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4月22日，米哈遊釋出了一則名為【米哈遊商業秘密保護新篇章，涉案人員被采取形式強制措施】的公告，公告中稱：「有境內外不法人員透過非法手段獲取並惡意傳播泄密內容等方式侵害米哈遊商業秘密，對米哈遊的正常經營、遊戲內容生態、使用者產品體驗造成了極為惡劣的負面影響。」公告也表示，在將來，米哈遊會繼續透過刑事報案、民事訴訟等方式，打擊非法竊取、傳播米哈遊商業秘密的侵權行為。
公告中強調，會打擊從源頭到傳播端的「泄密」全鏈條
4月28日，網易暴雪遊戲營運團隊釋出公告稱，一些使用者在網上傳播「不實言論」，如暴雪遊戲國服數據遺失、開服時間、版本計劃，官方與灰色產業有勾結的謠言。這些謠言對玩家社區造成了負面影響和誤導，國服營運「已啟動相關取證工作，並將采取法律措施。」
更早一些的4月16日，【王者榮耀：世界】的測試版本也遭到了泄露，泄露者是參與保密測試的玩家。
類似的泄密事件中，不論是遊戲廠商的內部員工，還是玩家和社交平台使用者，經常被賦予「內鬼」「舅舅黨」的綽號。在英文社區，他們往往被稱為「Leaker」（泄密者）。
這些人和遊戲行業幾乎同時出現，而隨著近年來國內玩家數量達到瓶頸、中國遊戲廠商在全球影響力的提升，從「舅舅黨」到「內鬼」，從喜歡釋出真偽不明「獨家訊息」的玩家、使用者，到透過泄露內部訊息來獲利的從業者、黑客，這些「泄密者」對國內遊戲公司的影響正在變大，他們和遊戲公司之間的微妙關系，也在逐漸變得冰冷而富有敵意。
那麽，遊戲泄密者是如何得到內部訊息的？他們懷著什麽樣的心態泄密？他們的行為又會給遊戲公司造成什麽影響？我找到了暴雪遊戲的知名「舅舅黨」老刀99和蘇州某老牌開放世界手遊的策劃胡新宇，來搞清楚這些問題。
騙子與「舅舅黨」
「老刀99」是【魔獸世界】的老玩家，作為遊戲行業從業者，從2009年網易剛接手【魔獸世界】營運時起，他便以知名玩家的身份關註暴雪遊戲。
2023年1月24日，網易與動視暴雪解約後，他再次以「舅舅黨」的身份，為關註國服回歸的玩家進行了一系列爆料。2023年2月初，他發的「看到個訊息！好像是簽了！上海某司！」的微博被廣泛轉發，當時在玩家社區造成了相當大的影響。
老刀99把給粉絲揭秘事件背後的利益糾葛作為「舅舅黨」爆料的主要目標
老刀99的訊息源來自於「老同事」，他曾經在網易遊戲工作過，因此「經常能得到當時不方便透露的一些訊息，他們也透過我，把這些訊息傳出來。」
但另一方面，老刀99的苦惱也在於此。「很多事情，給訊息的人自己沒法決定，比如說什麽時候上線，所以訊息不一定都是準確的。」他說。
2023年1月到3月，是老刀99最活躍的一段時間，他找了很多訊息渠道，去打聽解約後暴雪遊戲的去向和內幕，也就是在那時，他逐漸意識到，玩家對「舅舅黨」的態度發生了變化。
「這一撥玩家和以前已經不太一樣了，他們並不關註整件事背後的邏輯，比如公司之間的糾葛，唯一關心的是什麽時候簽約，他們比以前‘狂暴’了。」
這種狂暴表現在，當老刀99在分享的訊息裏用上更謹慎的「好像」「可能」這些詞時，常常會招來玩家的不屑或私信辱罵；當他爆料動視暴雪和國內數家大廠談判時，熱度很低；只有釋出和「回歸時間點」有關的訊息時，才會有很多人關註，而問題在於，這類訊息註定是不準確的。
「現在你能看到所有的確切日期——比如前兩天有人說5月17號國服回歸——都不可能是真的。因為涉及上市公司股價波動，官方內部沒有人敢透過非官方渠道透露這麽具體的資訊，但現在的玩家不知道，或者說，不大願意去接受這一點，他們更需要情緒上的一些肯定。」
也是基於這種需求，騙子和謠言蔓延在老刀99所在的圈子裏。在老刀99看來，說到底，是「舅舅黨」的動機在變化。
遊離於遊戲行業內外的「舅舅黨」可以被分成兩類，一類是有一定背景和知名度的博主，他們出於自我滿足或責任感為玩家爆料聽說的「內幕訊息」，這些訊息不一定準確，卻很有可能為遊戲公司的股價帶來影響。第二類是單純的騙子，比如觸樂曾在【從代練廣告到舅舅爆料：子虛烏有的納克薩瑪斯「解鎖費用」】一文中指出的，一些主播、遊戲代練、打金工作室，出於流量或者利益考量，故意誤導玩家。這種「爆料」針對的往往是玩家市場，需要遊戲公司來釋出公告，維護秩序。
對老刀99來說，爆料的本質是「一種責任」。他把這種責任形容為一種感覺：「很多人來問，（玩家們）熱情很高時，（我）沒法推卻。」作為有點知名度的玩家，獲得資訊時，他願意為粉絲、玩家分享出來。
這種動機下，與他類似的知名「舅舅黨」們大多會比較謹慎，因為廠商很容易找上門。
老刀99遇到的最大一次「公關」，是他聽說深圳一家大廠和動視暴雪談到了「比較深的階段」。下午3點半，他在微博上透露了這個訊息。
知名「舅舅黨」的透露的訊息總是有一定影響力
那家公司是上市公司，當時股市已經收盤，但仍然引起了軒然大波。「很多人都都跑過來問，到底是怎麽一回事？（遊戲公司）立刻有人打電話過來說，你馬上把這個東西刪掉，會影響股票。」
老刀99把「舅舅黨」分成新一代和老一代，區別在於，新一代「舅舅黨」爆料的動機更直接，基本上只是為了流量和利益：「新一代所謂舅舅黨，比如主播或者匿名網友，很多人為了博流量沒有下限，隨便編一個日期就亂說。最後被證實錯了，他們也毫不在乎，更不會公開道歉，第二天再編一個日期，根本不在乎面子。」
安全和效率的權衡
在玩家的語境中，「內鬼」一般指的是擁有某個遊戲十分準確的未公開訊息的人，這些訊息可能是新版本的劇情、角色，也可能是解包出來的數據和未開發完成的廢案。「內鬼」並不一定是遊戲公司的正式員工，也可能是外包、海外本地化人員，或者擁有竊取內部資料能力的黑客。
而這些「內鬼」泄露資訊帶來的破壞背後，是現今大部份遊戲廠商在「防內鬼」方面的無力。
胡新宇是一款老牌開放世界手遊的資深策劃。他很清楚地記得，在2021年之前，遊戲的開發「相對自由」，只要專註於研發即可。但在某一次測試服被人解包、大量內容被泄密後，開始有了許多安全標準，開發變得「很麻煩」，打包上傳檔都要過幾個人的手。
即便是這樣，胡新宇仍然認為「泄密是防不住的」。
這是因為專案組的開發流程有缺漏：「版本規劃時，我們只有一個正在開發的版本和另外一個要推出的版本，要保證的只是最終推出去的版本沒有Bug，在這兩者中間，公司的開發流程中，沒有一個臨時版本能讓我們去做後續開發和驗證效果。」
這意味著，在遊戲開發過程中，開發者產出的大量新內容會直接對標最終版本，這部份新內容也要在最終版本驗證。「這些內容會提前進到包裏去，我們只會在上線前統一確認哪些東西不應該出現，基於它們來做遮蔽處理，以及刪除一些資源。」
胡新宇說，問題就在於，「遊戲更新時，不可能把所有資源重新傳一遍，所以那些‘不應該出現的內容’也沒法清理得幹幹凈凈，最後只會刪除最核心的內容，仍然會剩下很多可供解包的資料泄露出去。」
所以，「內鬼難防」的本質原因，是大部份廠商的開發流程限於管理水平或者成本問題，無法真正做到滴水不漏，只能有取舍地保證新版本內容的安全。
2021年，胡新宇所在的專案遭到泄密，導致他正在開發的內容被提前釋出到了外網上，從那之後，公司就嚴格限定了每個人檔上傳的許可權。
對此，胡新宇的感覺是：「開發變得更加繁瑣了，原本是很自由的。但只要在意效率，安全防護工作就沒法幹，因為安全防護的核心其實都是削弱許可權、降低效率，讓所有的事情都變得麻煩。」
「效率」和「安全」是需要權衡的兩個問題
除了因開發流程不規範，導致「內鬼」有機可乘之外，還有一類情況是，遊戲廠商在選擇合作夥伴或外包公司時不夠嚴謹，導致機密資料被泄露。
這種情況也時有發生。比如2023年8月，【王者榮耀】官方微博就在公告【麥思吉網絡科技有限公司就泄密〈王者榮耀〉內容的說明】中提到，在2022年12月至2023年1月之間，因麥思吉網絡科技有限公司對員工管理培訓未到位，存在監控漏洞，未能及時發現公司前員工周某某，在下班人員稀少時間，利用平台系統漏洞，違規下載超出工作範圍及超出專案方授權的版本內容，並以文字和截圖形式，非法傳輸給第三方，導致相關未釋出的內容提前泄露，給專案方帶來損失。對於此次的事件造成的損失，麥思吉稱願意接受工作室全年全訂單額 3 倍的重罰。
對「內鬼」的反擊
近年來，起訴「內鬼」次數最多的遊戲公司，非米哈遊莫屬。根據企查查顯示，2022至2023年，僅上海米哈遊天命科技有限公司便有19起涉及侵害作品資訊網絡傳播權的糾紛。這些糾紛中，大部份情況源於「內鬼」將保密資料上傳至網絡並傳播。
米哈遊對抗「內鬼」的一大方式，是在影片網站上尋找爆料使用者
因此，米哈遊大部份的訴訟物件是網絡影片網站。最近一次米哈遊起訴上海幻電資訊科技有限公司的開庭日期，就在2024年4月28日，訴訟意圖也較為明確：為了找到釋出影片的使用者真實身份資訊。
讓各大遊戲公司不惜發起訴訟的泄密者，對遊戲廠商的影響有多大？
2024年3月16日，【崩壞：星穹鐵道】照例進行了版本前瞻直播，遊戲官方首次對「內鬼」問題做出了回應：「（劇透）是一種並不恰當的敘述方式，引起了非議、誤解，讓包括我們在內的玩家爭議不斷，這是創作者的最大遺憾。」
從情感角度說，泄密者傷害到的是玩家和創作者的體驗。而從商業角度說，遊戲檔的泄密，常會帶來許多爭議，尤其是爆料的資訊與實際上線情況不一致時，廠商往往會以修改內容來對應，導致玩家的預期落空，消耗玩家對新版本、新內容的熱情——【陰陽師】就曾多次遭遇新式神美術資料的泄露事件，被「爆料」的式神也因此臨時改工、修改模型。值得註意的是，「內鬼」爆料的內容常常是片面、粗糙、未完成的，比如【原神】中建模早早曝光的「雷電將軍」就曾經招致爭議，正式上線時，玩家才發現內容有所不同。
事實上，法律已經成為越來越多遊戲廠商面對資訊泄露時采取的首要途徑。2024年3月，【崩壞：星穹鐵道】進行內部測試時，米哈遊的工作人員透過監控，發現有人擅自拍攝、錄制了遊戲畫面並儲存了還未公開的遊戲設計，於是向上海市浦東新區人民法院提出訴前行為保全申請。
法院經審查認為，擅自攝錄行為如不加以規制，確實將會破壞遊戲的平衡性和公平性、降低遊戲的熱度和關註度、打亂遊戲公司的商業和經營安排、貶損遊戲公司的商業信譽和社會評價。
出於對社會公共利益的考量，法院還特別指出，如果不對此類遊戲泄密行為加以制止，在給遊戲公司帶來難以彌補損害的同時，透過負效應傳導，也會極大傷害上遊設計者的創作熱情，進而降低優質遊戲產品的供給，甚至給遊戲產業發展帶來負面影響。
最終，法院在接到申請後的48小時內依法作出裁定，責令被申請人陳某不得披露、使用、允許他人使用其在參與遊戲內測過程中擅自攝錄的遊戲內容。裁定書送達後立即執行。
從這個案例中，我們能看出「內鬼」對遊戲公司在法律層面上可能造成的侵害。相對而言，遊戲廠商處理問題的手段也變得越來越熟練。
總的來說，「內鬼」帶來的影響正為越來越多的國內的遊戲公司所註意，隨著法院對侵權案的重視和遊戲公司內部反泄密力度的加大，國內的泄密者們受到了一定程度的控制。但與此同時，對於海外的「內鬼」，廠商們仍然缺乏反制的手段。
「內鬼」經常與網絡灰色產業有關
未來
只要某個遊戲仍然能牽動玩家的心弦，那麽泄密者就永遠不會消失。其中，玩家和大型遊戲公司資訊交流不夠通暢，是核心原因之一——當人們無法從廠商方面獲得讓自己滿意的資訊，「舅舅黨」「內鬼」就會有空間存在。另一個重要原因則是利益：越來越多的泄密者正在以挑動玩家與廠商的矛盾為目標，以制造謠言、損害創作者情感來獲得流量和金錢上的收益。
老刀99說，「舅舅黨」這個身份給他帶來了一些光環，也帶來了不少煩惱。在動視暴雪「回歸」國服之後，他應該會脫掉舅舅黨的身份，安心當一名「魔獸」玩家：「當年會有舅舅黨，正是因為官方訊息長期不透明，才會有各種真真假假的訊息，希望官方訊息能夠透明一些，天下無‘舅’才是最好的結果。」
與此同時，隨著遊戲行業的商業化加深，如何更有效地利用法律法規、社區輿論和管理手段來對付泄密者——尤其是海外的泄密者，也將會成為所有大中遊戲公司下一階段要思考的問題。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