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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線反推票房上漲,口碑節節升高,一個農民的演技征服所有人

2024-01-05影視

2022年2月10日,李睿珺帶著他的第六部長片作品【隱入塵煙】闖進了第72屆柏林國際電影節主競賽單元。

2月25日,原本按計劃要在國內院線上映的【隱入塵煙】,在臨上映前的最後關頭突然撤檔,一直到七月初才重新回歸大銀幕。

上映33天,豆瓣8.4分,票房1800多萬,不到已經20億+的【獨行月球】的一個零頭。票房提振無望,從8月9號起,它結束院線之旅,開始上線串流媒體。

這簡直是一種再典型不過的冷門小眾藝術電影的宿命了。

但沒想到一個從未有過的國產電影奇跡出現了:上線後的【隱入塵煙】反而為自己贏得更多觀眾,評分繼續上漲,順便還帶動了院線票房繼續攀升,一度單日票房反超咖大宣傳猛的【斷·橋】,連日熱度不減。

當然,對於國產藝術電影來說,這只能是一次令人興奮的偶然。

不被關註、邊緣、回歸本質,才是【隱入塵煙】想要表達的主題,也是其向當下的電影市場投擲的問題。

今天我們就來好好聊聊這部「命運多舛」的年度佳作。

影片一開場,老四馬有鐵倚著門框坐在屋內,貴英走進院子裏,在馬有鐵的那只小毛驢身邊站住。冬日大雪紛飛,兩個人,一頭驢,就這樣被黃土地牽引進了同一個世界裏。

故事發生在甘肅的某處村莊。男主角馬有鐵守著一頭驢和幾畝地生活,人到中年,窮困潦倒,無妻無兒。

女主角貴英則是身患殘疾、體弱多病、被家裏人嫌棄的農村婦女。在海清的表演中,貴英最讓人印象深刻的姿態是沈默:一種因為不知所措、內心空空,同時又害怕自己說錯話、做錯事的沈默。

兩個被嫌棄的人在半推半就中走到了一起,結了婚。

雖然結了婚,實際上也沒什麽特別浪漫的夫妻生活,兩人彼此都知道這艱難的日子依舊得按部就班地過下去。

用小麥在貴英手上按一朵花,在休息時為貴英準備一個蘋果,就是馬有鐵這個農民能想到的最浪漫的事情了。

哪怕已經是在西北窮鄉僻壤的村莊裏,馬有鐵一家依然能算得上是最窮的幾戶人家。

窮到什麽地步呢,在影片裏有這麽一個情節,馬有鐵賣了一年種地辛苦得來的糧食,接近7000斤的糧食,賣了3000多塊錢,這還是在買方聲稱與他相熟的情況下能拿到的錢。

刨除各種零零碎碎的成本,馬有鐵實際上一年光靠種地能賺的錢也就不過2000元出頭,基本上也就不存在什麽消費能力了。

不但窮,夫妻倆還逃不過富人的持續壓榨。

村裏的大老板張永福生了重病,得找人給他輸血,而且得是極為罕見的熊貓血。

趕巧不巧,馬有鐵的血型就是熊貓血。

所以,本片最諷刺和最荒誕的一條故事線出現了。馬有鐵一方的慷慨獻血,既出於同情,不想讓別人病死,也出於正義感,因為只要張永福活下去,村民們就還有機會找他討債。

(導演李睿珺)

但在張永福一家人這邊,人情可以用來應付村民內心的淳樸與耿直,微不足道的金錢則足以控制住馬有鐵只得安心獻血。

本片處理上的成熟之處在於,它既揭露這種農民所面臨的真實而復雜的生存壓力,也並不過度消費和指責這種剝削,使其徹底淪為某種只提供情感發泄出口,而不引導觀眾思考的狗血劇情。

張永福等人的剝削的確讓馬有鐵原本貧困的生活更加艱難,但顯然並沒有立刻成為壓倒其生活的最後一根稻草。

與馬有鐵和貴英一次次地坐車被接去城裏獻血相對比,當夫妻二人重新回到村莊時,影片顯然非常有意地強調土地及耕種所能賦予二人的無限希望。

導演在本片中想要傳達的核心觀點已經呼之欲出了:當馬有鐵這樣的人民回歸土地,當其生活回歸到最簡單淳樸的耕種農牧時,貧窮與富有、階級與權力等概念都被人與土地的關系輕松瓦解了。

除了宕開一筆介紹馬有鐵與張有福一家的瓜葛之外,影片的大部份篇幅都聚焦於馬有鐵夫妻二人的農耕生活,通片幾乎沒有什麽特別明顯的劇情。戲劇性在這部電影所要呈現的主題面前,反而成了最累贅的東西。

觀眾的觀看快感不再依賴於戲劇性提供的緊張感,而是直接由影片中那些陌生的、詩意的、真實而日常的生活細節組成。

蓋房子、犁地、種莊稼、收割麥穗、孵小雞、春日看梁前飛燕,夏夜看星河燦爛,就是貴英和馬有鐵每天的生活。

影片裏有幾處相當詩意化的場面來呈現這種浪漫的、淳樸的農耕生活。

一個是貴英想要在紙箱子裏用雞蛋孵小雞,兩人晚上坐在屋子裏圍著箱子看,導演特意給了一個用雞蛋盒子裏的光照亮屋子的鏡頭,光透過箱子上的孔散射出來,形成相當夢幻的光斑。

一個是貴英和馬有鐵二人在地裏收割小麥,其中有幾個鏡頭的構圖幾乎是在模仿法國畫家米勒的【拾穗者】,貴英在鏡頭中的姿勢、服裝都和【拾穗者】畫面中的女性高度相似。

(上為【隱入塵煙】劇照,下為【拾穗者】)

當然,最讓我觸動的場面還是馬有鐵和貴英兩個人自己搭房子。這個情節其實也算是影片中一個小小的伏筆,在影片的前半段,馬有鐵夫婦一直過著顛沛流離、居無定所的半流浪半寄居生活,最開始兩人其實是住在另一個村民家限制的偏房裏,後來因為那家人要拆遷,兩個人相當狼狽地搬了出來。

當後半段馬有鐵開始非常有規劃地造房子,並且還向觀眾呈現了很多極為專業的建築技巧的時候,其實這個人物身上真正的閃光點與獨特性才體現出來。

在影片之前的部份裏,觀眾其實已經能夠初步地感受到馬有鐵算是一個相當有經驗的農民,有豐富的生存技巧的人。但這些基礎技能和造房子的技能比起來,明顯還是後者更具有專業性。

這種專業性其實也暗示了對於馬有鐵來說,種地並不僅僅是一種不得不從事的謀生手段,在更多時候,這其實反而是最適合他的,也是他最得心應手的事情。

對於貴英和馬有鐵來說,土地不失為一種最為安全且值得依賴的情感寄托,當二人在社會關系中逐漸被排擠為邊緣與少數時,農耕時代的生活模式,以及土地所能回饋的收成成了二人最後能夠信任的東西。

當然,本片的局限性恐怕也正在於此。

不知道導演是有意還是無意,總之在【隱入塵煙】中,某些殘酷的、冷峻的現實背景並未成為影片著重探討的核心問題。

馬有鐵毫無疑問地深愛著這片土地。當貴英因為殘疾而無力舉起麥穗的時候,這種對土地的愛在馬有鐵心中甚至得以短暫地超越夫妻間的愛情。

他在之前從未因為日子艱苦而悲觀、而憤怒,更不至於因此遷怒於妻子貴英。但當看到貴英甚至無法完成最簡單的秋收工作時,馬有鐵顯然因為感受到了困惑與背叛而突然心生埋怨之情。

奈何,現實的狀況是,這片土地並未向馬有鐵回饋同等的愛意。

馬有鐵與貴英這樣的農民面對的是土地不再單純作為耕種之地、作為生命之根的結構性問題。

在影片中,主要的矛盾其實都來源於不同的人群對於土地的不同看法。

馬有鐵與貴英視生於茲長於茲的土地為生命,雖然生活清貧,但在耕種生活中自得其樂,不足為外人道也。

張有福一家則明顯意指著那些早已脫離土地,進入城市生產體系,甚至因此不惜完全斬斷與土地的糾葛,欠村民們幾筆錢對他們來說也因此不再值得重視。

除此之外,開發商及官員的出現,則意味著在更宏觀的國家和社會層面上,土地被高度抽象化,再也無法被具體地看到與感受到。

頗為有意思的一點是,如果我們回望中國電影史,其與土地千絲萬縷而又不斷變換的關系在某種程度上也正隱喻著當下的中國文化語境中,土地的失語與隱身過程。

第五代之前,土地在中國電影中既作為一種最為常見的日常生活背景,也作為一種意識形態宣傳渠道。尤其是在建國後,經由土地,勞動者以及勞動人民被當作一種必須被正面呈現的偉大群體而呈現在觀眾的視野中。

而當【紅高粱】【孩子王】與【黃土地】等電影在借著鄉土美學表達第五代導演對於重新建構美學體系,重新反思體制與個人關系之時,就已然醞釀起了渴望擺脫鄉土敘事的束縛,重新擁抱現代性審美的生命力了。

(【紅高粱】劇照)

(【月台】劇照)

在這種創作脈絡裏,李睿珺卻始終堅持不合時宜地、執拗地將攝影機對準土地,無論是【老驢兒】【告訴他們我乘白鶴去了】【家在水草豐茂的地方】,還是【隱入塵煙】,李睿珺都選擇盡可能地透過影像敘事真實而單純地還原鄉土敘事原本純粹的美學意義與價值。

只不過,這註定又是一條艱難而漫長的抗爭之路。我們既無法回避成為一個站在岸邊審視馬有鐵們的苦難,也決不應當立刻盲目地將土地與農村再次想象為完美而浪漫的烏托邦。前者缺少共情的基礎,後者則無疑將在文化與認知層面上進一步遮蔽土地的原本面目。

(【告訴他們,我乘白鶴去了】劇照)

這正如影片中馬有鐵與貴英所面臨的悲劇那樣,貴英死於疾病帶來的意外,馬有鐵的窮困、潦倒與無處可去則來自他不再被時代接納,這種悲劇其實恰恰是土地之外的力量造成的,是伴隨著土地單純的耕種功能在農民們的日常生活中逐漸土崩瓦解而造成的。

因此,無論是【隱入塵煙】所要講述的馬有鐵和貴英的故事也好,還是這個片子本身的意義也好,恐怕觀眾都很難不清醒地意識到所謂土地想象,這在今日是一種何其脆弱的空中烏托邦。當某種東西因為時代以及社會變遷等結構性原因而遠離日常生活時,即使它在藝術作品中被呈現得再真實,觀眾或許也並不能完全準確地向其投註情感。

懷舊、鄉愁、渴望返璞歸真、羨慕單純而質樸的愛情……無論是何種想象,在今天都已經演變為了對遠方的想象。

既為遠方,則難免根源於對近處都市生活的厭倦,因此難免多一分浪漫與憧憬,少一分冷峻與清醒。

因此,【隱入塵煙】雖好,但拉近這種日漸遙遠的距離,卻並不是僅僅一部或兩部【隱入塵煙】就足以實作的事情,但願中國電影尚且還有不斷制作【隱入塵煙】的活力與靈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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