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華文天下 > 軍事

新六軍少尉黃耀武口述歷史1:中國軍隊在世界上是一支能打的軍隊

2024-03-17軍事

十月上旬,整休完畢,我們開始分配。要分配了我很興奮,就要有仗可打了,能親自殺死幾個鬼子是我的心願。

學生大隊大隊長趙照資格很老,打了很多仗,但是在新六軍吃不開,被安排給我們做大隊長,他到東北後在二十二師當副員,副員沒有軍權也沒有職務,大夥就跟他叫師副,但部隊沒有這個編制,這是大夥尊重他。

要下連隊了,我拿紀念冊給他,請大隊長給我寫幾句話。那麽多人寫留言,數他寫的我到現在還記得:抗戰功成歸故處,重興舊業建家邦,岌岌外侮飛來時,再度執戈上戰場,莫叫英雄誌氣短,休戀兒女話情長。

他經常給我們做野外作業,就是土木工程、挖工事,那時候他已經四十多了,歲數比李濤都大,掛的還是上校軍銜。他親自挖給我們看,做機槍陣地應該怎麽做,做完以後上面應該怎樣偽裝,土木作業做得讓人佩服,那時候我們才十幾歲,一看這老頭兒行啊。據說他當過團長,後來他那個團打敗了,就一直沒有用他。國民黨軍隊就是這樣,一旦你打了敗仗,這輩子很難翻身。

從學生大隊往連隊分沒有什麽標準,不是按照什麽表現,結果很遺憾,我們一幫年紀小的,統統被分到師特務連了,卓幹成跟我分在一個班。雖然我長得胖乎乎的,一看挺壯挺結實的,但實際上不行,他們知道我年齡太小,如果年齡大點就能分到步兵連,我是這麽估計的。

廣東同學裏有力行中學、師範學校畢業的,還有幾個大學生,很多都留在了軍部和師部,一線部隊缺兵員,後方就是留幾個精英,所以選了又選。吳啟光分到了師政治部,黎肇基分到了軍部軍需處。黃岡誓師時寫歌詞的李自成,分到了步兵連,他的年齡比我大一點。

特務連的任務是保衛師部和師指揮所,保障師長等指揮官在一個安全的環境下指揮戰鬥。

一個特務連有三個排,把原來三排的老兵調給了前面的步兵連,我們就成了師部特務連三排,清一色的學生兵,我擔任輕機槍射手,卓幹成擔任預備射手,是我的副手,中士班長姓段,是湖南人,抗戰初期就當兵了,打昆侖關和野人山都參加了,少尉排長是黃埔十八期的,跟我們一塊到印度的,連長付介超是黃埔十三期的。

二十二師的分工是師長李濤管全面,李濤幹巴瘦、大金牙,有點齙牙,黃埔軍校畢業以後就一直在廣東帶兵,會講廣東話。副師長劉建章負責後勤,副師長傅忠良管作戰,經常跟著李濤到一線去指揮。還有一個副師長趙霞管政工。

二十二師這支部隊有這麽個習慣,領導班子關系挺不一般,彼此關系密切,孫立人的三十八師也是如此,跟國內部隊不一樣,比如說一桌吃飯,師長、副師長、參謀長、軍需主任、醫護主任、副官主任這些師一級領導還有幾個處的主任都坐在一桌吃。遼沈戰役前夕我到了二 O 七師,團長、副團長一桌,剩下就是喜歡誰就讓誰跟他們一塊兒吃,等級不那麽分明,這就有一個缺點,校官和將官在一塊兒吃,基本上吃飯時都可以嘮軍事,但團長和書記官在一起能嘮啥?

二十二師將領的素質都較高,有文化,善於分析問題,作風比較踏實,每次戰鬥師長李濤都親臨一線。步兵連沖鋒,必須有營長跟過去親自指揮,營指揮所必須和一線連隊在一塊兒,團長必須到一線指揮,師長必須到主攻團去和團長一起指揮。這個指揮層次,如果貪生怕死肯定不行,這個師就有這個傳統。

這個部隊的老兵,凡是打昆侖關、第一次遠征剩下沒死的,認為在作戰上、思維上表現不錯的,在幹部選拔時都會被提上來。

中國軍隊應該說在世界上是一支能打的軍隊,參加抗日戰爭的這些官兵,都是苦大仇深的。一個農民,家裏有幾口人,可能還有點兒土地,也可以租來土地,耕田、種田維持家庭。戰爭一來,老百姓遭殃,幾個炸彈下來,房子也炸了,土地沒有了,想種都種不上,什麽都沒有了,日本人是全轟全炸。道德上說不能炸平民,不能炸醫院,不能炸學校,沒有那個事。他就專炸你學校、炸你醫院,給你精神上的威脅,也是壓力。炸商業區,讓你東西供應不上,在韶關的時候感覺最明顯,老百姓每天都要跑空襲,我們家被炸後,我到市區去看那些商店,也炸垮了不少,沒有他不炸的。

占領區的控制很嚴格,老百姓要吃要喝,物資從哪兒來?日本人首先要解決自己的需要,一百三十多萬軍隊到中國來,誰供給?從日本運來不可能,就得從你這兒拿,所以老百姓很困難。加上當時國民政府很黑暗,抽兵、捉兵,又腐敗,物價通貨膨脹,民不聊生,水深火熱。

大家想要過好日子,很簡單,那就要打倒日本帝國主義,大家就可以回家,起碼可以團聚了。正如我們大隊長趙照說的,重興舊業建家邦,從頭來嘛,沒有土地都不要緊,地主的地,沒人租不就廢了嗎?你租了,多少交點地稅,這就有地種了,就可以吃飯。

戰爭太殘酷,但是有侵略就必然有抵抗,誰贏誰敗,那就得最後見分曉了。人家說,正義之軍,必然勝利。怎麽個正義?也要看你仗怎麽打,中日戰爭,如果沒轉變到二次世界大戰,中國的勝利就要推遲,就要困難。沒有美國的參與,打贏這場戰爭很難。

一九四四年十月十號,"雙十節"這天中國駐印軍發動了新一輪攻勢,首先向八莫方向進軍。

我們已經分配完畢了,大家興奮啊,打八莫我們有份參加啦。

老兵有時會跟我們談自己的親身體會、戰鬥經歷,他們雖然沒什麽文化,但是講得生動,就跟講故事似的,我很愛聽他們講。

段班長作戰經驗比較豐富,他老熊我,每天曲奇盒裏的東西一下來,就說小鬼把煙給我吧。我說不給,我還抽呢。他說你啥時候抽煙了,給我吧。我的煙差不多都被他弄走了。

曲奇盒裏面有一包曲奇、一包棗子糖,就是蜜棗做成的塊糖,一盒英國船牌煙卷,十支裝的,一袋奶粉、一小袋鹹鹽、一段羊肉灌腸。

吃完早飯,出發時發這麽一個曲奇盒,晚上行軍結束了才可以做飯,中午休息時就可以開啟曲奇盒子了。這些東西省點吃也能湊合一天,但是我不夠吃,好在還有塊糖、奶粉能應付一下。

我也算吃過苦的,但就是早晨吃不下飯,吃一口就吃不動了,就把飯菜都塞到茶缸裏,用手巾包上裝幹糧袋裏,行軍到十點來鐘休息的時候我就開啟吃了。他們一看都笑,說這小鬼一天造四頓。我說哪裏吃四頓了,早晨還沒吃飯呢。也沒有人說行軍時不能吃,糧食有的是,我也不吃別人的,休息十五分鐘就造掉了,吃完就有力氣了。

這一點就趕不上老兵了,老兵一餓兩天、三天能頂住,啥時候吃飯都能吃下去。我不行,早晨無論如何吃不下去,走著走著餓了,腳都軟了,背也背不動了。可能跟年齡小有關系,正在發育階段,餓得受不了,一般下午兩三點鐘我就開啟曲奇包了,吃點棗子糖、吃兩塊曲奇。當時就是有那條件,真沒有那條件,那也得挺下去。

我們行軍的時候都把距離拉開,一有情況就馬上占據有利地形,指揮官觀察敵人在哪個方向,火力是從哪兒來的,馬上把兵力布置好,用輕、重機槍壓制他。

行軍有兩種形式,一種是戰備行軍,馬上要增援某個地方,運動速度很快,需要小跑,始終兩面散開走,路沒那麽寬可以放窄點,走小路也分開走。要是三路擠一起集中走,遇到有埋伏,那麽密集,機關槍正好點名。我們在緬北反攻時大都是戰備行軍,到達一個地方後,如果友軍還沒上來,我們就停下等他上來,不能貿然往前沖,這個時候可以休息。

還有一種是沒有敵情的旅備行軍,今天的任務就是從某地到某地,可以隨便走,休息號響了,就坐下休息。

在森林裏走著走著經常就發現村莊,都住著老百姓,他們的房子很像雲南的獨腳屋,棚子底下養牛,上面住人,我們跟緬甸人的關系都挺好。

向八莫方向進攻的不只我們一個師,還有三十八師、英印聯軍和一支美軍,三路進攻。

第一仗先打和平。段班長說,這個地方我們都不稀打,英軍打了一個多禮拜也打不下來,只好撤下來讓我們給他擦屁股,他打不下來讓我們打說明我們比他強,我們拿下來就是。

進攻和平必須先攻占一座大山,本來是英軍的任務,但他們久攻不下,主要原因是他們只用炮火轟人不往上沖,這種打法是很難奏效的。二十二師接下任務後,交給六十六團負責主攻,六十六團進攻時,先用炮火把日寇的火力點和工事摧毀,然後步兵一個沖鋒就給拿下了。

這座山海拔不高,但剛下完雨,進到山裏頭一看,光禿禿的,沒什麽樹沒有把手,走兩步就往下滑一步,空手走都累得慌。我才十六歲,身子骨沒那麽結實,背負重量差不多七八十斤,一挺輕機槍二十四磅;五個彈夾,一個彈夾裏壓二十四發子彈,一個彈夾可以裝二十五發子彈,少裝一發是給彈簧留點余地,壓得太緊會影響彈夾彈性,五個彈夾裝一百二十發子彈,將近三十磅;帆布背包裏有薄、厚毛毯各一床、蚊帳一床、兩用雨衣一件、軍便服和內衣褲各兩套、毛襪雙雙、皮鞋、膠鞋各一雙;開路用的緬刀一把有四五斤;還有五天的糧食七斤半米和一個八磅的罐頭。這個數量就太重了,步槍兵的背負要輕一些,我扛著機槍背著行李走不動,累壞了。少尉排長有時看我扛不動。就說,來,機槍給我。我就把機槍給他扛一會兒。

路很滑,走兩步就往回味溜一步,很辛苦,實在是走不動,就把背包放下來坐在路邊靠著休息,副師長劉建章剛好騎著馬路過,那個路吉普車也走不了。一看這個小孩坐在地上,就問:"是學生吧。"我說:"是的,報告副師長,是學生。""怎麽了?"我說:"走不動了。"他說:"把米扔了,用不著的、大皮鞋都扔。"最後我就剩半床毯子,晚上蓋身子的大毛毯毛挺長,很重,我就剪一半留一半,那一半給扔了,這就輕了好多,扛著機槍就好爬了。路上我就合計,回頭段班長非剋我不可。

預備射手卓幹成就背個預備槍管,輕機槍都備個預備槍管,兩斤多重,跟機槍比差多了。本來應該和我輪流扛機槍,他耍奸,從來不上前幫我扛一會兒,就讓我自己扛。他就帶個挖工事的鎬頭,還背個八磅重的罐頭,也沒背子彈,子彈由兩個彈藥兵背。

後來他把罐頭扔了,最後把鎬頭也扔了,我說鎬頭不能扔,鎬頭扔了怎麽挖工事?部隊只要一宿營,不論有無敵情,都要挖工事,明天換個地方宿營還要再挖。機槍陣地要挖一人深,起碼要一米五六,緬甸的樹很多,一挖凈是樹根,沒有鎬頭沒法做工事。我說罐頭扔了,我們可以餓肚子不吃,鎬頭不能扔。後來他光背個鎬頭和一個預備槍管,比我輕多了,我說應該分擔的你都不給我分擔。

他跟我關系非常好,教我唱歌,我有病的時候在旁邊陪著我,老跟我摔角,寫作水平很高,但就是這個時候耍滑。

總算爬上去了,回頭一看,終於上來了。

到了宿營地,段班長說來倒米。米口袋是帆布做的長口袋,他看我沒米,說你沒米晚上就不能吃飯。我說我幹嗎不吃飯?我背不動,劉副師長讓我扔的。班長就不敢說啥了。

段班長這個人還是挺不錯的,看我扛不動了,他也接過來幫我扛一會兒,經常幫我挖工事,班長可以不挖,但我體力不行,經驗也差,他也是以身作則。

行軍宿營,首先要觀測好機槍在哪裏能夠發揮火力,然後動手挖機槍陣地,有沒有戰鬥都要挖掩體,這是規定,預防萬一。輕機槍陣地要挖成半圓形,人在月牙裏面,掩體邊沿比胸口高點,機槍前面的沙包必須把土拍實,有點厚度,這樣才會起到隱蔽作用。

一個步兵班十二個人,副班長指揮步槍手,班長指揮輕機槍,機槍組是四個人,機槍陣地挖好後,有情況班長就在機槍陣地觀測、指揮,他有衝鋒槍,輕機槍換彈夾時,他的衝鋒槍就頂上。

下士副班長是個江西老表,我們是下士學生,他是副班長職務,但軍銜一樣。有次砍樹搭床,他嫌我們砍樹砍得慢,說你們幹什麽呢,砍了半天就砍了那麽一點?我沒理他,但卓幹成不幹了,拿把緬刀要砍他,他就跑。我勸卓幹成,他說要嚇唬嚇唬他,太猖狂了,成天繃個臉像別人欠他多少錢似的。一般部隊裏的士兵哪敢啊,我們敢,後來他就真老實了。

把毛毯扔了以後就受苦了,盡管緬北當時還很熱,但那時已經是十一月份,白天熱,穿襯衣就行,可晚上露水很大,從樹上掉下來就像下雨似的,很潮濕很冷。底下沒鋪的,半床毯子蓋不住人,那也沒辦法,誰叫你扔了。卓幹成也剩半床毯子,我倆就背貼背,睡覺很辛苦。這時我們就後悔了,扔什麽不好,把毯子扔了,皮鞋扔了行,毯子扔了沒有蓋的啊。

部隊一直在前進,來不及馬上補充,白天行軍挺累的,晚上就裹上半條毯子這麽熬了一個多月,好在年輕身體好,沒有凍出病來。也沒想到找條繳獲的來禦寒,我們的比他們的好,好的都扔了,日本人那破玩意兒沒人要。

皮鞋是純皮高勒的,好幾斤重,底子很厚,打的鐵掌,森林裏面荊棘、樹杈太多,穿膠鞋很容易紮破。不過扔什麽蚊帳不敢扔,蚊子螞蟥很厲害。

【黃耀武,一九四四年新六軍二十二師特務連下士學生輕機槍射手,一九四七年新六軍二十二師六十五團二連少尉指導員,一九四九年十一月鞍鋼耐火廠成型工,一九八八年在沈陽低壓開關廠退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