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奇明,上桌了。
【邊水往事】中,只見蔣奇明頂著一頭黃毛,講著一口地道廣西方言,在三邊坡被稱為「條狗」,只要能賺錢,他什麽事都幹。
蔣奇明飾演的王安全是在泥土裏摸爬滾打的人,他卑劣狡詐,道德感極低,可觀眾對他恨不起來,他也只是努力生活的普通人。
一個角色是否鮮活、真切,遠遠比外表是否好看重要得多。
「土狗男孩」,是很長一段時間裏觀眾評價蔣奇明時出現頻率最高的詞。
談到他,總是繞不開那張臉與氣質的矛盾相容性,不禁發出疑問這個長得並不算帥的男人為何演什麽都讓人心癢癢。
從【宇宙探索編輯部】中的那日蘇到【漫長的季節】中的啞巴傅衛軍,【我的阿勒泰】中的打工仔高曉亮。
他詮釋的向來不是傳統意義上的好人或壞人,好壞參半,遊走在灰色地帶的邊緣人物,更具有吸重力。
讓人記住的總是那些失落的、痛苦的、難以啟齒的經歷,這些東西構成一個人的底色,蔣奇明所詮釋的角色們都在赤裸裸地告訴你:我爛命一條。
蔣奇明的身心裏有強烈的憤怒,同時又有清澈放松的部份。
亦正亦邪間,便是深刻。
蔣奇明的演技被談論得越來越多,而他卻想保持神秘,將自己藏起來。
演戲是他隨時可以抽離出的生活。
【邊水往事】剛剛收官,上線短短幾天便火爆出圈,以「高開高走」的趨勢一路狂飆,豆瓣評分8.1分,可謂是口碑熱度雙開花。
由知名導演曹保平監制的作品,自然質感十足,有強烈的敘事與人物。
三邊坡的社會百態與眾生相,在人性揭示層面進行了更為深層的挖掘。
三邊坡是一處魚龍混雜的熱帶異域,意外流落此地的打工小白沈星,遇到在多方勢力間遊走的大佬猜叔,展開一系列以利益糾葛為主的各種事件,被逼遊走於灰色地帶。
懸疑劇【邊水往事】郭麒麟與吳鎮宇 劇照
「拜la各位老板,有si電話我lo;我叫王安qiuan,找我最安qiuan。」
8月29日晚,【邊水往事】收官禮放送,在劇中飾演王安全的蔣奇明借角色之口,發了這樣一條微博。
單看文字,幾乎已經可以腦補到他那夾雜著廣西口音,又帶點東南亞異域的味道。
蔣奇明的出場,是在街邊做二道販子,那句「我不是條狗,我是,條狗」配上狡黠的神情與動作,角色混吃等死的特質瞬間形象起來。
【邊水往事】蔣奇明 片段
他可以演好中國小縣城裏特別真實的人,在深淵掙紮求生,欲念橫流適者生存。
蔣奇明飾演的王安全經歷了從「條狗」到「小白臉」的漫長過程,三邊坡對他精神與肉體上的摧殘,身上每一處傷口都指向惡之根源——金錢。
在三邊坡這個「吃人」之地,人人為了錢不擇手段,可在這見不得光的黑色叢林中,有人還有人味、還有一點惻隱之心與良心未泯。
【邊水往事】蔣奇明 劇照
王安全崇尚金錢,但他並非傳統意義上的壞人。
他用假鈔將賭石男騙得團團轉,可在街上目睹賭石男被自己老大打成傻子,光著身子撿垃圾,將青蘋果當作是滿翠的帝王綠玉石時,王安全臉上浮現出極為復雜的神情。
他抓了抓頭發,眼裏的淚就要湧出來。
無能為力的他將那件假扮僧人的比丘衣披在賭石男身上,始終回避與對方眼神對視,臉上是羞愧難當的煎熬。
【邊水往事】蔣奇明 劇照
蔣奇明的精準演繹,賦予王安全極為復雜的底色,貪婪之中還殘存著一絲善良,不可言說的神情直戳觀眾的淚腺。
一個復雜的壞人遠比一個單純的好人,難演得多。
他為了尋求生存,只能忍受虐待喪失尊嚴,對悲苦逐漸麻木,觀眾看到的是一個生活在底層活生生的人。
【邊水往事】蔣奇明 劇照
導演看好蔣奇明對於細節的把控與演繹:
「話劇演員出身,他非常松弛,在現場會給到很多意想不到的發揮。包括沈星買完泡魯達,他又從上面抽了兩塊錢。這些小動作非常的準,讓他跟這個環境完全融在一起,覺得他就從地裏長出來,被這個環境吃死了。」
當郭麒麟與蔣奇明一同出現,觀眾的目光一定落在蔣奇明身上,盡管他扮演的是一個「爛人」。
身為配角的他,戲份不多卻足夠精彩、搶眼。
這是蔣奇明作為演員的魅力,也是他的天賦。
【邊水往事】郭麒麟與蔣奇明 劇照
蔣奇明並沒有長著一張老天爺賞飯吃的傳統帥哥臉。
單眼皮小眼睛,極度瘦削的面部,眉眼間透出一股野性難馴的氣質。
正是這股反精致的,未被馴化的原始生命力,讓他可以隨時四兩撥千斤般變身,塑造另一個全然不同的角色。
長相是天生的,選擇也許是受家庭影響,他的父親是傳統彩調戲劇演員,唱了一輩子的戲,母親則是粵劇團裏的高胡演奏員。
廣西南寧是蔣奇明的故鄉,此地的人大多憨厚、講義氣。
蔣奇明不怎麽愛說話,少年時期總是一個人騎單車在潮濕的街道溜達,「街溜子」氣質從那時起就初見端倪。
小時候的蔣奇明
原本父親對這個兒子寄予厚望,想讓他長大後做個外交官,只可惜他不是那塊料,父母忙著自己的藝術事業整日出差,蔣奇明終究過上了不受管束的生活。
讀中學時,他愛上了看各種中外電影,也對表演產生了極大的興趣。
在知道有專門教表演的大學時,蔣奇明毫不猶豫地坐上了綠皮火車,從南寧到北京,32個小時的車程,他不覺得辛苦,只有緊張。
2011年,好不容易考上中央戲劇學院後,蔣奇明表演天賦迸發,他自然地遊走在各個舞台之間,出演了話劇【仲夏夜之夢】【性情男女】【兄弟】等作品。
他一心在學校排話劇、寫劇本,在話劇舞台上不停積累表演經驗。
從中戲畢業後的幾年時間裏,蔣奇明的同學一個接一個進入影視圈,在大熒幕上頻頻露臉,他也不急,依然紮根話劇舞台,從【幸福不等待】【我是月亮】到【杏仁豆腐心】,他的表演細膩入微。
話劇舞台上的蔣奇明
演話劇很孤獨,也很辛苦,可他樂在其中。
那幾年,蔣奇明橫跨話劇、音樂劇之中,還拿下第五屆華語戲劇盛典的最佳男配角。
期間,他也嘗試過拍影視劇,片酬比演話劇高很多,可是他總覺得不夠過癮。
蔣奇明對離自己比較遠的人,會產生好奇。
他喜歡觀察不同的人,也喜歡和他們聊天。
2020年初,大多數劇場停工,蔣奇明無戲可演,他將求職資訊索性發在微博上,稱自己「活好不粘人」。
2020年,待業在家的蔣奇明釋出求職資訊
當時網上招聘很多工種,菜市場殺豬薪金最高,可是他不會,遺憾錯過,只有羅森便利店聯系了他。
蔣奇明到羅森便利店打工,每個月薪金3000塊。他認為打工就要特別積極,上班第一天,進來一個客人,他大聲喊:「歡迎光臨羅森便利店!」
那位顧客左腳剛踏進來,聽到這一嗓子,嚇得當場轉身離去。
那段時期,他觀察來來往往的人如何聊天、生活,也開始思考每個人行為背後的邏輯。
「以前的選擇很少,但是演員一直不拍是很糟糕的事情。不在鏡頭面前或者舞台上動起來,肯定會生疏,畢竟演員的年限在那,所以需要多嘗試。」
從舞台到熒幕,是一個很自然的過程,2023年春天,電影【宇宙探索編輯部】是蔣奇明接觸影視表演後的第一部作品。
導演孔大山看了蔣奇明演的話劇【杏仁豆腐心】後,決定選他出演自己的電影。
【宇宙探索編輯部】這部荒誕又浪漫的小眾影片上映後,獲得相當不俗的口碑。電影以偽紀錄片的形式拍攝,沒有燈光、沒有打板、沒有分切鏡頭。
蔣奇明扮演的那日蘇癡迷於外星文明,是氣象站的工作人員,嗜酒成性,難以融入到集體之中。
電影【宇宙探索編輯部】蔣奇明 劇照
他甚至給那日蘇做了人物小傳,一個生活在內蒙,子承父業的氣象員,因常年生活在荒郊野外,鮮少與人對話,於是會有語言障礙。
那日蘇與孫一通、唐誌軍都虔誠地相信宇宙有外星人的存在。在他們看來,電視上的雪花點不是普通的雪花點,是宇宙誕生時的余暉。
蔣奇明飾演的那日蘇戲份不算多,但每到有他的場景,你都不會忽略他的存在。
影片中,他手中一直舉著台DV,那不是道具,他一直在拍,後來有些素材還用到了片尾。
戲裏戲外,影像的邊界就此消融。
電影【宇宙探索編輯部】蔣奇明與王一通 劇照
在拍戲時,他看到大量非專業演員,心生羨慕,當地的村民和環境、氣氛長在了一起。
粗糲、生猛的氣質不必多說,早在之前,蔣奇明作為話劇、音樂劇演員,就已經在演技上打牢基礎。
電影【宇宙探索編輯部】蔣奇明 劇照
同年,【漫長的季節】播出,傅衛軍是蔣奇明真正意義上被大眾看見的角色。
他飾演的是一個啞巴,沒有任何對白,沒有一句台詞,全劇靠手語表達內心世界。
在上一部戲中,他是結巴,到了這部戲,他索性直接成了啞巴。
在失語狀態下,蔣奇明僅靠眼神、動作便詮釋出一個在底層遊走,苦命人的宿命感。
電視劇【漫長的季節】蔣奇明 片段
為了演傅衛軍,他先去學了手語。
為了有節奏,他又去了解語言邏輯,這樣才能調動身體神經自然跟著一起動,做的功課足夠多,才會成為這個人。
傅衛軍每次打架前都會摘掉助聽器,這是蔣奇明為這個人物設計的動作。
他認為一個從孤兒院跑出來的小混混買不起助聽器,有可能是偷來的,大小必然不匹配,打架會掉落,這種小心翼翼讓觀眾心生同情。
電視劇【漫長的季節】蔣奇明 劇照
在蔣奇明眼中,傅衛軍身上是有動物性的。
與冷峻單薄並存的是一張年輕的臉,那一點點僅存的陽光也要藏起來。
他對欺淩自己與姐姐沈墨的人下手狠辣,對喜歡的女孩無比純情。
電視劇【漫長的季節】蔣奇明 劇照
在雙重影帝範偉、秦昊的高光下,蔣奇明依然獨樹一幟,靠演技吸引了觀眾的目光。
他乖戾狠辣,卻內心溫熱,性張力十足,成為很多女觀眾的「啞巴老公」,有網友笑稱:「沈默是男人最好的醫美。」
【漫長的季節】播出後,蔣奇明最初會到各大平台搜尋自己的名字,會因為看到大家的贊美聲而開心。不過很快,他就冷靜下來,意識到不能得意忘形,樂極必定生悲。
面對外界紛湧的喜愛與稱贊,他將這一切歸結於運氣,一再重復自己是「運氣好,能接到這個角色是我的幸運」。
電視劇【漫長的季節】蔣奇明 片段
蔣奇明擁有一張「劇拋臉,不論演怎樣的角色都不會讓人看出他之前飾演角色的影子。
那雙細長眼睛裏時刻飽滿的情緒,讓他有了故事感。
在電視劇【我的阿勒泰】中,蔣奇明飾演一位從廣東到新疆淘金的打工者高曉亮。
這是一位長期失敗的人,無比崇尚金錢,為了利益可以不擇手段。
電視劇【我的阿勒泰】蔣奇明 劇照
扮演誰,就先成為誰,是蔣奇明的表演方法論。
在他的理解裏,高曉亮這個角色並非好人,卻也值得憐憫。他孤身一人來到西北,期望發一筆橫財,最終帶走的只有傷口與不甘。
蔣奇明有語言天賦,他在定奪高曉亮的口音時,有意避開了地道的廣府口音。
在他日常的觀察中,講好聽地道廣東話的城裏人,也許不會被生活逼到跑這麽遠的地方打工,於是劇中的高曉亮口音復雜,不難覺察到他混跡各處的漂泊感,語言是他為角色註入靈魂的武器。
電視劇【我的阿勒泰】蔣奇明 劇照
黃金配角受到觀眾的追捧,在行業同樣如此,搭過戲的馬伊琍自愧不如,坦言在【我的阿勒泰】中,被蔣奇明的表演長久地刺激到了。
那場戲,馬伊琍從馬背上摔了下來,蔣奇明騎著摩托車追了上來。
很不幸的是,馬伊琍親眼目睹了他的表演,只見蔣奇明跌倒在地,擡起頭時,眼白通紅到可怖,這讓在場的人都感到匪夷所思。
蔣奇明的表演克制、沈郁,那種哽咽嗚咽含在喉嚨。他們不知道他是如何在幾秒鐘內,讓自己的眼睛充血的。
電視劇【我的阿勒泰】蔣奇明 片段
其實沒有任何技巧,蔣奇明在倒地的瞬間,抓起一把沙土扔進眼睛裏,這是一個笨拙的方法,但需要勇氣對自己發狠。
那場戲拍完後,馬伊琍覺得自己被蔣奇明比下去了,開玩笑稱自己還有點生氣:「太佩服他了,我覺得他是把自己徹底扔到戲裏,扔到角色的那種演員。在這一點上,我不如他。」
馬伊琍談蔣奇明的表演,帶給自己的震撼
除了馬伊琍,早在【漫長的季節】播出後,蔣奇明就憑借演技迷倒演藝圈眾多前輩。
向來對演技要求嚴苛的郝蕾,直言蔣奇明是年輕演員中自己最喜歡的一位,「沒有人不愛小啞巴」。
郝蕾
張譯更是在提到蔣奇明後,臉上難掩愛意,稱看著他燃起了自己「追星」的沖動。
張譯
不拍戲的休閑時間,蔣奇明喜歡看吃播,尤其愛看農家樂牌,他喜歡觀察東北大哥們如何生活、接觸社交媒體、做農家菜,很接地氣,很好玩兒。
他對吃感興趣,卻記不住名字。
幾年前,在羅森便利店打工時,蔣奇明遇到最大的難題就是記關東煮的名字。
他還被顧客罵過:「你新來的吧?這都記不住!」
爆汁熏煮香腸、黃金脆骨棒、嘟嘟蝦棒、蝦仁蟹味海鮮福袋……蔣奇明一邊給人撈一邊看牌,無比慌亂。
長達近一小時的獨白台詞,他能記住,關東煮因為沒邏輯,他死活記不住。
有天,蔣奇明戴著口罩,頭頂鴨舌帽,耳朵上掛著耳環,正在給人盛午飯,那人突然對他說:「你對當練習生感興趣嗎?」
「不感興趣。」
那人接過盒飯後,繼續對蔣奇明的面部結構進行褒獎,說得天花亂墜。
下班回到家,蔣奇明對女朋友崔恩爾嘚瑟:「嘿,你知道嗎,今天有人找我當練習生!」
她說:「你摘了口罩試試,看人家還找不找你……」
蔣奇明與崔恩爾相戀七年,當年,他們都是音樂劇演員,因【謀殺歌謠】這部音樂劇的合作結緣,走到了一起。
在蔣奇明籍籍無名的日子裏,崔恩爾一如既往地陪伴在他身邊,鼓勵他。
如今崔恩爾依然在音樂劇的舞台綻放,蔣奇明也終於在演藝圈迎來了自己的一席之地,憑借自己的精湛演技贏得同行與觀眾的認可。
他正在慢慢地收獲果實。
蔣奇明與女朋友崔恩爾
三年前,在烏鎮戲劇節,蔣奇明主演話劇【雜拌、折羅或沙拉】,這是他的首演。
有人特意為他而來,看完蔣奇明的表演後,內心久久無法平靜。
「他簡直就是王安全本全,那種市井氣和夾縫裏面生存,像野草一樣的氣質,就是王安全。他就像是一只蟑螂,打不死的那種。」
講出這番話的,正是【邊水往事】的導演算,看完這場原創話劇,他覺得蔣奇明是飾演王安全的不二人選。
在話劇【雜拌、折羅或沙拉】中,蔣奇明的角色是一個邋裏邋遢,講著一口廣西普通話的小偷阿齊。
他趿拉著人字拖晃蕩,身穿褪色的廉價polo衫,時不時將帶著手銬的手伸向脖子撓癢。
話劇【雜拌、折羅或沙拉】蔣奇明 劇照
在戲裏,阿齊講述自己的故事,他和偷來的電單車一起躺在草地上,四處無人,各種味道湧入他的大腦,橡膠、人造皮革、發動機的余溫混合著菜市場的復雜味道,剛剛下過雨的味道……
劇場有多大,蔣奇明那股地道的味兒就蔓延了多大。
戲中有一段廣西方言小曲,「危險將我全籠罩,全籠罩,感覺自己在發光……」是蔣奇明的父親根據導演給的語境,親手為一段老調填的新詞。
那是蔣奇明家鄉的方言,唱了一輩子傳統戲劇彩調的父親很驕傲,「兒子把廣西彩調弘揚到了首都」,並透過兒子之口唱出來。
話劇【雜拌、折羅或沙拉】蔣奇明 劇照
蔣奇明花了很長的時間,才成為現在的蔣奇明。
那些邊緣角色,讓他與時間和表演本身進行著無盡拉扯。
在此間,蔣奇明破碎著,沈默著,嘶吼著,讓自己成為角色本身便是頭等重要的事。
那掙紮在水面之下的草莽之氣,絕不低頭、卑賤又悍勇的靈魂,在一個人的體內,野蠻生長。
他時刻惦記著自己的本分,日子一天天過去,蔣奇明成為影帝的日子,不會太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