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10月22日至24日，2024年金磚國家領導人峰會在俄羅斯喀山舉行，這也是自去年金磚國家組織實作歷史性擴員後的首次峰會。擴員後金磚組織會在哪些領域有更加深入的合作？是否會推動建立新的獨立支付系統？這次峰會的召開對地區秩序、世界格局會產生哪些影響？結合相關熱點話題，觀察者網與俄羅斯著名政治學家亞歷山大·杜金進行了對話交流。
觀察者網
：10月22日-24日，金磚峰會在俄羅斯喀山舉行。俄羅斯向38個國家發出了參會邀請，已經確認有32個國家的代表出席。鑒於俄羅斯在俄烏沖突後受西方制裁的影響，在國際外交舞台上也處處受限。有分析認為，俄羅斯想要借此次金磚峰會更廣泛地團結南方國家，以對抗單級格局，您認為俄羅斯是否有這樣的意願？從外交上來說，俄羅斯希望借此次金磚峰會達成什麽目標？
杜金
：總體而言，金磚國家峰會是一次世界盛會。金磚國家作為一個組織，是多極世界支持者的俱樂部，這個組織中沒有西方國家，這意味著它是亨廷頓所說的「其他者」的協會，在亨廷頓的定義裏有「我們西方」，也有「除我們外的其他國家」。
如果說「我們西方」在單極大西洋結構中鞏固了「民主聯盟」和其支持者，那麽金磚國家則是在不同原則基礎上聯合各國的另一種模式，它是「其他國家」的集合。所謂的「其他國家」不是西方，而是其他所有不再希望處於西方霸權之下的國家，它本質上是人類社會中多極支持者反抗西方單極霸權的一個集團。
金磚國家的主要目標是按照不同於西方霸權的原則制定和實施國際政治、經濟和戰略，因此金磚國家本身就是一個拒絕西方單極霸權的鶴立雞群的聯盟。
今年的金磚領導人峰會在俄羅斯舉行，而此時西方卻堅持妖魔化俄羅斯、孤立俄羅斯、切斷俄羅斯與世界其他國家的聯系，這意味著俄羅斯實際上在外交上贏了西方。
俄羅斯成為了峰會的舉辦地，32個國家的代表赴俄參加此次峰會，這意味著俄羅斯絕對沒有陷入國際孤立。作為多極世界俱樂部的金磚國家無疑戰勝了單極的西方，這就是其意義所在。而且除了「金磚五國」機制的初始成員國之外，越來越多的國家正在申請加入金磚國家，甚至北約成員國土耳其也想加入，這意味著多極世界和「其他國家」，即人類社會中除西方外的其他國家戰勝了單極世界和「我們西方」。
我認為，今年在喀山舉行的峰會，是在特別軍事行動以及西方國家對俄羅斯和所有其他試圖為俄羅斯說話的國家施加空前壓力的情況下舉行的，這意味著（俄羅斯）外交上的徹底勝利，意味著俄羅斯對西方集團的勝利。
俄羅斯總統維拉迪摩·普京於2024年10月21日抵達俄羅斯莫斯科克里姆林宮與阿拉伯聯合酋長國總統謝赫·穆罕默德·賓·紮耶德·阿勒納哈揚會面。路透社
觀察者網
：金磚國家最初成立之初只是一個經濟概念，但近年來隨著國際局勢的變化，西方也有觀點認為、甚至鼓吹金磚國家組織已經成為或者追求成為一個政治的、甚至軍事的「小圈子」。西方如此描述金磚國家組織，是否在有意挑起與歐美之間的對立？從您的理解來看，金磚國家組織該如何把握自身的定位，從而最大程度惠及所有成員國？
杜金
：經濟概念無論如何都不能與政治分離。今天，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經濟學家試圖以經濟利益來解釋國際政治，這是完全站不住腳的。許多針對俄羅斯的經濟制裁，完全不符合美國或歐洲的經濟利益。
經濟不是主權，經濟也不是自主的，經濟只是一種工具，政治才是國際政治中所有重大決策的來源，試圖以經濟利益來解釋國際政治的人，屬於超越現實的神話世界，他們是神經錯亂的，因為現代西方的政治無法以任何經濟利益或偏好來解釋。
首先，西方霸權的政治意誌是維持其唯一的支配地位，而經濟只是一種工具，包括經濟制裁也是一種工具或手段。這就是為什麽金磚國家在誕生之初就不只是一個純粹的經濟組織，合作一開始就具有政治性。經濟可以很容易地同時適應多極化和單極化格局，從這個角度出發而言，經濟是中立的。
自由主義理論認為單極全球化是經濟發展的最佳條件，而多極理論則認為，在自然疆界內發展文明，創造經濟上的大空間會更有效，就像中國正在做的那樣，同時保護自己國家不受西方有毒傾向在內部滲透，並建立「一帶一路」倡議。
同時，俄羅斯也推出了歐亞利益一體化方案，伊斯蘭世界正在進行自己的一體化，印度正在與它的夥伴發展自己的統一市場，因此每個文明都根據自己的利益而不是西方的利益來治理自己的地緣空間。在這個角度來說，金磚國家在經濟層面的整合實際上反映了一種取代以西方為中心建立的全球規則的意願。
在經濟、政治、軍事領域建立以西方為中心的規則的企圖都失敗了，西方無法管理人類社會。多極經濟格局出現的前提是不存在世界儲備貨幣，或者這種世界儲備貨幣必須由另一個中立機構發行。
我還不知道經濟精英將如何決定解決「一個真正獨立的機構發行世界儲備貨幣」的相關問題，或者金磚國家本身是否會開始發行這種貨幣，或者是否會決定發行一些加密貨幣、一些電子貨幣，或者建立金磚國家清算中心等等。但無論如何，擺脫對世界儲備貨幣美元的依賴，從而為每個國家的主權經濟發展創造先決條件，並在主權基礎上自主發展經濟是當前的首要任務。
觀察者網
：俄羅斯、拉美的學者近兩年來一直在推動金磚支付體系，以此來突破歐美的經濟封鎖，打破美國金融霸權。如果金磚國家之間建立起這樣的支付體系，會對全球金融體系帶來哪些顛覆性影響？
杜金
：我在回答上一個問題時部份談到了這個問題，我認為當然有必要建立一個金磚國家支付體系。這是一個相當復雜的問題，或者說，我們要建立的是一個清算中心，這個清算中心將維護使用金磚貨幣的貿易。當跨越某個邊界或在交易過程中，一種貨幣將自動兌換成另一種貨幣，但這需要一個非常復雜的體系標準：要有一種標準去衡量匯率價格的變化。
這種標準類似於「新布雷頓森林體系」，對標的是黃金等價物，但它必須是確定的、穩定的。因為美國主導的布雷頓森林體系曾一度放棄了黃金等價物，將所有註意力轉移到美國經濟和軍工部門的力量上，將其作為美元成為世界儲備貨幣穩定性的保證。換言之，美元的價值已經不是相對於恒定的黃金等價物來決定的，而僅僅是由西方（美國）體系的全部力量來決定的。
因此，自上世紀七十年代脫離布雷頓森林體系以來，美元帝國主義的時代就開始了。
現在，你可以回到黃金等價物對標一切的時代，也可以另辟蹊徑，進行某種有益的嘗試：比如透過某個中立權威機構確立貨幣標準。借助這種嘗試，金磚國家參與國的世界貨幣地位可以量化成指數，也可以及時調整匯率。
此外，現代計算技術的發展使得從一種貨幣到另一種貨幣的轉換變得非常迅速，最重要的就是演算法必須達成一致。順便說一下，這種演算法可以是透明的，也可以是加密的。基於區塊鏈的原則，每一個變化、每一筆交易、每一筆交易都被嚴格跟蹤，按秒和按地點，有一個明確的順序。因此，任何貨幣欺詐都是不可能的。
因此，我認為這是一個技術問題，最主要的是要理解現代模式，即現代世界儲備貨幣體系，使用美元作為世界等價物的模式已經窮途末路，有必要在金磚國家的框架內采用另一種經濟模式，或是發行自己的貨幣，或是借助這些先進技術另辟蹊徑，或是區塊鏈，或是簡單地雙邊貨幣流通。
但在這裏，我們需要找到等價物。在這裏，指數問題非常重要。例如，在符拉迪沃斯托克舉行的東方經濟論壇上，有一份關於主權權力指數系統的報告非常有趣。主權權力指數是由許多俄羅斯經濟學家提出的一個概念，在這些經濟學家的報告中，這個指數根據那些原則上已經明顯得到西方社會認可的標準來計算，因為他們認為西方的東西是好的、有價值的、是有活力的，而非西方的東西則不然。
如果我們采用更嚴肅的方法，那麽就有必要在主權權力指數中納入領土、人口、考慮環境、考慮城市化（包括負面的城市化）、考慮民眾的道德狀況以及與空間、時間、歷史有關的許多因素，然後如果我們重新評估各國之間「主權指數」的對比情況，我們就會得到一幅完全不同的圖景，並能認識到誰強大，誰不強大。
今天，在評估國家實力時，西方所確立的標準是有偏差的，這就會扭曲真實的情況，而這也就是為什麽事實上，我們需要重建和審查所有目前通用的評估國家商業、經濟能力水平的標準。
因此，重要的是要認識到，唯有計算方法正確，將貨幣與現代實力指數掛鉤的方案才能得出與美元帝國主義完全不同的結果，因為美元帝國主義迫使全人類為美聯儲去服務，而美聯儲自己卻是自由全球化的絕對受益者。
俄羅斯喀山大街上懸掛著金磚峰會條幅中國日報網
觀察者網
：從去年金磚國家組織新增5位成員國，今年又有土耳其、斯裏蘭卡、敘利亞表示有興趣加入金磚。在您看來，金磚國家組織帶給這些國家的吸重力有哪些？
杜金
：伊朗、沙特阿拉伯、埃及和阿拉伯聯合酋長國已經是金磚國家的成員，今年申請加入金磚國家的有土耳其、斯裏蘭卡和其他一些國家。有趣的是，現在還很難說喀山峰會到底接受了多少國家，又有多少國家會提出申請。也許我們很快就會知道，因為談判正在緊鑼密鼓地進行。
亞洲、非洲和拉丁美洲的許多國家都在爭取加入，這當然是非常重要的，但其中在轟動效應方面領先的當然是土耳其。作為北約成員的土耳其申請加入金磚國家，這意味著土耳其一邊倒向西方和北約的做法不再完全有效，也不再符合土耳其的國家利益。土耳其仍是北約成員，加入金磚國家是為了一勞永逸地維護其主權，並與其他國家建立歐亞夥伴關系，這是土耳其加入金磚國家最重要的意義。
我認為這是一個巨大的打擊，是對西方集團的一記耳光，北約國家之一的土耳其似乎應當對北約保持忠誠，但它卻選擇了俄羅斯、中國、伊朗、印度、非洲等「其他國家」。我認為所有國家都應加入金磚國家，金磚國家是一個多極化的人類組織，所有的文明都應該在其中，它理應包含所有的國家，所有的組織及文明的代表。
觀察者網
：但金磚國家內部的分歧也是顯而易見的，一些金磚國家，例如印度，與美國在政治和經濟層面上並不存在問題，巴西總統盧拉也曾說過，「金磚國家的目標不是挑戰G7或G20等其他國際聯盟，也不是挑戰美國」。如果從金磚國家內部來看，該如何彌合這些分歧，哪些因素能夠最大化團結金磚國家？
杜金
：金磚國家是全人類的，既然是全人類的，那麽這個全人類組織的不同極點、不同參與者在各種問題上就會有不同的觀點，這並不妨礙金磚國家的存在。
金磚國家內部在美國與金磚國家之間的關系以及與其他國際組織的關系議題上存在分歧和不同觀點，這一事實極好地表明，金磚國家組織已經擁有靈魂，這裏有真正的自由民主，沒有新的霸權國家會像美國一樣將一種觀點強加給所有人。有些人對不同觀點的認識會更加敏銳，而有些人對不同觀點的認識則會更加柔和，這正是金磚國家所需要的。
與會者在很多國際問題上有不同的觀點，這說明金磚國家已經贏了，如果這裏只有一種觀點，那就是新霸權主義。印度在許多問題上有自己的觀點，中國有自己的觀點，俄羅斯有自己的觀點，伊斯蘭世界有自己的觀點，非洲和拉丁美洲有自己的觀點，所有這些都很好。
在金磚國家當中，沒有人能發號施令，例如巴西總統說，金磚國家的目標不是挑戰其他國家或國際組織。但從伊朗的角度來看，完全可以說，金磚國家的目標是挑戰西方集團，特別是美國。伊朗完全可以這樣說，與西方集團不同，這裏沒有人說了算，這絕對是一件好事。這就是民主，這就是多極世界，一個人這麽想，另一個人就會有不同的想法，我們將一起討論一個人的想法，再討論另一個人的想法，並證明其合理性。
共同做出決定有時是艱難的，但這就是金磚國家的意義：當我們在討論問題的時候，會有人在傾聽。西方要求眾口一詞，而金磚國家求同存異，這是完全不同的。西方是一個極權主義、種族主義、歇斯底裏的獨裁集團，要求所有人都服從它；他們希望一切都像他們所期望的那樣，沈迷於偏執與瘋狂。
金磚國家是一個真正的多極化組織，這意味著不同的意見、不同的解釋、不同的方法，而恰恰是這些不同意見的深層次協調構成了金磚國家存在的意義。
我們需要一個基於金磚國家的新框架，它將成為不同文明之間對話的平台，然後在一起形成共同的、協調後的觀點和立場，而不應該只存在一種聲音、一種觀點，這只會造成破壞性的後果。最重要的是，它證實了「其他國家」對西方極權主義的勝利。
今天，「我們西方」是激進的不寬容意識形態的傳播者，他們想把自己的觀點強加於人。針對這一點，金磚國家要團結起來。如何對待彼此，如何建立相互之間的關系，每個國家都有不同的想法，這是非常好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