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爾維爾有兩面,一面是他自身經歷形成的法國人生,它構成了[海的沈默]這樣相對陌生的敘事,卻也是讓他在法國本土受到關註的源點。
另一面則是深受美國電影影響的黑色敘事,同時,他越是喜愛這些美國電影,就越在自己的電影中做出了更多的反叛,比如 [獨行殺手] 。
日本文化的影響在表面,在內裏,它是對一種類別敘事傳統的改造,在滿足娛樂性的同時,回應這個思辨國度,對存在,對生死,對大問題的思考。
因為出演殺手傑夫·科斯特洛的那張臉屬於 阿蘭·德龍 ,他演得越少,給得越多,這同樣成為回味殺手,必不可少的理由。
如今隨著阿蘭·德龍的離去,讓我們再度回味這部經典的 [獨行殺手] 。
第一章
房間裏的猛虎
這可能是拆解電影最水的一次,20幾張截圖下來,變化寥寥,但這是梅爾維爾的「錯」。
殺手傑夫·科斯特洛的房間有一個鳥籠。
鳥籠的左邊有一扇窗戶,鳥籠的右邊也有一扇窗戶。
向魯迅偷師的畫面描繪在這部電影中,意義是清楚的,即突出單調。
窗外的照明不足以點亮整個房間,灰藍色的主色調也讓人的視覺受到影響。
窗戶外的大雨與間歇性的車鳴,用自然聲的機械重復,進一步渲染著這個空曠房間的寂靜。
跟片名字型的扁平變形一樣,這個鏡頭也有著類似的變形,這就顯得中央空間更為開闊,視線很自然地聚焦在中間偏左的鳥籠上。
一開始,躺在床上的科斯特洛根本沒有動,之後,他點起了一支煙,緩緩升起的煙霧成為這個房間唯一的動態點。
再看看攝影機的位置,它比常規的機位要低得多,不過還是比小津的機位稍高一些,但這個角度,才足以讓床和地板,能夠清楚入畫。
就常規而言,在確立空間後攝影和剪輯會試圖改變這個空間,梅爾維爾卻選擇了保持。
我們的殺手躺在床上,這不是一個常規的設計,我們很自然地會聯想起死亡,只是作為一個殺手,他能夠贏得如此寧靜的死亡嗎?
這一切,都在形塑一種 「寂」 ,或者用中文意譯出的 「獨行」 。
畫面完了,再上文字。
法文的「武士能忍受世間最難忍的寂寞,或許只有叢林中的猛虎可以與之相比」,取自【武士之書】。
在國內,它更讓人熟悉的名字是【葉隱聞書】。
這類遠東文字雖然經過轉譯,依然提供了足夠的「神秘感」,裏面真正關鍵的是 「寂寞」 ,而不是「武士」。
縱觀全片,日本武士文化的影響肯定是存在的,但其實無需把它擡高到創作核心的位置。
對於梅爾維爾而言,相比於理解武士道,他只是提煉能夠為它的敘事風格服務的元素而已。
因此,我們必須揭露一個花絮:
那段引文和書都是梅爾維爾的原創,跟武士道和【葉隱聞書】如果有關系,也就是「半毛錢」的關系。
只是,這種調調,這種感覺,這樣一個故事確實太酷了。
經由這些法國人的潛心經營,在電影圈引發了遠比原書更深遠的影響。
我們最熟悉的無疑是吳宇森的[喋血雙雄]——當然,老吳可比梅爾維爾熱乎多了。
文字之後,影片出現了一次非常驚人和奇特的攝影機運動。
我們常說導演總是試圖讓觀眾忘記攝影機的存在,但在這個鏡頭裏,攝影機的存在太明顯了,甚至覺得是房間「地震」了……
在它的變位過程中,房間的物件和布局得到了更多的展示,但不曾改變的,是房間的空曠。
因為我們的「猛虎」在這種變化中變得更為渺小和邊緣化。
這個鏡頭的最後,是4月4日星期六早上6點的字幕。
這種精確的細節時間與生活的細水長流無關。
對於這個殺手而言,這是無數個單調日子裏的一天,因為我們很快就會看到這個殺手,比上班族更為點線的生活。
你要講什麽故事,就要營造什麽樣的氛圍。
這是梅爾維爾的[獨行殺手]。
第二章
猛虎重儀
梅爾維爾沒有約翰·福特的多愁善感,但這不妨礙他跟福特一樣,善於讓一些情境傳奇化。
按照他的說法,[獨行殺手]的劇本最初就是基於阿蘭·德龍創作的。
他與阿蘭見了面,並在阿蘭的公寓裏「讀」劇本,大約持續了七分多鐘。
阿蘭·德龍提示梅爾維爾可以停止了,並告訴他,既然這個角色在這麽長時間裏都沒有台詞,我會出演這部電影,它叫什麽名字?
可以想象,【Le samouraï】這個名字,也很能忽悠人。
現在我們可以看看在不說話的幾分鐘內,他在做什麽。
他從床上坐了起來,逗了逗鳥,藏好一張紙片。
跟他乏味的房間布置不同,科斯特洛對自己的儀表卻非常細致,他撫平了後腦勺的頭發,整理好淩亂的西裝,並扣上扣子。
攝影機的跟拍非常緊湊,似乎要抓住對於這個角色而言,最重要的時刻。
標誌性的氈帽和風衣都出現了,他穿得很認真,甚至有點我們儒家子路的味——他在即將死亡之時,也不忘正冠。
熟悉武士道理論傳承演變的,不難建立這種聯系。
雖然之前我們說過梅爾維爾並無意深入搬運「武士道」,但顯然在他看來,這套「儀式感」和這個殺手的氣質極為吻合。
也就是說,獨行殺手固然孤獨纏身,他還是會散發著人間煙火氣,這種煙火氣跟他的命運選擇緊密相關。
而在無台詞的表演中,這種鄭重的動作,也釋放了足夠的資訊量,是標準的言外之意。
另外,這個儀式過程中,光線依舊不足,他的臉時不時隱藏在半個黑暗中——這亦是這個殺手完成任務的必修課。
因為這種儀式看重動作意涵,而不是服裝的細節與效果。
從整儀容開始的配樂也提醒我們,別看哥們長得帥,他可不是去約會的。
關門之後的剪輯是可以直接跳到街道上的。
但此處還是做了一點點延遲,考慮到這個公寓在後面還有其他場景敘事的需求,有必要讓我們更全面地了解到這個殺手居所的特征:
那些窗戶的邊框,墻面的線面形態,都有一股表現主義的味道,它是破敗的、腐壞的,相比於無情緒的臉,這個空間也是恐怖的。
打濕的風衣和潮濕的街面,呼應昨晚的雨。
後面一整段,都是殺手在行兇之前的準備工作。
不得不說,現在再看,那一大串鑰匙開車的段落有點想笑,這玩意像相聲裏說的,最後那把才能啟動,會不會有點尷尬。
傑夫眼觀六路與啟動之後的點煙,都是心理狀態的體現。
冷面是戰略層面的,但在戰術層面的小心與放松,都是人之常情。
電影的主調是冷峻的,但這個殺手與萊昂一樣,其實也不太冷,他所形塑的,和他的本質,存在反差,若非如此,有些移情就很難發生。
第三章
盲人摸猛虎
行車路上,一個偶遇女子對他的關註不是閑筆。
傑夫並不是無欲之人,也並非無吸重力之人,這也是為什麽說即便他呈現再多生活化的細節,再多相對寫實的內容,這終究是一部「浪漫」的電影,不然何必從遙遠的東方借來「武士」這樣的概念。
他在生活中做再多的斷舍離,欲望作為一種根本,也無法被剔除。
只是在大部份時候,傑夫並不會被這種欲望驅使,特別是在「工作」的過程中。
這一點,在和夜總會的鋼琴師相遇後,似乎發生了動搖——這是後話。
而這種欲望也是工作的工具之一。
這是簡這個人物一開始給人的印象。
她的美麗足以成為滿足欲望的「工具」,亦如兩人對話中暗示的,她和傑夫的關系也沒有其他社會關系的羈絆。
而傑夫,也不是簡的唯一選擇,對傑夫而言,似乎也是如此。
但是這裏面有風險,有刺激,有超越金錢、婚姻關系的灑脫,這種不求回報的獻身,放在武士道理,被理解為「愛」。
只不過,這種愛或許只是單向的,當她說我喜歡被需要的感覺,傑夫只是默默地轉了頭,這是何意?他不喜歡被需要?亦或是他不能被需要?
而導演在轉頭之後,還給了簡一兩秒,這種單向性,就更為濃郁了。
疑問在於,這種單向是不是傑夫的「本心」,由此,相當多殺手電影裏,這個冰塊到底會不會化,就成了電影的推動力之一。
在很多年後,類似風格的[亡命駕駛]也是這樣的路數。
只不過梅爾維爾做得更為極致和簡練,需要觀眾自己腦補和想象的空間,大了太多。
簡的居所不是唯一的準備,傑夫還特意去了一個秘密賭場。
他上樓時無需與門房互動,一方面是他的性格和行事方式,另一方面也證明門房一定對他很熟悉,否則斷然不會讓他自由出入。
這裏「我不會輸,永遠不會」這句台詞有點太像口號,感覺不算上乘。
後面這段,從槍殺到初步緝兇做得很細,等日期「星期日淩晨5點45分」出現,電影就剩下一個多小時了。
今天來看,由於刑偵方式工具的變化,出現大量罪案劇的積累,的確是全片最顯得過時之處。
特別是影片整體都將人物之間的關系藏在台詞和可見情節之外,這裏時長表現出的分量感,使得影片確實有點失衡的感覺。
整個認人過程,就像是盲人摸猛虎,反襯出早期這種透過目擊證人釘選犯罪嫌疑人的方法,存在多大的不確定性。
這裏的盲不是真的看不見,而是不同性格、背景的人,在相似的情境裏,都會自覺地調整記憶。
那些不動搖的反而就是對真相最關心的人,而真的涉入其中,衣帽間女孩、酒保和鋼琴師的臉上,就有了表演的需求。
而簡的情人韋納先生,倒是讓梅爾維爾玩了一個小幽默。
他聲稱自己觀察力一般,但警長費了好大勁拆解了傑夫的「衣著特征」,卻被他精確地指認出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