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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一部電影罵審查,他為什麽敢?

2023-12-08影視

文丨Argoon

對南韓導演金知雲的期待,有些時候落點並不在高口碑或高票房,反而在於諸如怪奇、癲狂、冷冽、感懷等個人特色,以及他這一次,能不能又在常規框架裏,埋下一點什麽新東西。

簡而言之,就是期待他的「敢」。

當然,這麽講,也可以說有點挽尊的世俗意思。他的新作【蜘蛛網】半年前在康城電影節非競賽單元亮相後,亞洲的電影節巡了幾回,九月底在南韓上映,挑了六天假期的中秋檔,沒想到觀影人次才區區26萬,距離扭轉虧損的200萬還差很多,下映又迫在眉睫。

【蜘蛛網】

要知道,【想見你】今年在南韓上映,也有36萬。

雖然同期河正宇領銜的【1947波士頓】同樣沒過損益兩平點,但是【蜘蛛網】男主宋康昊順著韓在林的【非常宣言】、是枝裕和的【掮客】一路撲到現在,難免更有非議。

同檔期最低口碑的【千博士驅魔研究所】票房成績反而相對漂亮,盡管止損也難,指向的問題卻是被那三年拖垮之後,南韓演員的號召力同樣急速下滑,照理說身在一線的宋康昊,500萬不在話下,但很多同檔演員想把觀影人數扯上七位數,都很吃力。

【千博士驅魔研究所】

觀眾回到了更加挑剔的位置,資方也回到了更加審慎控制片酬、節省制作費的低點,對已經可以自由發揮的南韓影業而言,無疑市場比政策更現實地發出低迷警告。

巧的是,【蜘蛛網】回顧的恰恰是政策管控較為嚴苛的上世紀七十年代。那時候,想拍電影必須要透過極其嚴格的劇本審查,於是很形象地,「縱火」一詞被用來形容南韓電影。

宋康昊在片中扮演金導演,同名長片剛殺青,就想拋開彼時爛俗偷情戲的商業法則,更改結局,炮製影史傑作。但很顯然,他不僅要面對資金投入、演員協調等問題,而且監制白會長反對,審查當局都會是完全不可控的阻礙。故事就隨著旁逸斜出的困難發散、聚攏以及爆破。

【蜘蛛網】

這部作品所密集諷刺的南韓電影審查,這裏可以稍微多說幾句。

南韓的第一部電影在1897年上映,審查迅速跟上。在日治時期,1907年的【安全法】頒布後,審查愈發嚴厲。1960年「四·一九運動」之後,第一個審查電影的民間組織「國家電影倫理委員會」成立。過不多久,電影被勒令在拍攝完畢後就要開展不限於情景的審查,更有甚者,開拍前刪掉了80%的劇本內容。

1988年冬奧會之後,南韓放棄對政治傾向與色情表現的嚴控,但整體依然不夠樂觀。八年後,大衛·柯南伯格【欲望號快車】刪減十分鐘造成的國際電影節笑柄,促動南韓修改法律,但還是增加了限制超過R級標準電影的等級,1966年成立並在1999年改名的「映像物等級委員會」,鬧過不少牽涉法律、經濟的糾紛。

【欲望號快車】

金知雲2010年的【看見惡魔】,就因為所謂「過量的極端血腥場面」,成了第一部被列為19禁及限制上映級的南韓商業驚悚片,最終需要刪減一分半鐘內容,才能公映。

跟他合作次數最多的主演宋康昊,和【寄生蟲】導演奉俊昊在2020年奧斯卡登頂後,南韓總統文在寅表示,「【寄生蟲】的奧斯卡四冠王是過去一百年裏所有南韓電影人不斷努力的結果,今後政府將進一步為廣大電影人提供能夠盡情發揮想象力並放心大膽制作電影的環境」,意味著審查的作古。

【寄生蟲】

到了這樣的關口,百無禁忌的南韓電影人選擇在光影裏回到那個封閉的年代,有很大的私人感情在。

所以看【蜘蛛網】,我們完全可以期待金知雲對審查盡己所能的針砭。單看故事,審查相關方就是「反派」,他們跟商業考量過多的監制,跟不理解電影、沒有藝術追求的演員等等,明明白白地成了片子裏的一丘之貉,也成了南韓電影發展的障礙。

【蜘蛛網】

從最淺顯的角度來看,這是對過往蕭條時期帶有經驗性、創傷性的回擊。他首先要與各種陳腐內容做方方面面的鬥爭。

舊時代的荒謬,不只是對電影趨於瘋狂的操控。這樣的控制欲,也被他在電影議題裏擴充、放大。譬如金導演當初接二連三拍攝的,是出軌、情殺的題材,不管是迎合審查需求,還是滿足大眾審美。

他在商業抉擇上的萎靡,既應和了當年電影行業的一蹶不振,也反思了當下電影哪怕是在沒有審查的環境下,同樣會在過分求穩的前提下變得寡淡。金導演試圖至少從自身開始,終結這樣一個眾所周知的便利成功,人物有了大於時代的光環,就差唯結果論的結果。

【蜘蛛網】

金知雲設定的結果,是讓這位金導演能在電影放映後感受到現場的熱情。對比剛才所說的現實院線遇冷,大鐘獎、青龍獎對於配角、美術的肯定,也很難完全拉高電影的成就感。

特別是,金知雲與金導演存在太多自我投射、交替比對的空間。

戲中戲的拍攝對金導演來說,固然遍布難關,【蜘蛛網】對金知雲而言,同樣挑戰與風波不斷。原本專案找的是【女人,男人】【東柱】【仙後座】的申淵植,不過因為劇本沈重深奧,又需要大規模室內布景,投資、發行方中斷了制作,到後來才被金知雲接手,並進行劇本改編。

【東柱】

上映之前,已故導演金綺泳的家人指控【蜘蛛網】侵犯人格權和肖像權,認為造型相似的金導演是對金綺泳的負面呈現。片方咬定主角是各種創作者集體投射的虛構人物,達成庭上和解,才有電影的如期公映。

風波之於電影,從戲裏到戲外構成了雙向補充。但更大的比對是,在電影裏被認定為傑作的戲中戲,確實充滿至少超越七十年代的特質,不想【蜘蛛網】在現下的位置。

彼時南韓能夠拍攝的題材有限,金導演首先是從固有的偷情捉奸題材裏有所扭轉,要給觀眾看到新的東西,要打破女性作為男性的長期附庸,要在極力隱藏自身罪惡、荒唐的全員裏頭,透過「憤怒是未能成為耶穌之人對耶穌的復仇」,挖掘人類本質,展現人性荒謬。

【蜘蛛網】

他也確實在戲中戲裏表達出所有人物的瘋癲,狗血裏頭全是帶有背反內容的挑釁,以力打力地構建出跳脫的精神世界,最後死去的人被蛛網一並吊掛在天花板上,恐怖得來,又充滿不只是作繭自縛、天道輪回的隱喻。單從結構、走向、符號上,其實很有所謂傑作的潛質。

但要是再多套一環,讓【蜘蛛網】去表現文本裏的決絕,很容易因為當下的相對容易、輕簡,失去一些現實指涉,而更多落在帶有傷痕烙印的揶揄,最多是對影人、女性集體傷痛的揭示。

【蜘蛛網】

更重要的是,當觀眾理解金導演對成為名導的追求,也很容易帶動對金知雲創作上某種窮途末路處境的聯想。

其一是當南韓束縛松解,左右是否傑出的判斷,就需要有更加實在的觀感,比如電影整體上的氣派,局部上的巧思,能夠在現行文本裏構成更新鮮的呈遞、更渾然的沖擊。

其二是這部電影喧鬧、擾攘的黑色喜劇特色,完全可以讓人夢回他導演職業生涯的起點,即1998年的【死不張揚離奇失魂事件】。

【死不張揚離奇失魂事件】

上世紀末的那部作品同樣是在一個半開放的空間裏,聚焦不同陣營人物的相互纏結、碰撞,然後產生荒唐的喜劇效果。小酒店也好,攝影棚也好,我們能夠看到金知雲對於群戲的超強把控,如同【蜘蛛網】那個一鏡到底的場面,人與事都在精密編排下卡點走位。

這樣的故事越雜亂,越擾攘,其實越有搞笑風味,也會因此越有黑色氣質,前作牽涉殺人、埋屍的重復,新作關乎吵架、打架的連環,人物關系的盤根交錯,賦予不同利益集團足夠多變的動機和更難預測的走向。

結果新作並沒有因為加插了更豐富的細節,更震撼的元素,而變得更加銳利、有趣,頗為可惜。相對而言的聒噪、冗余,在當下的觀影氣氛裏被更迅速地埋汰,也是不難預料的事情。這時候自嘲要想轉化出更多積極效果,單憑這部作品難以迅速實作。

【蜘蛛網】

只能說一如既往的可貴在於金知雲依然熱血的翻新。他拍電影,沒有那麽就事論事,所以喜歡類別、風格的雜糅,喜歡「折磨」自己。

這部作品原先被預判為「破壞形式和體裁的商業電影」,或特許以想象,當常與循規蹈矩開戰的金知雲可以讓角色跟著鏡頭不斷刺破限制,本身也是自得其樂的事情。

而我們哪怕無從苛求【蜘蛛網】超越【攝影機不要停!】,成為近年關於拍攝電影的電影之最,也不妨礙寄望金知雲起碼在下一次,還能帶來更多關於拍攝電影的新啟發。

【攝影機不要停!】

反正南韓電影人已經是亞洲的一把重要標桿,尤其是在黑色系裏,那再期待他們,期待「鬼才」金知雲提前邁出一步,不是太過分的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