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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是「丁龍」?南都記者實地走訪故居回顧神秘「丁龍」的發現

2024-07-08辟謠

懸掛在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東亞語言與文化系墻上的「丁龍」照片。王海龍 攝

久負盛名的哥倫比亞大學東亞語言與文化系位於美國紐約市哥倫比亞大學校園肯特堂(Kent Hall),到過那裏的訪客都會對一張巨幅的華人肖像印象深刻:他留著板寸頭,濃眉下是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他目視前方,堅定而沈靜,隱隱透著一股英氣。關於這名東方男子,該系官方網站有一段生動的記述:

「‘我在此寄去12000美元的支票,為貴校的漢學研習基金註資。’這封信的署名者為‘Dean Lung,一名中國人’。該信在1901年寄給哥倫比亞大學校長賽斯·洛(Seth Low),寫信人是時任哥倫比亞大學校董卡朋蒂埃(Horace Walpole Carpentier)將軍的一名男仆。正是他的慷慨捐贈,促使了其雇主卡朋蒂埃為此追加贈款。最終,卡朋蒂埃捐出了總計20萬美元的金額支持哥倫比亞大學開展漢學研究,以紀念這位友人兼雇員——Dean Lung(丁龍)。此為哥倫比亞大學東亞語言與文化系的發端。」

署名「丁龍,一名中國人」的捐贈信。陳家基提供

記述中的「丁龍」可謂開了中美兩國民間文化交流的先河。然而,根據美國出入境記錄,「丁龍」於1905年返回中國後便消失在茫茫人海中。誰是「丁龍」?他有怎樣的身世?他的後半生是怎樣度過的?這些成為中美文化交流史上的世紀謎題。

一則有趣的尋人啟事

「2016年的一天,我所在的研究團隊同事景燕春博士發來一條微信,說看到一則有趣的尋人啟事,覺得我一定會感興趣。她同時發來了中央電視台2009年一期【華人世界】的連結,題為【尋找失蹤103年的‘丁龍’】。正是在這個片子裏,我們第一次知道了紐約哥倫比亞大學的漢學講席是由一位名不見經傳的普通華工倡捐設立的。當時正值美國【排華法案】施行期間,中國國內則剛剛經歷庚子之亂,【辛醜條約】簽訂在即。這位華工甚至連中文姓名也沒有留下,人們只知他在美國被稱為‘Dean Lung’,於是譯作‘丁龍’。他究竟是誰?如何能在國力羸弱、海外華人遍受排擠的艱難年歲,奇跡般地成功推動中國傳統文化在西方傳播?這些問題極大地激起了我們的好奇。」上海大學社會學院副教授武洹宇如此告訴南都記者。她當時將「丁龍」之事轉發給了熱愛文史的好友陳曉平,並很快發起了一個命名為「Dean Lung專案組」的微信群,邀請陳曉平、譚學斌、莫冠婷、蔡澤瀛、莫凡等多位友人加入研討,一起尋找「丁龍」。

2020年初,因讀到旅美華人學者王海龍關於「丁龍」的文章而「入坑」多年的南非華人學者陳家基輾轉聯系到武洹宇,希望共同尋找「丁龍」,並計劃從卡朋蒂埃身邊的中國廚師Mah Jim的故鄉台山入手,Mah Jim於1902年也捐款1000美元給哥倫比亞大學的漢學講席。武洹宇回憶說:「我想到1901年台山人伍盤照所辦【中西日報】曾將‘Dean Lung’譯為‘進隆’,便大膽猜想Dean Lung與Mah Jim或許是同鄉同族一起出洋,建議陳先生不妨就以‘馬進隆’或‘馬隆進’一試?」2020年4月16日,陳家基告知武洹宇,在廣東台山白沙鎮千秋裏竟然找到了一位名為馬萬昌的晚清華僑,別名進隆,後人仍藏有卡朋蒂埃致信兩封,信中稱呼馬氏為「親愛的Dean Lung」。「一系列有關馬萬昌就是‘丁龍’的生平訊息終於得見天日,我們也得以重構這位神秘‘丁龍’的後半生。」武洹宇如是說。

「進隆路」與Dean Lung Road

台山是著名僑鄉,白沙鎮更是遠近聞名的僑鎮。2024年6月,南都記者跟隨丁龍研討會的中外學者存取「丁龍舊居」。

進入千秋裏前有一條長長的鄉道,稻田點綴兩旁,綠色映入眼簾。這條鄉道當地人稱為「火車路」,近5公裏,為的是紀念中國鐵路史上第一條國人自行設計、自行施工、自籌經費的鐵路——新寧鐵路。2024年4月19日,經過升級改造後,它被命名為「進隆路」,為的是紀念當年從這條鄉間小路走出去的「丁龍」——進隆馬萬昌。

位於廣東台山白沙鎮的進隆路。南都記者 周佩文 攝

「這是世紀之約。1907年,在位於太平洋彼岸的美國紐約高威鎮,卡朋蒂埃出資修建了一條‘公認的全縣最好的路’,全長4.828公裏,命名為‘Dean Lung Road(丁龍路)’。」在中美接力「尋龍」大軍中發揮了關鍵作用的陳家基告訴南都記者,1905年「丁龍」回到家鄉後生兒育女,買田置地,投資新寧鐵路,捐建國瑞書室,做了不少事,並於1936年10月在家鄉逝世,享年79歲。

馬萬昌家族後人在美國紐約高威鎮Dean Lung Road前留影。黃暢泉提供

「丁龍」回國後成為村中富戶並不奇怪。據武洹宇副教授研究,12000美元在當時差不多意味一名華人在美國40年左右的最低生活成本,因為同時期修築中央太平洋鐵路華工的平均年薪為360美元,其中約200美元為基礎生活成本。「‘丁龍’能在40歲出頭的年紀坐擁如此資產,可謂同時期華人移民中的翹楚,並不是傳奇故事裏演繹的‘文盲苦力’」。

馬萬昌回國後不久就建了四間大屋,此為他為小兒子馬維碩建的嶺南特色大屋。南都記者 周佩文 攝

舊居內的老照片與手植楊桃樹

據悉,「丁龍」回國後不久就建了四間大屋,自己住一間,另外三間分別給大哥、弟弟和小兒子馬維碩居住。馬維碩的大屋是嶺南常見的三間兩廊式大屋,磚木結構,左右對稱,中間為主要廳堂。南都記者發現,祖屋早已空空如也,只留有一些破舊家具,正堂前則懸掛著丁龍和其夫人老年畫像的復制品。「族人大多移居美國,祖屋無人看管,多次失竊,值錢的東西都被盜走了。」「丁龍」的曾外孫黃暢泉說,倒是「丁龍」當年親手栽種的楊桃樹還在,樹種是從南洋帶回來的,果實味甜可口。

馬萬昌故居內懸掛著其和夫人老年畫像的復制品,原作已被盜走。南都記者 周佩文 攝

馬萬昌親手栽種的楊桃樹,果實味甜可口。南都記者 周佩文 攝

據陳家基透露,在尋找與確定「丁龍」身份的過程中,黃暢泉曾先後提供了幾張照片。第一張是原來掛在馬維碩大屋的祖先牌位右邊的「丁龍」老年畫像;第二張是在馬萬昌晚年的照片,原來掛在「丁龍」長子馬仕勤和其兒子馬華禮的大屋;第三張則是在馬維碩臥室發現「丁龍」年輕時與狗的照片。據陳家基等人的考證,這是「丁龍」在美國時在紐約影樓與卡朋蒂埃的愛犬的生活照。這也就是在發現照片前黃暢泉曾經多次在電視台采訪時說過的在外公的房間見過的照片,與現在掛在哥倫比亞大學東亞語言與文化系墻上照片的丁龍形象幾乎一模一樣。

在進隆馬萬昌的小兒子馬維碩臥室發現的「丁龍」年輕時的照片。黃誌榮 攝

其實「丁龍」家族後人曾經離真相只有一步之遙。據黃暢泉透露,他外祖父的父親,也就是「丁龍」的小兒子馬維碩曾經去信告訴在美國的兒女,讓他們有機會去哥倫比亞大學參觀時,要特別留意一張刻有「馬進隆」名字的椅子。這是因為老一輩華人不熟悉英語中的一詞多意,混淆了英語表達,把「Chair of Dean Lung Professorship of Chinese(丁龍漢學講席)」誤以為是一張實體椅子。正是這個「插曲」給了旅美作家張西創作的靈感,她據此創作了話劇【哥大的椅子】。「2023年【哥大的椅子】首演時,我帶上舅舅馬騰沃等一班‘丁龍’「丁龍」的後代,一共18人,從紐約開著3輛汽車直奔康州劇場,看到自己祖先的故事被藝術創作後搬上話劇舞台時,我們都非常激動。」黃暢泉說。

一只美國產的1881年限量版金鐘

在「丁龍」曾外孫女黃英英的帶領下,我們前往「丁龍」最後居住的大屋。最顯眼的是正堂一座坤甸木搭成的神台,供奉著「丁龍」等先輩的神牌,兩旁一副對聯:「先代貽謀由德澤,後人繼述在書香」。據「丁龍」的曾孫馬若文回憶,祖母(「丁龍」長媳黃柳)當年要求每個孫輩都要背下,這就是「丁龍」的追求,也是他親身的實踐。

黃英英向南都記者介紹,在神台的左下角,原來安放著一只座鐘。「這是卡朋蒂埃將軍送給太公的珍貴禮物。當時我太公從美國回來,帶了一只金鐘,他很高興地告訴我外祖母(「丁龍」長媳黃柳),這只金鐘是老板送的,很名貴,有錢也買不到。我外祖母問,你老板那麽有錢,幹嗎要送我們一只鐘呀(廣東人忌‘送鐘’,因與‘送終’同音),意頭不好啊。太公回答說那是將軍送的,我當然要,我要帶回來放在家裏,看著這只金鐘,就會想起將軍。太公親手把金鐘放在神台上,天天撫摸,上發條。我外祖母後來也一直把金鐘當寶貝放在神台,有固定的梯子,每天登梯上一次發條,並小心擦幹凈,幾十年如一日。」據介紹,這只金鐘是美國著名鐘表制造公司安索尼亞公司於1881年7月4日制造的,長15.8cm、寬32cm、連座高37cm。「美國這種鐘表早已停產,可以說每一個安索尼亞公司的鐘表都是古董。馬家後人把這座金鐘放在神台,就意味著把卡朋蒂埃跟祖先一起供奉。」

曾經安放在馬萬昌祖屋神台的金鐘,由美國安索尼亞公司於1881年7月4日制造。黃英英提供

「丁龍」家族後人將連同這台金鐘在內的17件珍貴文物捐給了台山市博物館。這些文物包括「丁龍」從美國帶回家鄉的銀勺、銀叉、馬氏家族的【馬氏族譜】和【國瑞祖降神貼】等,其中尤為珍貴的是【商辦廣東新寧鐵路公司息折】【新寧鐵路公司揭單】和【新寧鐵路公司定期付款單】,我們據此知道在新寧鐵路西南支線的籌建之初及此後的營運困難之時,「丁龍」一直支持著鐵路的建設和營運,出錢出力。

原先通往「丁龍」墓地的道路崎嶇不平,且被藤蔓遮蔽。2023年,在「丁龍」孫子馬騰沃的委托下,曾外孫黃暢泉等後輩對墓地進行了修復,原墓碑上的文字為「千秋裏萬昌翁馬府君之墓」,新墓碑在原墓碑的基礎上進行拓寬,增加了對「丁龍」事跡介紹。

不遠萬裏自大洋彼岸而來的哥倫比亞大學東亞圖書館中文部主任、東亞研究所研究員王成誌博士也跟我們一起來到墓前,添上三炷香,雙手合十。他曾經撰文指出,19世紀和20世紀之交前後數十年,中國留學生在哥倫比亞大學學習的,前有留美幼童唐紹儀、周長齡、吳仰曾、梁普照、容揆和張康仁,後有周自齊、容覲彤、陳錦濤、嚴錦榮、王寵佑、康同璧、顧維鈞等。1910年代之後越來越多。早期留學生很多都是粵籍或祖籍為粵籍人士。相比北美其他大學,20世紀上半葉在哥倫比亞大學留學、獲得學位的中國學生人數最多。粵籍哥倫比亞大博士陳煥章早在1911年就著文指出:「今吾中國之遊美學生日眾矣。然美國之大學以數千計。其最宜於中國學生者何校乎?曰哥倫比亞哉。」而長眠故土百年的「丁龍」,在天之靈一定會感到欣慰吧!

采寫:南都記者 周佩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