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週永【天使路過的時間】| 南韓映像專題

2023-12-30影視

「天使路過的時間」是一個法國俗語，原指「大家本來吵吵鬧鬧的，忽然一齊安靜下來的瞬間」。本文中又指機器人停止執行的時刻——空氣突然安靜，你意識到托付了真心的家夥不過是一堆電線，作為人類，該如何跨越這永恒的孤獨？

天使路過的時間

全文約 11100 字，預計閱讀時間 22 分鐘

譯者：邢青青

校對：韶光、孫薇

工作室就像是有著怪異殘忍愛好的殺人狂的倉庫。地面上整齊排列的塑膠筐裏，隨意散落著被截斷的胳膊、腿和軀幹。如果不是關節處露出了鋼筋和細長的電線，很難將它們與真正的身體區分開來。哈蘭拿起塑膠筐中的一條胳膊，輕輕撫摸上面的皮膚。那皮膚就像人類的肌膚一樣柔軟光滑，富有彈性。硬件二室的誌浩研發出這種皮膚後，年薪漲了兩倍，研究所的銷售額也隨之增加了50%。然而在悄悄閉上眼睛的哈蘭指尖下，人工皮膚是沒有體溫的。哈蘭在冰涼中感到一陣孤獨，再次睜開了眼睛。

稍一擡眼，她就看見了機器人的鋼筋，剝落的人工皮膚像晾衣繩上的衣服似的掛在上面。鋼筋就是此間造物所用的材料。傳說中神用泥土造人，而在這裏，他們用鋼筋造人。工作室的主人馬艮稱之為「神的工作室」，聽到這種說法的誌浩譏諷他「以為自己是創造之神嗎？」，但馬艮置若罔聞，連哼都不哼一聲。

創造並沒有止步於硬件方面。就像神將生氣吹進泥人體內一樣，鋼筋人沒有生命也是不行的。透過二進制和復雜的運算規則給機器人研制出呼吸，這就是哈蘭的工作。當哈蘭編寫的程式被植入的那一瞬間，馬艮制作的人偶就會變成真正的人類。從這一點看，哈蘭反倒更適合「創造之神」的稱號。

哈蘭站在工作室裏，看著馬艮的生產材料，突然聽到腳下傳來一陣哼唧聲，她低下頭去，看到一只毛茸茸的小團子正在腳踝處蹭來蹭去。

「是三四啊。」

哈蘭抱起這只搖著尾巴仰面望向自己的小狗。為了配合程式的發展速度，一周前馬艮為三四更換了身體，更換後的身體明顯要比以前大。哈蘭感受著三四沈甸甸的體重，產生了一種它真的長大了的錯覺。

三四身上安裝的程式可以自行學習發展。就像剛出生的嬰兒透過學習逐漸發展大腦智力一樣，三四身上的程式能將初始條件和復雜的規則相結合，緩慢地實作前進演化成長。起初三四的動作十分遲緩，但它慢慢學會了使用胳膊和腿部的肌肉站立起來，也學會了汪汪吼叫。而記住以哈蘭為首的研究室成員，則花了它大約三年時間。與真正的小狗相比，三四識人的速度實在慢得出奇。三四這個名字，也是誌浩取「歲月漫漫」之意，給它安上的。回想起這名字的由來，把三四摟在懷裏的哈蘭不禁笑出聲來。

哈蘭溫柔地撫摸了三四一番，便把它放到地上，看著它向門外跑去的背影。這款能自我調整的程式獲得了極為成功的評價。研究所預測，該程式在5年內就可以植入人形機器之中。機器人的銷售物件是那些希望輕松養育省事「孩子」的人。從想要孩子的單身人士和老夫婦，到不喜歡懷孕、生產和養育過程，卻希望能有個孩子傾註感情的夫妻，銷售物件可謂是多種多樣。

現在對外出售的機器人中，植入的是根據消費者個人需求設計的針對型程式，等三四身上的調整型程式開發完成，消費者就能感受到養真人的滋味了。調整型程式不會對個別刺激產生特定反應，而是會呈現程式自我學習的結果。它所給出的反應，將與真實人類的反應一樣難以預測，充滿不確定性。因此，這個程式最大的問題，就是經過自我成長，可能會出現消費者不喜歡的奇怪性格。不過這就不關哈蘭的事兒，而是其他部門的工作了。

哈蘭環顧這個不時令馬艮感覺成神的工作室，自從被調到其他部門後，除非特意為之，她很少像這樣來馬艮的工作室。哈蘭惋惜著時隔許久之後，再次感受到的創造之力，一邊走出了充滿創造之力的馬艮工作室。

在工作室5樓的露天陽台上，馬艮與誌浩正在吃午餐。看到從工作室方向走來的哈蘭，交談正歡的兩人拿出了給她留的那份三明治。

「快過來。」面露爽朗微笑的馬艮暗暗覺得哈蘭太瘦了，但卻沒有說出口。

「我們正討論法語呢。誌浩這人竟然找了這麽個話題，真不像他。」

「怎麽突然提起法語了？」

「昨天我看老電視劇，誰知就瞧見這麽個說法。說在法國，人們把黃昏叫作‘狗與狼的時間’，因為黃昏來臨時，天色會暗得叫人分辨不出狗和狼。也就是比喻敵我難分的混亂時間啦，很有趣吧？我就勢又在網上找了找資料，發現居然還有‘天使路過的時間’這種說法。」

「那是什麽？」哈蘭咬了一口三明治，一邊問道。

「我來告訴你，聽好了哦。你可是個程式設計師，要雜學旁收才能輸入多種多樣的數據嘛。」誌浩露出調皮的笑容。「就是，你們想想，都經歷過這種情況吧。大家原本都在熱火朝天地對話，突然氣氛安靜了，誰也不說話了。那個沒人說話的瞬間就被稱為天使路過的時間。」

「怎麽聽上去像是種借口呢？以天使為借口，刻意美化感到孤獨和寂寞的瞬間。」

「要是這麽說的話，我們可不就是派送天使的人了嗎？是非常值得感謝的人了。」馬艮用特有的大嗓門哈哈笑道，「我們制作的機器人可不是把人們從孤獨和寂寞中解救出來了嗎？」

「如果沒有拯救，地獄之門就會開啟嗎？」

哈蘭譏諷性的回答令對話戛然而止。沈默的尷尬氣氛頓時彌漫在三人之間。

「啊，看來剛才有天使經過了呢。」

聽了誌浩的話，馬艮和哈蘭尷尬地笑了起來。

「調去新部門後還算適應嗎？」

「不怎麽適應。我對程式碼很熟悉，但對人就熟不起來。我喜歡程式，程式能給出精準的反應，但人的反應難以預測，應對人類的反應實在是煩得要死。」

「你一個人真不容易啊。」馬艮的聲音一反常態地沈重起來。

「嗯。不過現在好多了，因為有哈侖在了。」

「哈侖？啊，對，哈侖，還有哈侖來著。」

誌浩來回擺弄著三明治的包裝紙。

「你倆經常約會嗎？」

「反正住在一起，算是每天都在約會吧。」

「啊，挺好啊。起碼不會孤獨。」誌浩望著天空，低聲呢喃起來。「我最近在考慮要不要養條狗。」

「我倒要看看你能養成什麽樣。」馬艮撲哧一聲笑了出來。「你這種人，不是最討厭收拾狗屎狗尿，還有每天按時餵飯了嗎？可別忘了吵著讓我開發三四的是誰。」

「我最近很想念體溫。也沒個時間交女朋友，起碼得感受下狗的體溫了。」

「聽你這個恒溫皮膚的開發者說這種話真是搞笑。要不要幫你做一個擁有完美身材的女性機器人啊？皮膚就由你來做，再讓哈蘭按照你喜歡的性格來植入程式。」

「就像廚師無法享受美食，鄙人我已經沒法真正享受機器人帶來的樂趣了。你換個人跟他說，說你擁抱的是一個具有恒溫皮膚的機器人，你看他還能不能單純地享受產品？他肯定會跟我一樣，不停分析皮膚溫度到底合不合適，用不用調低調高，有沒有需要改進的地方……信不信，肯定會這樣。」

三人笑鬧之間，宣告午餐結束的短促鈴聲響了起來。哈蘭望著無意起身仍然悠閑的兩個男人，將桌上垃圾向前一推，站起身來。「回見。」

「再見。」

哈蘭身後的兩人懶懶地坐在桌邊，看著哈蘭走進樓裏的背影。

「這家夥，自從換了部門後明顯瘦了。」

「是啊，很明顯。」

雖說是本人要求，但把一個優秀的研究所程式設計師調進客服中心，實在是令人費解的人事調動。那件事說到底並不是哈蘭的錯，只是一場意外而已。

乘坐電梯去往客服中心所在樓層時，哈蘭再次回憶起三個月前發生的事故。三個月前，一位富有的老年顧客自殺了，這是在他使用了十年的機器人停止運作後發生的事情。將機器人回收後，研究所發現是硬件的老化導致了機器人的停工。在過去十年間，這台機器不僅沒有過維修記錄，甚至從未接受過定期檢查，發生故障一點也不奇怪。

像這位老人一樣購買機器人來做伴侶的人，常常會有一種奇怪的傾向：他們會忽略對機器的維修和檢查。由於放置不管，機器人皮下的硬件會在肉眼看不見的時候逐漸老化，機器人的壽命也隨之縮短。直到有一天機器人突然停止運轉，他們才急急忙忙地聯系研究所。如果當機器人停止運轉時，老人能立刻聯系研究所接受緊急檢修，那機器人更換硬件後，還能重新回到老人身邊的，可是老人當時並沒有聯系研究所。

進行現場調查的員工稱，老人當時似乎試圖拯救過機器人。也許是做過人工呼吸和心臟復蘇術之類的，機器人的嘴唇上粘滿老人的唾液，胸廓上的鋼筋也有些變形。但是用人類的救生方法是無法拯救機器人的，機器人自然沒能醒過來，於是老人絕望之下在浴室裏割腕自殺了。

「可能是老年癡呆吧，他的主治醫生也證實他出現了神經錯亂的癥狀。每當機器人的效能出現問題時，他就會聯系醫生要求予以診治。醫生也非常困惑。」

現場調查人員轉述了主治醫生的話。可是哈蘭無法接受這樣的理由。這位老人從未給機器人做過定期檢查。既然對機器人這麽疏於管理，那為什麽會在它停止運轉的時候選擇自殺呢。

「怎麽才回來呀？」哈蘭剛從電梯上下來，就見哈侖抱怨著朝自己身邊走來：「有兩位顧客在這兒呆半天了，就等午餐時間結束呢。您又丟下我去樓上找誌浩和馬艮約會了？」

「你這是在吃醋嗎？」

「對，就是吃醋。午飯在這裏也可以吃嘛。還不用去便利店買難吃的三明治，三明治還是自己做的最好，帶飯來咱倆一起吃多好啊。」

「我每天都在家裏和你一起吃飯啊。」

哈蘭向哈侖伸出手，這是在跟他要顧客的資料。哈侖把資料交給她，一邊還是抱怨個不停。「最先來的顧客是一對夫婦，他們還把育兒用的機器人帶來了。接下來是一位……」哈侖輕輕皺起眉頭，「很麻煩的顧客，吳梨英小姐，知道了吧？」

「誰？」

哈蘭迷惑地看向哈侖，哈侖長嘆了一口氣：「我知道您不關心娛樂圈，可這也太離譜了吧？她可是吳梨英啊！吳梨英，就是那個人氣女演員。」

哈蘭直接無視了他，隨意翻閱了下手中的資料。她已經在研究所工作十幾年了，不用仔細查閱，只要看到機器型號，就能知曉相應機器人的詳細數據。哈蘭開啟門，徑直走向咨詢台。

咨詢台前那對等待已久的夫婦看到哈蘭便站起身來，他們朝咨詢台對面擺放的座椅處走去，而哈蘭則觀察起抓著夫婦手掌的機器人。這個機器人被設計成了約莫15歲的少年，它的臉綜合了夫婦二人的面部特征，一看就屬於價值不菲的客製款。這種設計極其耗力，價格與搭載程式的普通機器人相比，設計費用要貴出兩倍以上。

「歡迎光臨，請問有什麽可以幫到您？」

「我們來修理程式錯誤。」

那妻子嘆了口氣。程式是否有誤，要看程式設計師的檢查結果。在客服中心，顧客所說的程式錯誤一般就是「不滿意」的意思。既然顧客在設計上都不惜花費重金，那麽機器人身上所安裝的程式肯定也是特別客製的。哈蘭深知為了迎合一個挑剔的顧客，程式設計師要多麽辛苦地不斷覆寫程式，一時不禁有些討厭面前這位妻子。

「您指的是什麽樣的錯誤呢？」潛台詞是你到底有什麽可不滿的。

「它不聽話。」

「能詳細地說明一下嗎？」

「直到前幾年它還非常聽話，是一個既可愛又漂亮的機器人。可是最近叫它幹什麽，它都不肯好好幹了。一開始預定的時候，我們就希望有一個成績優異的模範兒子，當然還要非常擅長運動。這個機型基本上我們是滿意的，可是最近，它的運轉出現了問題。它開始不肯用功學習，還在學校闖禍，老師聯系家長的事情已經發生了好幾次。這幾天它甚至開始頂撞我們了。」

「這並不是程式錯誤。」

「什麽？」感到難解的妻子皺起了眉頭。

「這不過是青春期而已。」

聽到哈蘭的話，丈夫大笑起來。「我說，這家夥可不是人，是個機器人。你是說機器人也有青春期嗎？」

「這款機器人是最高級的客製型機器人。程式設計的最大特點就是可以讓人們擁有與養育真正孩子相同的體驗。它的年齡差不多是15歲，那些反應只是因為青春期程式開始啟動了。」

「那就是說能改咯。」丈夫打斷了哈蘭的話。

「如果您願意，我們可以刪除相應程式以作修正，可是這樣您就無法體會到養育青春期孩子……」

「請給我們改改吧。」丈夫再次打斷了哈蘭的話。

「不是改改，而是修正。」對丈夫的無禮感到不快的哈蘭，有禮貌地糾正道。

「都差不多吧。」

「啊啊，我來吧。」看到惱火的哈蘭，哈侖插了進來。他關掉了少年的電源，填寫好收據，將確認表遞給夫婦二人。

「程式的修改大概需要三天。這段時間二位可盡情享受久違的二人世界。」哈侖親切地與夫婦交談，甚至還在二人轉身後畢恭畢敬地鞠躬道別。這是哈蘭無論如何都模仿不了的熱情。和人打交道的工作總是叫她無所適從，說真心話會讓人受傷，講客觀事實又要被說沒有人情味兒。所以需要察言觀色的客服工作，一點都不適合哈蘭。

「為什麽要表現得那麽冷淡呢？今天的顧客可都是VIP。再這樣下去，您就要被研究所解雇了。」

「不會的。沒了我，三四相關的專案會很受影響的。」

「您這是有意回編程室工作嗎？太好了，您終於克服低迷期了。」

「誰說我克服了？」

「那我就當您是正在克服中吧。」哈侖溫柔地笑道。「吳梨英小姐不想被別人看到，所以正在VIP室裏。我去把她請過來。」

哈侖大步走出了客服中心。哈蘭看著他的背影靜立半晌，便把楞怔怔地立在大廳裏的少年機器人搬到了身旁的運輸車上。她打算將剛才那對夫婦的不滿事項詳細報告給市場行銷部。連這種客製型程式都會引發消費者的不滿，正在開發的向上調整型程式也許會引發更多的不滿。將不可預料的調整型程式植入機器人身上，使人體會到養育真人的樂趣，這對有些人來說可能是一種有趣的體驗，但對今天來訪的夫婦這類人而言，可能更像是一種災難。

如果後者這樣的顧客多於前者，那麽植入了調整型程式的機器人作為商品的價值就會大打折扣。但不管怎樣，市場行銷部應該知道怎麽解決這種問題。把機器人放到後方倉庫門前，哈蘭又回到了咨詢台旁。剛坐下，衣著時尚的吳梨英就在哈侖的指引下推門而入。

吳梨英十分警惕地環顧四周，發現沒人後徑直朝咨詢台走來，然而她並沒有把機器人帶在身邊。

「歡迎光臨。請問有什麽可以幫到您？」

「請把我的機器人報廢處理掉。」

「啊？真的嗎？」哈蘭還未及作出反應，哈侖已經插嘴道。「可是您的機器人不是昨天才救了您嗎？我在報道中看到了。不惜性命救下戀人的吳梨英男友。很感人啊。」

「這就是問題所在。它能不顧危險，擋住被人故意從高空擲下的花盆，伸手護住我，這很好。可是哪有人被花盆砸到腦袋了還能安然無恙呢？幸好我的經紀人用衣服蓋住了它的頭，又叫來急救車把它轉移走了，你都不知道當時場面有多亂。如果這件事被大眾傳媒知道了，他們會怎麽寫呢？」吳梨英煩躁地說道。

「把機器人當戀人的變態女演員。應該……大概會這麽寫吧。」

看到哈侖撓頭的樣子，吳梨英一臉無語地嗤笑出聲。

「可它不是您喜歡了五年的機器人嗎？既然您很珍愛它，這種事情無論如何都是可以解決的呀。您能力那麽強。」

「你說的對，但我不想這麽做。」聽到哈侖的追捧，心情微微轉好的吳梨英交叉雙腿，撲哧笑了。

「我想您也並不十分珍惜它吧？」原本在旁邊翻著資料靜靜聆聽二人對話的哈蘭忽然開口，一面擡頭望向吳梨英。

「購買後您從未將他它帶來進行過定期檢查。」

「你覺得數碼就可以衡量一個人的心嗎？經常來做定期檢查就證明我愛惜機器人，該打一百分嗎？」

「如果您真的愛惜它，至少也該在定檢日來做個檢查。如今我們還提供上門服務。打個電話沒有那麽困難吧。」

「你就不覺得，正是因為我愛惜它，才沒有這樣做嗎？」吳梨英大聲笑了起來。

「說實話我不覺得你很愛惜它。」

雖然客服中心的員工以這樣的態度對待顧客，可以說是相當無禮，但哈蘭決定不管不顧地說下去。然而吳梨英似乎並不討厭哈蘭的態度。比起虛情假意的親切熱情，她更喜歡坦率直言。

「如果您真的很愛惜機器人，就不會為了自己的利益輕易把它報廢處理。」

「我說你這人，你真的是客服中心的員工嗎？客服人員用這樣的態度對待顧客也可以嗎？」吳梨英用手指一圈圈纏繞自己的長發，忽然側眼看見立在倉庫門口的少年型機器人。

「那東西出故障了嗎？」

「沒有。那是因為要修正程式才接收的物品。」

「物品啊。」吳梨英輕輕皺起眉頭。

「想想就知道。肯定是它的主人對哪裏不滿意，就聲稱機器出了故障要求修理。我朋友中也有這樣的人。一開始很愛護機器人，等厭倦了就借口機器人出了問題，徹底換掉所有程式和設計。我至少沒做過那種事情，5年來一次都沒有。你不覺得能做到這點很厲害嗎？」

可是你一來就直接要求將機器人報廢處理了。哈蘭幹咳一聲，吞下了這句話。

「剛把它帶回家的時候，我還覺得特別尷尬，但跟他在一起的這段時間，我真的過得很幸福。」吳梨英的語氣飽含真心。本想打斷她的哈蘭決定繼續聽下去。反正接下來沒有顧客要接待，她也有話想問吳梨英。

「它是個完全符合我口味的男人，它最大的優點就是無論我怎麽作都不會變心。它從不讓我感到孤單，而且只屬於我一個人。它讓我覺得，對一個機器人交付真心也沒什麽不可以。你們真的很偉大，你們制作的機器人，給人的感覺就像是真心相付也不錯的人。」

哈蘭突然意識到，吳梨英的超高人氣也許不只是因為她的美貌。不知不覺中，她就吸引了哈蘭的全部註意。

「虧得這個機器人，我再也不是一個人，也不再寂寞了。它把我從寂寞中救了出來。我希望能永遠這樣下去。可惜我們人類總是要死的，對我們而言沒有什麽永遠。」吳梨英邊笑邊嘆。

「您的意思是您的心意變了，不再愛惜它了？所以您才要把它報廢處理嗎？」

「這麽說可能也沒錯。」

「您能不能不要繞圈子，跟我直話直說呢？我是一名工程師，不太理解隱喻式的表達。」

「工程師？很符合你的氣質呢。你問我為什麽想把它報廢？因為這次的事情，讓我意識到它不是人，而只是機器人。」

意識到機器人是機器人？看著一臉懵懂的哈蘭，吳梨英咯咯笑了起來，「看來工程師沒能理解我說的話啊。」

「我只是覺得你的表達方式有問題。」

「是嗎？那對話就到此為止吧。快幫我進行報廢處理才是正事。」

「我來幫您。」哈侖拿起圓珠筆，填好表格，遞給吳梨英。

「我能再問一個問題嗎？」等吳梨英在表格上簽過字後，哈蘭終於開口問了出來。「既然您說自己那麽愛惜它，為什麽五年來從未給它做過定期檢查呢？」

聽到這個問題，吳梨英突然想到了前不久看到的新聞報道。內容有關一個老年男子，當他的機器人停工後，他就在浴室中自殺了。對於這個叫人難解的事件，報道羅織出了老年癡呆一類的緣由，但吳梨英卻對他的心情感同身受。說起來，報道中提到，這個老人十幾年來也從未帶機器人做過定期檢查。他的行為看起來與愛惜機器人的心情大相徑庭。個中矛盾，眼前這位工程師小姐能不能領會得到呢？吳梨英原想站起來敷衍她幾句了事，但是看到哈蘭真摯的眼神，不由改變了想法。

「你知道人們為什麽喜歡看電影嗎？因為在看電影的時候，人們可以否定現實。觀影期間，人們會把電影中的情節當做真正的現實。所以，有的觀眾會希望電影可以永遠不要結束，他們討厭回到冰冷的現實當中。」

「可是這和不接受定期檢查有什麽關系？」

「我剛才說過，就是因為意識到機器人是機器人，才決定把它報廢了吧？看到他被花盆砸中仍安然無恙的瞬間，我就從電影般的幻想裏清醒過來，回到現實中了。我意識到，自己真心相付的那個人，那個用真愛將我從孤獨中解救出來的人，其實只是一個物件而已。於是救贖消失了，我依然是一個人，依然孤獨。我需要的是一個於孤獨中解救我的人，而不是一個物件。」

吳梨英優雅地嘆了一口氣。「你明白了嗎？定檢日這種東西，就是在不斷提醒我，那個讓我付出真心，把我從孤獨中解救出來的人，不過是個機器人而已。每當想到定期檢查日時，我總會意識到它不是人，它不過是在按照程式運作罷了。」

吳梨英站了起來。「所以說，你們最好也能考慮到人的情感因素，不要只關心機器和程式。說到底，你們這番事業不就是利用人的孤獨才建立起來的嗎？既然要利用人的感情做生意，那就多在上面用點兒心吧。」

原本打算轉身的吳梨英突然站住，望著哈蘭面露嘻笑之色。「從這個意義上說，客服中心也該換換員工了，這地方本該讓顧客感到舒心，所以換個更親切和藹的人才好，我看那邊那個男人就不錯。」

「謝謝您的稱贊。」哈侖得意洋洋地起身歡送吳梨英，「機器人將於明天下午進行回收，請在方便的時候致電聯系，我們將馬上派車前去。」

「好的。我看你這人不錯，有沒有興趣做我的司機？誰知道將來什麽樣呢？如果咱倆合拍，說不定你還會取代我那個機器人的位置呢。」

「謝謝您這麽說，不過我已經心有所屬了。」

「呵，人心是會變的。我的聯系方式資料上都有，如果你改變主意，隨時可以聯系我哦。」吳梨英向哈侖拋了一個媚眼，走出了客服中心。

人類無法回收利用，但機器人卻完全可以。第二天，馬艮將從吳梨英處回收的機器人進行剝皮處理，留待二次利用。只要微調骨骼，再更換一副新皮膚，它就可以放到二手機器人市場上出售了。幸好機器人的程式沒有出錯。結束程式檢查後，馬艮拿出了幾套骨骼設計樣式。就在他挑選設計時，哈蘭走進了工作室。

「這是吳梨英的機器人嗎？」

「嗯。上面讓我換一副骨骼，把它掛到二手市場上去。你覺得哪個設計比較好？」馬艮將選好的幾個設計樣式擺在工作台上。

「程式呢？」

「沒問題，我打算接著用。」

「換了吧。」

「嗯？」

馬艮擡起頭，哈蘭已經開始著手更換程式。

「何苦費這個心呢？」

「我思考了下人的感情。」

「什麽意思？」

「如果把吳梨英用過的機器人原樣賣給別人，它多半會像對她一樣對待別人吧。吳梨英知道了不會不高興嗎？」

「她不是自己說的要報廢處理嗎？你這是浪費時間。」

但馬艮並沒有阻止哈蘭的行動。

「你也覺得我們是在利用人的感情做生意嗎？」哈蘭盯著顯示器問道。

「從某種意義上說確實是這樣，但是有需求才會有供給。我們賣東西是因為有人想買，只罵我們也太搞笑了。怎麽了？有人罵你利用人心賺錢了？」馬艮看向哈蘭。

「我一直不知道機器人是在從孤獨中解救人類。」看著顯示程式更換進度的螢幕，哈蘭自言自語般低聲道。

「你還在對那個自殺的老人耿耿於懷嗎？忘了吧，那只是個意外。好吧，如果實在忘不了，我和誌浩來幫你忘掉。今天晚上去喝一杯怎麽樣？」

「我和哈侖晚上有約了。」

「是那家夥重要，還是我們重要？」

「那家夥。」

「祝你幸福！」馬艮嘟嘟囔囔地抱怨道。

完成程式更換後，哈蘭直接下了班。她和出外勤的哈侖約好了在外邊見面。在前往約會場所的路上，她暗暗觀察著身邊經過的路人。這是在研究所上班後養成的習慣。透過仔細觀察，就能夠分辨出誰是人，誰是機器人。每當捕捉到有細微不自然的動作，她就會踏踏實實地在動作程式中做出進一步的改善。也許正是在這樣的過程中，她忘記了解讀人心的方法。

想著要小憩片刻，哈蘭便坐到了噴泉邊的長椅上，她想起了那個老人的機器人。與別的硬件相連後，機器的程式正常啟動了，那是一個古老而簡單的程式。與老人相處期間，機器人有過哪些行動一看便知。但是，程式化的機器人行為究竟給老人帶去了什麽，卻實在無從知曉。

「希望電影永遠不要結束的觀眾……嗎？」哈蘭下意識地自言自語，一邊起身，一邊望著電影散場後，湧入冰冷現實中的觀眾。電影院門口張貼著吳梨英的海報。

哈蘭慢吞吞地走進了今天的約會場所——塔頂餐廳。稍晚一點到達的哈侖似乎是餓壞了，點完餐便狼吞虎咽了一通，半晌之後方才喘氣說話。

吳梨英與男友分手後就悄然退圈的傳聞，股票市場動蕩不安大事不好的說法，命運的時鐘近來變慢的大好訊息……他的話滔滔不絕，都是哈蘭全不關心的領域。也幸虧有哈侖在，她才沒有變得比現在更加無知。

不管是在家裏，還是在研究所中，哈侖經常說個不停。對此習以為常的哈蘭幹脆把哈侖當成了收音機。要是他偶爾再唱幾首歌，就會更像收音機了。收音機是屬於孤獨之人的物件。一個人的深夜，只有收音機中流出的聲音才能安慰自己不是一個人。

人類發明的所有物件都是為了這種安慰。讓人又哭又笑，沈浸其中的電視機消解了人類的孤獨，貼在耳邊的手機讓兩個遠在天涯的人變得近在咫尺。單車、汽車、火車、飛機，交通工具的速度變得越來越快，它們載著人們奔向其他人，讓人們確認自己不再孤獨。所有人都是在利用人類的孤獨做生意。這種生意，對於因被肉身拘束而無法超越個體的孤獨人類而言，無疑是一種安慰。也許自古以來，文明的發展就是源於人們對孤獨的不斷克服和超越。從這一點看，文明的發展使得人類更加孤獨這一常見命題，乃是一個滑稽的矛盾。

哈蘭俯瞰窗外，燈火通明的建築物如大樹般高聳。在巨大的建築物叢林中，生活著無數的人類。然而哈蘭對這些人的名字、長相，以及他們各自的生活一無所知。人們的生活就像玻璃碎片一樣分離四散，即使拼在一起也終究無法成為一體。人生一世，能夠交心的人總是很少，很少很少。

哈蘭的視線遊蕩在依然說個不停的哈侖周圍。每個桌前都坐著人，這些人都是能與心意相通之人共度美好時光的幸運兒。可是世界上更多的是沒有這種幸運的人。哈蘭突然想到，在研究所購買機器人的大概都是些不那麽幸運的人吧。

「很奇怪吧。」

「什麽？」哈侖這才停下來，看著哈蘭。

「我是說人類。人類總是因為孤獨，因為想要得到救贖而心急不已。於是去交朋友，加入興趣社團，談戀愛，結婚。可是為什麽物件非要是人類才可以呢？為什麽只有人類才能將人類從孤獨中拯救出來呢？沒有靈魂的機器人似乎就不能拯救人類的孤獨。」

「您說的是吳梨英？還是那個自殺的老人？」

「兩個都是吧。」

「您還沒放下那件事嗎？誌浩先生和馬艮先生也說過了，那只是個意外。那個老年癡呆的老人自殺，是因為被孤獨逼瘋了。」哈侖氣道。

哈蘭看著他生氣的可愛樣子，一時忍俊不禁。「幸好我還有你。」她的嘴角依然浮現著微笑，「因為有了你，我才不再討厭回家。我現在不是一個人了。」

「說這些怪讓人難為情的。我們別說這些了，說些別的吧。明天是周末，我們去郊外玩兒吧。秋天的蕎麥花開得……」嘰嘰喳喳說個不停的哈侖緩緩放慢了語速，直到沈默不語。看著慢慢垂下頭的哈侖，哈蘭臉上的笑容消失了。自哈侖大張著嘴的喉嚨深處，傳來了低沈的機械音：「如想繼續使用，請投入硬幣（Coin）。」

沈默瞬間降臨，沈默的時間裏傳來了天使路過時揮動翅膀的殘忍聲音。哈蘭終於有些明白自殺老人的心情了，被沒有心的物件欺騙的心情，被欺騙後席卷而來的是獨我一人的冰冷孤獨。哈蘭抑制著想要跳到窗外的沖動，緩緩伸出手拿起桌上的手機。

「怎麽啦？」

馬艮的聲音從緊貼耳邊的手機中傳來。那聲音聽上去很近，但他的人卻在很遠的地方。這無法忍受的矛盾讓哈蘭感到手足無措的孤獨。她盡力壓抑住感情，堅聲說道，「哈侖不動了。」

「嗯？是嗎？那就投入硬幣啊。」

「我沒帶。」

「什麽嘛。作為一名研究所的員工，怎麽能這麽沒有計劃性？是忘了嗎？」

「嗯。」

「可真不像你。」

「我不是忘了硬幣，是忘了哈侖不是人類，忘了好一陣子。」

「什麽？」

「沒什麽。我想說的是有必要安裝一個感應器，避免機器人在這種毫無計劃性的用餐時間內，突然在人多的場合停止運作。沒電時哪怕是使用備用電源，也要叫感應器探知到安全環境，才能讓機器人停工。在沒有硬幣的情況下忽然就這麽停工了，使用者能怎麽移動它啊，肯定只能叫研究所的員工火急火燎地辛苦跑來。另外，投硬幣的地方也真是……這都是些什麽鬼設計嘛。」為了壓抑湧到喉頭的奇異悲傷，哈蘭不停地說著話，「把硬幣放入大張的嘴巴瑞，真是像你一樣搞笑，拜托你研究一個優雅自然的方法吧，如果不想這款‘租借人’的使用者怨聲載道的話。」

「打從你申請試用這款測試版機器人，我就知道你會嘮叨個沒完。知道了，這一部份不歸我管，我會和設計部商量的。我現在馬上派員工去回收哈侖，你在那裏等會兒。」

「別掛電話。」

「嗯？」

「那個自殺的老人。」

「你還想著那件事嗎？」

「我好像明白他為什麽那麽做了。」

「嗯？」

「你想啊，當意識到自己傾心相付的人其實是沒有心的機器人時，他大概孤獨得發瘋吧？意識到自己是一個極其孤獨的人時，肯定難過得要死。」

「你是在說你自己嗎？知道了。等你回研究室，我和誌浩來安慰你。行了吧？沒事就掛了。」

「等一下。」

「還有話要說嗎？」

「沒了。但我不想給天使路過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