与横渠「其聚其散,变化之客形」相似。如果天地间只有偏气,无有太虚之气,则无有变化气质使之粹美的可能。所以艮斋说:「盖清浊粹驳之有万不齐者,毕竟是发后事,此则其末也。若论其本,则有清而无浊,有粹而无驳。此缘人物接得那天地所储精醇不二之气以生故也。」(【艮斋先生全集】,第669页。) 故人可以通过修养工夫,使个体禀受之偏气返归其本来之无偏。但艮斋又吸收朱子之说,认为修养目标在「尽性而天」,所尽之性是本来具有的性理之性,而非气也。在他看来,修养工夫的承载者、着力处在气,而其归趋、标准、「所当然之则」则在理。这一点也从艮斋对栗谷关于心性情之论的评说中看出。栗谷主朱子之心统性情,但为了抗拒心学派和气学派,强调「气质包性,与生俱生」。即性理和气生来即在一起,两者皆为心所包贯。性理是气的控御和主宰,也是气的准则、归趋。这一点栗谷不同于横渠。艮斋以朱子的「论气质之性,则以理与气杂而言之」与栗谷的「合理与气质,而命之曰气质之性」来说明气必然包含理,必须有理的指导才会有正确的价值方向。理主要不是解释具体事物之不同的「所以然之故」,而是强调气的正确归趋的「所当然之则」。在横渠,理是气的条理:「天地之气,虽聚散、攻取百途,然其为理也,顺而不妄。」(【正蒙·太和】)是逻辑上、重要性上后于气的,而在朱子、栗谷,理是逻辑上先在的,是气的准则与导向,在人的修养工夫上尤其如此。故以朱、栗之说纠正横渠,这在艮斋是必然的。

三、基于心气关系对心学的批评

在论到心与气的关系时艮斋吸取了横渠的「合性与知觉,有心之名」。如:「以气质对心而言,则固有一气本末之分。若单就气质上说,则又自有本末之分。」 (【艮斋先生全集】,第669页。) 他从两个方面说本末,一个是心与气的关系,心是本,气是末,因为心是有灵知的气,是气的精爽,故为本。另一个,单就气上说,气之本然之体精醇不二,是为本;气之具体发用有清有浊,有粹有驳,是为末。以上第一方面,取自横渠对心气关系的认识,及【礼记】之「人为万物之灵」「人是天地的心」之义。第二方面取自张载「湛一,气之本;攻取,气之欲」(【正蒙·诚明】)之义。两个方面皆从气上说。但程颐、朱子批评张载此说,认为理是形而上之道,气是形而下之器,道即理,比气更根本。二程也反对张载的「太虚」概念,认为「天下无实于理者」,理体现在一切事物上。艮斋吸收横渠气之两分,但认为「气之本」可有两个方面,一个方面是心,即心是气之精爽,是有灵知的气,而气是昏瞀之物,两者绝不能混淆。另一个方面是理,理是气的指导、准则和趋向目标。而气则是物质的、粗鄙的。这两个方面,艮斋都有大量论说。

但艮斋又认为,所谓心之精爽,实际是因为心能明理,理具于心,故精爽。艮斋说:「心者气之精英,则气之为粗固也。‘湛一,气之本’,则气质之为末亦无碍。」 (【艮斋先生全集】,第670页。) 又说:「心能湛一精爽者,理也。而不能然者,以有蔽之者也。手足之能恭重者,理也,而其不能者,以有拘之者耳。」(【艮斋先生全集】,第669页。) 朱子对心有两处著名的定义:「心者,人之神明,所以具众理而应万事者也。性则心之所具之理。」(【四书章句集注】,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356页。) 「明德者,人之所得乎天,而虚灵不昧,以具众理而应万事者也。但为气禀所拘,人欲所蔽,则有时而昏,然其本体之明,则有未尝息者。」(【四书章句集注】,第3页。) 艮斋对此引申说,心性一源,固然未尝有二物。然心性有知、无知之区分,此不能无。并且引据尤庵宋时烈的思想,认为心性虽然根源上可视为一,但心是形而下者,性是形而上者;心属气,性属理,不能混淆。另,心是能盛贮、能知觉性的,从这方面言,是不离,但两者又有不杂的一面。如果只言不离,则陷于笼统,前贤所谓分道器、辨上下之旨将晦暗不明,亦将与己所反对的禅学之「认心为性」无别。

艮斋对心与性区别甚严,尝广泛引据韩国大儒如李退溪、李栗谷、宋尤庵之说反复论辩。如艮斋有【退陶先生论心】一节,其中说:「‘统性情’‘合理气’两句宜仔细理会。窃详退翁立文之意,‘统’似是统合之意,恐非上统下、尊统卑,如近儒之见也。今以圣贤言行考之,曰‘以礼制心’,曰‘心不逾矩’,曰‘得善服膺’,曰‘尊德性’,曰‘圣人本天’,曰‘钦承仁义’,曰‘心原性命’之类,无非性为主,心承性体之意也。……‘合理气’,气字恐是指虚灵精英者言,未可直以粗浊渣滓当之。此以‘合性与知觉,有心之名’推之可见。如曰退翁叛弃张子而自立宗旨,吾不信也。下文‘心之未发,气不用事’,此气字是以气质言。至于‘惟理而已,安得有恶’之云,只是明性善之理而已,何尝有心即理之意来?」 (【艮斋先生全集】,第645页。) 此中艮斋认为,退溪曾提到「心统性情」和「理与气合」两义。此两义皆不背离张载原意。心统性情之「统」,是统合、包贯之义,要表达的意思是,心包笼、统贯性与情,性体情用,两者皆通过心展现其功能。「统」不是统领之意,如统兵、统帅等。如按此意,则心为统帅,性情皆听命于心,堕入心学之义,丧失以上所举「钦承仁义」「心原性命」等性为主宰心为听命之儒学本义。而「合理气」,理指性理,气指性理之物质承担者,即朱子所谓无气则理无处挂搭、性气关系如以碗盛水之喻,亦与张载「合性与知觉,有心之名」相类。皆无「心即理」之心学意思。艮斋暗含的意思是,张载、退溪皆反对心学。

艮斋激烈反对心学的「心即理」说,主张心性分说。如朱子说过「心是气之精爽」,也说过「心者理之主宰」,艮斋认为,综合这两句的意思,朱子实际主张心为性情的活动之地,并不是说心即是理。因为朱子明确说:「心也者,妙性情之德也,所以致中和立大本而行达道者也。天理之主宰也。」 (【艮斋先生全集】,第669页。) 即是说,因为「心包性情」,所以性与情两者都为心所包含,都要通过心发生现实功用。性是体,情是用,性发用为情,情根据性的内涵来敷施,都要在心的活动上实现。所以心是性情两者的枢纽。同样的道理,「中」是未发之本然,「和」是发用之状态;中是标准,是行为的归趋;和是行为合乎中的标准。「致中和」即实现本然对实然的控御。致中和是「大本」,即万物应该持循的普遍法则;也是「达道」,即万物必须遵行的道路。这都要通过心对具体行动的指导来实现。从这个意义说,心是实现理控御事的能动作用。故「心者天理之主宰」,并不是说灵明本身是主宰。这就和心学鲜明地区别开了。艮斋明确反对心性不分、心理不分的主张,在这一点上,他坚守栗谷和尤庵的主张,认为栗谷的「先贤多就情上论天理,以情之善者为天理之流行」说的是不以情为天理,而天理必于情上流行。不知理在情而情非理,则是昧于理气之分。尤庵之言「太极为阴阳之主,而反为阴阳之所运用」,上一句说的是形而上下之分别,下一句说的是心统性情,太极在心上体现为阴阳。总之,理与气、性与情、形而上与形而下必须有分别,前者是价值准则,后者是现实表现。表现为善的,必是符合价值准则的,价值准则是善的唯一来源。艮斋反复标揭的就是这一点,他与诸学者反复辩论,要彰显的也是这一点。这是艮斋作为朝鲜最后的大儒的价值坚持、文化守护。

基于以上对程朱、栗尤学术的继承,艮斋反对韩国岭南心学一派和佛教。首先,艮斋不同意心学的笼统思想方法,如把理与在天之天、帝,在人之心、心君,在物之神、神明视为同一物。艮斋指出,此种说法太浑沦,理与以上诸概念应有辨别,应首先还原其本义,明辨其本来所有之意谓,然后才有引申义,通同义。若无辨则陷入混而不分之误。另对心学一派之「心即理」说,则反复批驳,其根据是二程、朱子论心之经典语句,如「心如谷种,生之性是仁」「虚灵只是心,不是性,性只是理」「只有性是一定,情与心与才便合着气了」等语。更远溯孔子的「操则存,舍则亡,出入无时,莫知其乡」和孟子的「理义之悦我心,犹刍豢之悦我口」,张扬心与理的分别。如「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一句,心学者认为此即孔子主张「心即理」之明证。艮斋则认为,此中「矩」字即是「理」字,心虽然神妙、灵动,但毕竟是气分上物事,故虽孔子也不敢便道「从心」。须是操存得此心精细,然后方敢言「从心」。「矩」是心的归宿处。所以圣人说「不逾矩」,可知心中刻刻有个天理在。并认为,「即心是道」四字,是佛禅、陆王心学的不二宗旨。二程曾说:「圣人本天,释氏本心。」儒者以天理为本,佛禅以自心为本,两者判若云泥。又如孟子有「仁义之心」的说法,心学家往往据此把孟子说成心学。但艮斋认为,孟子说的「仁义之心」,是就理说,故「孟子最是主理说者」 (【艮斋先生全集】,第644页。) ,这句话实际说的是心本于仁义,而非直截以心为仁义。这一点艮斋继承了朱子。因为孟子是指四端为仁义礼智,故说:恻隐之端,仁也;羞恶之端,义也。……而朱子认为仁义礼智是四端之所以发生的根据,仁义是性、是理,四端是情,是气;性、理是形而上者,情、气是形而下者,前者是后者的根据。从「天命之谓性」言,前者是后者逻辑上的先在者,后者是前者的敷施发用之地。用横渠「心统性情」之言说,心是性理的包贯者而非性理本身。两者分际甚明,绝不可混为一谈。艮斋还引陈淳【北溪字义】以为佐证:「陈北溪论仁义之心,云仁义即性之实理,而心则包具者也。」(【艮斋先生全集】,第644页。) 对韩国心学家所引据的二程「心性一理」,艮斋也明确指出,心性一理,就和君臣一体、父子一体等语一样,指二者为一个统一体,在此统一体中有此二者。此二者有分说,有合说。从合说方面言,非但心性一理,理学的其他重要统一体如道与器、理与气、太极与阴阳等皆可合说。但须知有分说,如二程说仁,即有谷种生性之喻;朱子说心性,即有如碗盛水之喻等,不可偏执一说而尽废其余。又如对心学家引二程「心即性也,性即理也」一语,艮斋说,「心即性」说的是两者密合无间,「性即理」说的是两者本质上同一。前者强调的是心无限量,故有「天下无性外之物」之说,非是将性来训诂心。朱子也屡屡反对以性训心,故弟子有学禅者谓心即性、性即天,朱子即斥为「无伦理」,即两者笼统无分,粗放不精细。又如对「心为太极」一句,艮斋明确指出,「道为太极」「心为太极」两语,前句直指道之当体而言,谓道的内容是太极,太极即总体而言的理,与总体而言的气——阴阳相对。而后句指心包含理、包含道,并非说心的本质是理、是道。艮斋有一段话说得非常清楚:「以为‘心即理’三字千圣相传之的诀,则恐未然也。【孟子集注】云:‘良心即仁义之心’,【大全】答苏晋叟书正论此句,云‘心之仁义是性’。可见仁义之心非性,而心之仁义乃性也。……大抵心字但可谓之与理无间,不可直抬起作道体;但可谓之比较精粗,不可拽下来做夜气。两者不容无辨。」(【艮斋先生全集】,第645页。) 此中以朱子心性之辨为根据,可以说是艮斋心性论的总结。

艮斋不惟批评韩国心学者,也批评他们的心学根源象山、阳明。朱子与象山辩论太极问题,朱子讥象山「认得昭昭灵灵能作用底,便谓之太极」,又象山尝见詹阜民下楼时眸子明亮,便谓其心地澄莹,心中之理已显露。艮斋认为此二事皆象山以心为理之证,而其不察气禀之偏,不究性命之理而专恃心,终必导致率意妄行而以为循理。由此,他批评韩国心学者:「自家亦常指灵觉神识以为理,不肯认此性为太极而尊之,是其所见果与陆氏判然不同否?」 (【艮斋先生全集】,第645页。) 艮斋对王阳明论之更多,其主旨皆批评阳明以心为理。如「【传习录】曰:‘心之本体即天理也。’‘天理之昭明灵觉,所谓良知也。’此是王氏错见之源也。……使陆王以气之虚灵知觉为心,而能时时刻刻视上面性字为本源,不敢不奉而守之,则理学单传不过如此。朱、李(按:指朱子与李退溪)二先生何苦辟之如彼之严。只为其心自认为理,而不复以性为归宿,所以流于口谈心理而身陷气学也。」(【艮斋先生全集】,第645页。) 此中王阳明之说是否果如艮斋所批评的那样,此处不辩。但艮斋借此语以拒斥心学之以心为理、以心为性之说,则甚明白。此理论是艮斋一贯所持的,也是他反复辩争、反复晓谕于人的。又如他说:「王氏认心为理,故尝言‘仁,人心也。心体本弘毅,不弘不毅者,私欲蔽之耳’。又言:‘心无私欲,即是天理。’此是他错见真赃处。若乃吾儒议论,则不但曰胜私欲,必着复于礼,然后乃曰事皆天理。不但曰心无私,而又必曰有其德;不但曰心无私,而又必曰事当理。此乃为本天之学。此是心性源头,学问主脑。」(【艮斋先生全集】,第646页。) 此中认为,「心即理」一语,是阳明一切理论错误的源头。阳明说克去私欲,即是天理,而艮斋认为,克去私欲,只是心地明莹无滞,须穷理主敬,才能心有其德,天理做主。这是「吾儒本天,释氏本心」的界头。一切心性工夫,皆应以此为主脑。故倡「心无体,以性为体;器无体,以道为体;阴阳无体,以太极为体;形色无体,以天性为体」(【艮斋先生全集】,第646页。) 之说。又谆谆告诫弟子:「世方推戴‘心’字为第一等独尊无对之物,使人抬头不起,则圣门本天之传、主性之学不可复闻于儒林之间,其为害道,岂释、陆之比已哉!诸生宜各分外敬审而明辨之哉!」(【艮斋先生全集】,第636页。) 其以朱子、栗尤主性、主理之学为根据批评心学,使儒家正学沦浃于儒生之心髓,以此转移士风世教之愿望灼然可见。

李滉(李退溪) 【圣学十图】第六,心统性情图

四、简短的结论

艮斋于韩国大儒最服膺栗谷,尝说:「窃谓凡不满于栗翁者,见为虚见,行为冥行,而终不可与入尧舜之道也。」 (【艮斋先生全集】,第810页) 而栗谷之学,最为朱子学之正统。故艮斋以朱、栗为根据对各种学派进行纠正。横渠之学以气为基础,他的「心统性情」「合虚与气有性之名,合性与知觉有心之名」等深刻思想、警策语言被艮斋取来为他建立自己的思想、折辩论敌服务,但皆用朱子、栗谷纠正、补充之。其中继承儒家正学,排抵异端之说,保存固有文化,维持传统世教的苦心是很明确的。他提出中心论旨「性师心弟」的意图即在实现以上目的。从这个意义说,艮斋是韩国最后的大儒。

文章来源:【传统文化研究】2023年第3期。本转载仅供学术交流,不做其他用途,若有侵权,敬请联系,十分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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