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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常的深處】:斷舍離與囤積癖

2024-01-16辟謠

物盡其用

據我觀察,我們和父母這代人,對待「物」的方法差距非常大。老人愛囤東西是一個普遍現象。「80後」「90後」的父母仍然有囤積癖,非常善於在狹小的空間中大量生產角落。有一次父母回老家,我在打掃房間的時候發現了不少藏匿的塑膠袋。才註意到他們每次買完東西,包裝的塑膠袋很少扔掉,甚至有些外賣的塑膠袋都被打包裝好。這些東西早就被忘在角落,永遠不會再拿起來用。為了保持整潔,我只好定期把屋裏的東西扔一部份。到目前為止,啞鈴組扔過兩次,跑步機扔過三次,這真實地反映了我為減肥付出的糾結。可見,這種囤積狀態逐漸蔓延到年輕人身上,每個人都感覺自己的儲物空間不夠用,收納變成了一個大學問,甚至很多家庭主婦還要專門學習收納術。

人的一生究竟需要多少東西?2005年,藝術家宋冬在798做了【物盡其用】展覽。這個展覽占據的空間非常大,在碩大廳堂中擺放著宋冬母親趙湘源女士畢生搜羅的各種物件,有的用過,有的還沒用。一個人一輩子搜羅的東西其實特別多,場館裏擺著各式各樣的盆子,各式各樣的水壺,各式各樣的褥子、鞋子和衣物。【物盡其用】曾在南韓光州雙年展、柏林世界文化宮、英國倫敦的巴比肯中心、悉尼藝術節、紐約MOMA(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加拿大溫哥華美術館亮相,獲得了極大成功。據說有人默默地看著滿眼的物件,突然就痛哭流涕。

2012年2月14日,英國倫敦,以詩意和概念聞名的中國藝術家宋冬在倫敦巴比肯藝術中心Curve展廳展出他的裝置作品「物盡其用」。

我當時還在上大學,遺憾沒能去現場看。後來,看了不少圖片,大概搞清楚了物品的體量。檢視圖片,人的視角不具備涉身性,不能挪動身體走進物品堆,去移步換景。不過我同時獲得了另外一種視角,所有的物體透過廣角鏡頭平展開,作為一個整體被凝固了下來。照片讓我看到了一個完整性的東西。那些盆子、衣服、箱包等本來是獨立存在的個別物品,此時都嵌入了一個整體當中,打包向外展示著一個普通人的一生。

我的體會是,一個人的一生,似乎就是他/她用過的、正在使用的和從未使用但業已擁有的東西構成的。看到滿屋子的東西,雖然沒有看到趙湘源本人,但總覺得她像是個故人。後來看采訪,知道宋冬有心把所有瑣碎的生活物件都搜集起來,最後打包展示。他回憶自己的母親有一個特殊的癖好,什麽都是只進不出,舍不得扔東西。比方說鐵線不舍得扔,覺得可以用來做衣架,破衣服更舍不得扔,可以用來做襪子、做修補程式,飲料瓶舍不得扔,可以用來做杯子,做花瓶,更可以做成廚房裏的調料瓶。

這讓生在七十年代的藝術家宋冬非常惱怒,「70後」過日子沒有這麽「窮氣」。宋冬的陽台總是被趙湘源堆滿各色物件,眼見著全屋成了垃圾堆。後來,宋冬想到了一個狡猾的辦法,半帶恐嚇地告訴趙湘源廈門的房價,1平方米高達4000塊錢。要把4000塊錢1平方米的地方變成雜物間,實在是得不償失的。據說這一手段立竿見影,趙湘源最終停止了往屋裏囤東西。

我對父母的囤積行為一度也非常光火,但看到【物盡其用】之後,又莫名其妙地感動。後來我琢磨了一下,一個小小的房間中收納那麽多東西,它必然顯得淩亂,物品把大塊的空間切割了,勢必會出現很多角落。角落會滋生蚊蟲、蟑螂,整個房間的氣味會變得非常微妙,真實的生活是無法容忍大量囤積的,不衛生也不方便。而當把這些東西分門別類地鋪在廣闊的空間中時,雜物就不再制造角落,而是有秩序地擺放。這時我獲得了另外一個旁觀視角,讓我覺得一個人的人生居然可以這麽多、這麽大、這麽博雜,同時又這麽瑣碎和無關緊要。

不過,在趙湘源心中,物品從來沒有像藝術品那樣被分門別類地歸置。盆不會和另外一個盆放在一起,它會和盆架、毛巾,甚至和鐵絲(作為潛在的晾衣架)擺在一起。各種東西實際上是透過生活目的關聯的,物品各不相同,但都被看成了一個大系統上的小零件。在一個人的生命中,物品不照它的類來分,而照它的用處來分。從用的角度來看,每一個具體的東西都是在一個功能的系統中,它都和其他物質廣泛地發生聯系。當你走進趙湘源的房間,你看到的絕不會是一件藝術品。【物盡其用】的藝術感受就在於將個人一生所用的物品,擺放成一個沈思的物件,這些生活中常見的東西在展覽中立刻陌生了起來。這一使得熟悉物陌生化的努力,使得我們得以端詳自己的東西。

斷舍離

為了反抗囤積,日本作家山下英子寫了一本【斷舍離】,成了中年人尤其是中年主婦的枕邊書。我第一次看到媳婦讀這本書,嚇得以為婚姻出現危機。翻開才知道是要拋物不是要拋人。斷舍離是一項生活主張,說是要斷絕物的進入,舍棄不需要的物,進而遠離物以獲內心的平靜,過上沒有煩擾的生活。這個主張居然是從收納文化特別發達的日本傳過來的,或特許以看成對收納文化的一種徹底的反抗。相較於收納,斷舍離轉換了根本視角,認為之所以收不下東西,不是因為箱子不夠大,是因為東西太多。

山下英子在【斷舍離】中講過一個故事,我印象特別深刻。說有這麽一位女士,她的丈夫很粗魯,對她不好,所以日夜想要跟丈夫離婚。到了晚上,她突然看到結婚時父母給她陪嫁的衣櫃。由於漂亮的和服非常多,一個櫃子不夠放,父母還特意送來了兩個櫃子。櫃子裏的和服她從來都沒有拿起來穿過。現今父母相繼離世,不禁令人唏噓。這位愁容滿面的女士,端詳了這兩個櫃子良久,最後居然放棄了離婚的想法。在【斷舍離】這本書的語境中,如果搬家丟了這兩個櫃子,這位女士又會做出什麽樣的決定呢?或許扔了這兩個櫃子,這位怨婦就可以離開那個卑鄙的男人,過上幸福的生活。

也許,我們的確擁有太多,房子又的確太小,所以需要一些取舍。很多人覺得是「物」造成了自己的痛苦,自己為外物所累。只要把物從生活當中盡量減除,降低到最低狀態,少買一些衣服,少買幾部手機,就可以獲得幸福的人生。還有人認為物背後的資本是造成痛苦的原因。資本家開足馬力不停生產,不斷用新的物來引誘你。抖音、快手和小紅書這三台「虛假需要」制造機,不斷地誘導你產生不正當的欲望。這些欲望實作不了的時候,你陷入痛苦,實作時,你陷入空虛。

斷舍離看起來是一個相當純粹的解決方案。主張斷舍離的雜誌上的經典畫面,常常是一間空空如也的白房子,一人身披禪衣,枯坐其中。每次看到這樣的圖片,我都看不到寧靜,我看到的是對整個生活世界的大拒絕。一個有活力的空間,只要有了孩子,就沒法做這樣的斷舍離。它一定會有堆疊,會有不時增加的角落。瓶瓶罐罐,邋邋遢遢,這樣的房間才有人味兒。我甚至於覺得,斷舍離本身已經很大程度上成了一種粗俗的行銷,背後正在兜售一種單身貴族似的消費生活方式:他/她決意要一個人過,要買幾件設計師單品,放在一個鋪滿微水泥的大白房子裏,自己半跪著,面對一盆池坊花。

斷舍離看起來像是一個人的精神世界,小到僅能放下自己。我不仇物,覺得並不是物,甚至也不是背後的資本給人帶來了痛苦,不需要什麽事都要找一個替罪羊。物和資本的痛苦都是外在施加的,要擺脫它並不是完全不可能,不買東西就行。真正的苦是內在的,是一種很摩登的苦,它可能源自一種人物二分的形而上學,把人看成宇宙大主宰,把物看成中立工具,繼而可以任意使用它。任性的使用關系將人同物的本真的關系割斷了,我們和物不再交往,只能利用。我經常觀察自己的消費習慣,覺得之所以會囤很多東西,恰恰說明自己不重視東西。因為東西什麽也不是,所以可以隨意添置,想著還能隨意丟棄。這才導致了海量物品湧入生活世界。而當東西太多,我就覺得堵得慌。東西僅僅是工具而沒有別的什麽維度,它們實在顯得太多太瑣碎了。

想真正擺脫物品的困擾,斷舍離是不大做得到的。斷舍離一旦走火入魔,就罹患仇物癥,就像減肥者不幸得了厭食癥一樣。以為透過對物的排斥,就能純化自己的精神世界,是一個特別單純的錯誤。人都是物品依戀者,「物」是走入精神深處的梯子。我們經常說待人接物,接物的態度很大程度上反映待人的態度。如果你真的去踐行斷舍離,反倒可能會變成一個冰冷的人,沒法自然地待人,要過一個很蕭條的人生。任何一個中年人都知道,斷舍離是無法維系家庭生活的。

感覺到為物所累,關鍵不在物自身,而在物的生產被少數人壟斷,以至於很少有人還能對物有充分的知識和豐富一點兒的體驗。我們大多僅僅知道一個東西用來幹什麽,但不知道它們從何而來。在商品時代,要建立妥當的人—物關系,勢必要求一定程度上恢復對物的理解和熟悉,這有賴於發生一場內在精神的大變革。一旦開始真正重視物的介入,反而不會隨意讓大量的物湧入人生,就像重視愛情的人,伴侶數量通常也十分有限一樣……

崇物

人是非常善於遷怒的動物,有不開心的事,就要怪罪誰。如果不是自己的錯,就是別人錯;如果不是別人的錯,就是資本的錯;資本也沒錯,那就是東西的錯。不少人類學家和哲學家提示我們,人的本質不單是智人(Homosapiens),而是勞動人(Homofaber)。物不是一個中立的、被動的工具,它實際上具有意向性,能參與構建我們的知覺和心靈。

我不打算復述學者們的高論,但接著他們的視角來觀察,可知人對故人的追憶、對故事的反芻實際上不是在腦中任意完成的,它通常總是透過物的引導才能成就。人的精神像四處亂竄的蒼蠅,很難安靜下來,常常紛念疊起,千頭萬緒。物的呆板能給精神提供一個錨點,扣緊這個錨點,人才能從此岸的世界成功地登陸彼岸的世界,從世俗的生活跨入神聖的領域。就像塗爾幹講的那樣,人的生活總是在世俗和神聖之間擺動。一個年輕人用一個東西,可能僅僅是把它當作純粹的工具,當年齡不斷增加,生活過往足夠豐富並經過歲月的發酵之後,熟悉的物件就變成了一件禮器,承載著大量的生命訊號。一言以蔽之,我們並不是簡單地用一個東西去實作一個功能,我們與物「交往」。

對中年人來說,物不單是工具,它還關乎過去。鐵絲並不僅僅被用來綁東西,它也可以被做成衣架。衣架多年以後還在,但做衣架的爸爸已經不在了,看著這個衣架,常常想起父親。一個細膩的中年女人,把母親去世前做的豆包凍了起來,一兩年舍不得吃,就那麽存在冰箱的角落,仿佛母親還在人間,自己還能被她在乎。物比人堅挺,它因為缺少靈魂而呆滯、倔強,能夠長時間保持一種姿勢,因此成了一個完美的時間琥珀,看著它就能讓人想起圍繞它的人間苦樂。

對老人來講,物則關乎未來。我逐漸理解為什麽老人都有囤積癖。一方面,老一輩人所用到的全部的物,絕大部份的生命周期都是短暫的,這是由物性決定的。他們用草木灰刷碗,皂角洗頭,紡線作衣,斫木成車。經過幾次輪轉,這些東西都會隱入煙塵,不留痕跡。可能因為這樣,老一輩人特別愛惜「物」在每個輪轉中的停留。但我懷疑更核心的原因可能是精神層面的。當你看到一屋子雜物的時候,老人心中的這些東西實際上都是整齊碼放的,一點都不淩亂。在他們心裏,當下用的東西當然是要保留的,而老的東西也不能丟,一方面是因為它們附著自己的心血和重要的生活記憶,使得丟棄了它們就像背叛了什麽東西一樣。

另一方面,也是最神奇的是,這些滿載過去的物件,其實是儲存在未來之中的。老人們經常說,這些東西不要扔,以後還能用得到。這提示我,未來用不到的東西,就真的無處安放了。對老人來說,舊物實際上是不是將來用得到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將自己看成一個有未來的人!每個人在生命意義上都是一位老人,我們真正持有的只有「過去」,每當你註意到自己的「當下」,它其實已經成了過去。就是這樣一個生活在過去時的物種,卻要用最大的野心去盤算未來。有時候我想,每一次母親掏出一個藏好的塑膠袋去買菜,都是一次心靈的治愈活動,它確鑿地說明舊物可以新用,枯木也可以逢春。

物於人生這麽重要,以至於日本人不僅供奉人,還供奉東西。日本有一個很有意思活動叫「針供養」。婦女把用斷了的針插在豆腐上給供奉起來。這是一個很重要的儀式活動,說是鋼針一輩子勤勞,做個堅硬的刺頭刺穿了很多東西,等它被用壞了,就要把它插在全世界最柔軟的東西上,讓它好好享福去。頭次聽說此事覺得有股荒誕氣,後來心裏有點兒酸。中國人不吃耕牛,日本人還要不舍斷針。不過最近聽說有國人在放生礦泉水,如果是真的,也算大敗日本對手。

作為一種解釋,日本學者岡田武彥將東方文化稱作「崇物」的文化,而將西方的文化稱作「制物」的文化。東方人對天下萬物抱有很深的感恩的情懷,物在俗事上與人交往,而不是純粹地被拿來使用。比方說中國的宇宙生成論強調格物致知,萬物一體,天人合一。在這個宏大的語境下,中國人的心靈從來沒有把物僅僅當作一個簡單的工具,把人和物割裂在兩個存在領域,而是視人和物為根本上聯系著的,彼此虧欠著的。理解接物的態度,中國古人的精神世界,或許值得再一次走入。

(本文摘自王小偉著【日常的深處】,中信出版集團,2023年11月。澎湃新聞經授權釋出,現標題為編者所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