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鞭炮聲聲辭舊歲,龍行龘龘賀新春!在這辭舊迎新的時刻,當年在陜北插隊落戶度過的最後一個春節,就像放電影一樣,又清晰地浮現在了我的腦海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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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1969年1月中旬離開北京到陜北插隊落戶的,當年我們海澱區的知青分在了延川縣,我們同班的九名同學被分派在房家溝大隊第二生產小隊,大家住在了隊裏的兩孔土窯裏,暫時到老鄉家吃派飯。
房家溝二隊坐落在一條泄洪溝的北坡上,二十幾戶人家東一戶西一戶地散落在溝坡上,就像跑散的羊群。那一孔孔低矮破舊的土窯洞,訴說著房家溝的貧窮與落後,也讓我們北京來的知青心生悲涼,房家溝實在是太窮了。
那時老鄉家的生活很苦,我們在老鄉家吃派飯,一天能吃一頓洋芋燉酸菜,早晚吃鹹菜。我們知青一天吃三頓飯,老鄉家一天吃兩頓飯。我們吃的是玉米面和高粱面兩摻的團子(像窩頭一樣,但底部沒有窩),鄉親們家家都吃菜團子。
在老鄉家裏吃完了第一圈派飯,也就快過年了。除夕那天,我是在張隊長家吃的派飯。早飯吃的白饃和豬肉燉酸菜,中午吃的薯仔餡餃子。晚飯比較豐盛,有炸油糕,有燉肉,有豆腐粉條,張隊長還讓我陪他喝了一盅燒酒。來到陜北近一個月的時間,我們總算吃上了白面饅頭和豬肉。
春節過後我才知到,張隊長家一共就蒸了十幾個白面饃,割了二斤豬肉,炸油糕也是為了給祖先上供用的。
過完春節,我們照樣吃黑面團子和鹹菜,鄉親們照樣吃菜團子。我們覺得陜北農村的生活很苦,可從沒聽到陜北老鄉抱怨過一句。張隊長常說,只要能吃飽肚子,就不叫受苦。
春耕備耕生產開始以後,第一次往山上挑糞,走了還不到一半的路程,我就有些力不從心了,挑著滿滿兩筐牛羊糞左搖右晃的,感覺就像走鋼絲。上溝坡的時候,我腳下一滑,摔倒在溝坡上,後邊的那筐糞都撒在了溝坡上。
走在我後面的張隊長趕緊放下他的擔子,上前扶起我,看我沒啥大礙,他才放心了。張隊長用雙手那我撒在地上的牛羊糞一點一點捧到筐裏,剩下的一點捧到了他的筐裏,然後又把我前邊那個筐裏的牛羊糞捧到他筐裏兩大捧,才對我說:「下回少挑一點嘛,走路也不能太快哩,力氣要使勻了,前面的山路難走著哩。」
挑一趟糞要走五裏山路,一路上歇了好幾次,我還是累得氣喘籲籲,滿頭大汗。挑了幾天糞,我才理解了「遠路無輕載」那句話的深刻含義,也明白了社員們挑糞為什麽不緊不慢磨磨蹭蹭了。挑著近百斤的擔子走五裏山坡路,那真叫一個累啊。只有放穩腳步,才能輕松一點。
經過了三年多的勞動鍛煉,陜北農民的苦我們基本都嘗遍了,也學會了幹各種農活,就連我們知青點的四名女生,也學會了使喚牲口犁地耙地。在陜北插隊落戶生活了三年多,我們最大的變化就是身體強壯了,皮膚曬黑了也粗糙了,穿衣打扮也和陜北老鄉大同小異了,身上的衣服布丁摞布丁,我們也不覺得丟人了,並且我們都學會了縫補衣服,也學會了拆洗被褥。
勞動的苦累我們漸漸適應了,可陜北生活的苦,我們還是很難適應的。當時正是長身體的時候,一年都吃不了幾次肉,平日裏燉菜,也基本是清水煮菜,菜湯裏幾乎看不到一個油花。那時盼過年,就是為了吃幾頓白面饃,吃兩頓肉。肚子裏總沒有油水,我們受不了,肚裏的饞蟲也會有意見。
當時不光是我們北京知青盼過年,陜北的鄉親們也盼過年,就算家裏再窮,那頓年夜飯是少不了的,除了能吃上白饃和肉,還能美美地歇幾天。年後的那幾天,甚至正月十五之前,隊裏都不安排農活,鄉親們也不上山打柴,家家戶戶相互串門走親戚,一直持續到初七八。用張隊長的話說,苦累了一年,就是年後清閑這幾天,相互串門走親戚,一是為了加深親情友情,二是為了能吃頓好的。最苦的是婆姨們,家裏來了親戚,她們忙做飯,吃飯的時候,她們不能上桌,親戚吃完走了,有剩菜,她們就吃上一口,沒有剩下菜,只能吃鹹菜。
1973年春天,上級有了檔,廠礦企業要優先在插隊知青中招工。我們房家溝的插隊知青第一批招工名額是縣煤礦給的,我不想去煤礦當工人,就放棄了招工的機會,惹得大隊書記馬文武還不高興,他說農村後生想去還去不上哩,正式工人多好的待遇呀,還挑肥揀瘦哩。
第二年春天,縣裏要在我們北京知青中抽調一名宣傳幹部,因為我是高中生,馬書記又把這次機會給了我。我參加了縣賴恩排的文化課考核和體檢,這兩項我都過關了,結果沒能透過政審。縣裏發出的外調函很快就有了回復,我爸因為路線問題,1971年春天就被停職反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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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的招工招幹,就算馬書記推薦我,我也不敢貿然占用招工名額了。那次縣裏招宣傳幹部我沒能透過政審,白瞎了一個招幹指標,不光是馬書記和同學們覺得可惜,我自己也覺得可惜,害得其他同學失去了一次去縣裏工作的機會。
一晃就到了1977年夏天,在房家溝二隊插隊落戶的北京知青就我一個人了,知青點最後的三名知青,一名女生因為身體原因辦理病退手續回了北京,另一面男生到煤礦當了工人,因為我父母都不同意我到煤礦當工人,再加上我也不想當煤礦工人,最終房家溝二隊就剩下了我一個人。怕我孤單和失落,張隊長經常到知青來找我拉話,還寬慰我說,到了秋後,縣裏還會有招工名額。
當時我已經在陜北插隊落戶生活了八年多,我已經適應了陜北艱苦的生活習慣,生活和勞動的苦累對我來說已經是家常便飯了。每天吃罷晚飯,坐在煤油燈下看書學習,是我最快樂的事情,我並沒有感覺到孤單和失落。那年我爸的問題已經落實,他馬上就要恢復了工作了,再有招工招幹的機會,我也不擔心通不過政審了。
秋收結束後,天氣轉涼,地裏也沒啥要緊的農活了,張隊長看我情緒低落,就對我說:「於慶海(我的名字叫於慶海),你要是想家,就回去看看嘛,反正眼下隊裏也沒啥要緊的農活。」
其實,我當時情緒低落並不是想家,因為頭一年我是在北京過的春節,那次回北京,我在家待了一個月。那幾天我是因為上火牙疼嗓子疼,所以情緒不好。
過了沒幾天,我突然接到了父母的來信,父母在信裏告訴我說,馬上就要恢復高考了,讓我抽擠時間抓緊時間復習功課,全力備戰高考。
猛然得到這個訊息,我真的是欣喜若狂,雖然高考中斷了十余年,可我的大學夢想一直沒破滅,我總覺得說不定哪天我就被推薦上大學或透過考試去上大學,我的大學夢真的就要實作了。
從接到父母的來信後,我就不分晝夜地拼命復習功課,不出工勞動,也不去溝裏打柴。張隊長也支持我考大學,看我的燒柴不多了,張隊長從他家給我挑來了兩捆燒柴,後來又帶領兩個後生去給我打了一天柴。他說有啥事就吱聲,他一定盡全力幫我,讓我全心全意復習功課。鄉親們也給我送鹹菜送辣子醬,一位大嬸還經常幫我推磨羅面,幫我蒸團子做飯。
那年12月份,我到縣裏參加了高考。當時我們周邊的幾個大隊,一共就有三名北京知青參加了高考。
高考結束後,我原本可以回北京等待高考錄取結果。可我當時心裏還真沒底,也不知道會考成啥樣子,我怕回到北京親戚朋友會問我考得怎麽樣,我不好回答。
經過慎重考慮,我決定在陜北等待高考錄取結果,萬一考不上,我好再繼續備戰下一年的高考。
快過春節的時候,張隊長就告訴我說,讓我去他們家過年,考慮到沒少給他家添麻煩,也沒少給鄉親們添麻煩,我決定就在知青點一個人過年,誰家也不去了。張隊長和鄉親們老早就邀請我到他們家過年,我都一一婉拒了。
除夕那天要吃早飯的時候,張隊長給我端來了一碗肉菜和兩個白饃,飼養員武大伯也給我端來了半碗肉菜和兩個白饃。武大伯是個光棍,腿有殘疾,隊裏一天只給他記六分工,他的日子很苦,除非逢年過節,平日裏他一頓白面餅都沒舍得吃過。有了張隊長和武大伯送來的白饃和肉菜,我的午飯也有了,中午就不準備包餃子了。主要是包餃子太麻煩,我的那把菜刀太鈍了,剁餡子都費勁。
那天吃過早飯,我就到溝南的那個小山峁上走了一圈。一是過年了想家,站在山峁上往北京方向遙望一下,把心裏的思念和祝福遙寄到北京去。二是怕張隊長又來拽我去他家過年,我實在不忍心再給他家添麻煩。
太陽偏西的時候,我才背著一小捆茅草回到知青點。推開房門,只間竈台上那個搪瓷盆裏有半盆餃子,有白面的,有蕎麥面的,有薯仔面的,還有白面摻了玉米面的。餃子餡也是好幾種,有胡蘿蔔餡的,有薯仔餡的,還有酸菜粉條餡。看到這一幕,一向堅強豁達的我還是禁不住淚流滿面。
當我端著半盆餃子準備到土炕上吃飯時,發現炕桌上還有兩碗餃子,碗裏的餃子還溫乎著哩。
那天太陽快要落山的時候,張隊長突然來到知青點,硬是把我拉到了他們家。張隊長說,除夕夜家家都吃團圓飯,讓我一個人在知青點冷鍋冷竈的,這也不是那麽回事嘛。
在張隊長家吃的那頓年夜飯,是我在陜北吃的最後一頓年夜飯,那個春節,也是我在陜北度過的最後一個春節。春節過去了好幾天,我才把兩個空碗還給鄉親們。除夕那天都是誰家給我送了餃子,我至今也沒弄清楚。
元宵節剛過了沒幾天,我突然接到了北京大學的錄取通知書。能考上北京大學,我有點不相信,我總以為是不是招生辦或學校弄錯了,高考時我發揮的並不理想,還做錯了一道數學大題,我對能考上北京大學沒抱什麽希望。
好像是在半夢半醒中,我背上行李離開了我插隊落戶生活了九年的第二故鄉陜北,回到了北京,踏進了高校的大門。
大學畢業後,我被分配到部委機關工作。等我再次返回第二故鄉時,那已經是二十年以後了。當時飼養員武大伯已經去世了,張隊長和老支書(馬書記)也都七十多歲了。受人滴水之恩,當以湧泉相報,我要報答鄉親們對我的關愛和照顧,我要報恩。
之後的日子裏,只要能抽出時間來,我就回陜北看看鄉親們,看看老隊長和老支書。後來老隊長和老支書相繼離開了人世,我回陜北的次數也就少了。
當年知青們用碾子磨面的情景(圖片來源網絡)
離開陜北回到北京已經四十多年了,當年在陜北插隊落戶時經歷的一些事情我已漸漸淡忘,唯獨在陜北度過的最後那一個春節,我至今還記憶深刻,永遠也不會忘記。第二故鄉的鄉親們,將是我一生放不下的牽掛。陜北的那個小山村,將是我一生眷戀的地方。那裏不光有我的青春足跡,那裏還有我溫暖又感動的回憶。
作者:草根作家(根據於慶海老師講述編寫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