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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豹】:三重闖入與一念慈悲

2024-04-13電影

一只雪豹闖入牧民家的羊圈,咬死了九只羯羊。牧民父子為如何處置雪豹而爭執不下,事件引起了媒體、基層幹部等多方關註,眾人也陸續來到牧民家。【雪豹】的故事非常簡單,但與萬瑪才旦導演此前的作品稍有不同的是,影片以「闖入」為切入點,呈現出鮮明的外在矛盾沖突。宣傳海報上的一行小字「誰闖入了誰的世界」則為「闖入」的主體與客體分別畫上了一個問號。

三重闖入

雪豹闖入羊圈咬死羯羊,無疑是影片的第一重「闖入」,也是最表層的闖入。大兒子金巴(金巴 飾)堅持向有關部門索要賠償,否則就打死雪豹,這是對自身主體性的強勢宣告。同時,雪豹咬死的羯羊數量遠遠超過它的生存需要,這種近乎於挑釁的行為讓金巴更加惱火。被稱為雪豹喇嘛的小兒子(才丁紮西 飾)為保護雪豹找來電視台攝制組,希望借助媒體力量讓哥哥放走雪豹。父親(洛桑群培 飾)秉持傳統信仰,認為雪豹是雪山中的精靈,不能傷害它。他與小兒子顯然都是以高原雪山為主體,將自己視為這片土地的客體。

雪豹的到來引發了一家兩代三口人不同價值觀念的碰撞,攝制組作為「外來者」則帶來了影片的第二重「闖入」——現代媒介闖入傳統生活。攝制組以事件旁觀者的姿態出現,用固化且陳舊的規則播報著一場奇觀——調整提詞板位置、先科普後陳述、事件主角要在取景框內、一直問出常規問題「你有什麽感受」,然後就是等待著對雪豹的最終處理。

與對待雪豹的態度相比,金巴一家並沒有對攝制組的到來表現出任何反感,甚至習以為常。眾人給攝影師王旭(熊梓淇 飾)過生日,雪豹喇嘛用漢語和王旭溝通,大家分食自熱火鍋……一切自然而然地發生,似乎原本就是這樣。

但從畫面上來看,攝制組一行四人圍坐在屋內,他們始終處在畫面的中心位置,並占據大部份空間;老父親和雪豹喇嘛被放置在畫面左上角。作為主人的金巴並不在畫面內,鏡頭切換時才能看到他的側臉;他也不參與攝制組的任何話題,只有在記者紮登(更登彭措 飾)拿出電腦播放BBC拍攝的雪豹影片時,才湊上去看,但仍處在畫面的邊緣位置。這是一種不自覺的主體性讓渡,意味著金巴一家所代表的藏地傳統習俗,在攝制組所代表的現代媒介到來後「退居二線」,就像擺放在桌面中間的自熱火鍋和環繞著火鍋的手抓羊肉。

此外,紮登與女友央金(旺卓措 飾)多次影片通話,小喇嘛用紅外相機拍攝雪豹影像,金巴叫來挖掘機救羊……這些對現代工具的熟練運用都是「闖入」的結果。影片對此無意褒貶,只是透過看似與主題無關的多處閑筆,共同構成當下傳統與現代多元交織的真實藏地圖景。

影片的第三重「闖入」——人類規則闖入原始自然——更加引人深思。從金巴對電視台記者的憤慨講述中,我們得知牧民和雪豹曾和諧共處、相互依存。這一點在影片的兩處超現實段落中所有體現:小喇嘛從雪豹眼中看到前世的彼此救贖——牧民們對偷羊吃的雪豹予以報復,對救回瀕死親人的雪豹誠心跪拜,這是原始自然中的微妙平衡。

人獸沖突

在現實中,雪豹為了生存偶爾咬死一兩只羊是可以被牧民理解的,嚴重時牧民也會用獵槍驅趕。但後來,人類日益擴大的生產生活範圍使雪豹的生存空間不斷被壓縮,不得不下山覓食的雪豹毀壞了牧民的私人財產;失去獵槍的牧民又無法對抗國家一級保護動物——人獸之間的沖突越來越多。

規則的出現確實有力地打擊了藏區泛濫的盜獵行為,使瀕臨滅絕的雪豹得到保護,但也在某種程度上打破了原始自然中的平衡。基層幹部多傑(更旦 飾)只是規則的執行者,他無法擅自對金巴提出的賠償要求給出確切回應,只能一遍遍重復「把雪豹放了,不然這個責任我們誰都承擔不起」。於是,矛盾無法解決,唯有繼續等待。

警察和基層幹部的到來將矛盾推至頂峰:十幾分鐘的長鏡頭排程呈現出金巴與各方愈演愈烈的沖突,攝制組、警察、基層幹部之間的關系也十分微妙。結局無疑是金巴被制服,當他在父親的勸說下同意放走雪豹時,雪豹嗅了嗅父子三人,逐一表達感謝,隨後跑遠。此時大雪落下,給這段無解的爭執予以神明降臨般的寬恕。

本質上,各方的訴求不過是生存。雪豹為裹腹,牧民為生活,基層幹部和警察遵循的規則是從更高維度下,透過維持物種平衡來保障整個人類的綿延不絕。但現實裏,為了生存而制定的條條框框有時又反過來框住了生存本身。

一念慈悲

這種關於傳統、當下、生命、信仰的探討,貫穿於萬瑪才旦導演的所有作品之中。與【老狗】【氣球】等影片不同的是,【雪豹】中的動物不再只作為意向服務於現實表達,而是成為了表達本身,承載著大自然的愛與慈悲。

金巴與小喇嘛共同構成雪豹的一體兩面,前者暴戾,後者慈悲。金巴的憤怒非常直白且單純,他不在乎任何規則,只看重自身得失和家人生存。就像闖入羊圈中的雪豹,它的肆意殺戮似乎是為了發泄對人類的不滿,被困住時也要目露兇光、時刻警惕,為了自己的生命和不遠處嗷嗷待哺的小雪豹尋找逃出生天的機會。

小喇嘛的慈悲則帶有一絲神性。他跳入羊圈與雪豹對視,雪豹的眼神從兇狠變為柔和,二者共同進入前塵憶夢,人與動物在此刻無需任何語言便達成共鳴。這和此前金巴與基層幹部、老父親與警察、王旭與牧民一家的語言巴別塔形成了鮮明對比。

片尾,跑遠的雪豹母子消失在大雪中,所有爭吵都歸於靜謐,純白的雪花洗刷了一切紛爭。傳統與現代,金錢與信仰,在大自然的尺度下都顯得如此渺小。影片至此落幕,余韻綿長。帶著這種神性再去回看先前的爭執,誰闖入了誰的世界已不再重要,人性是否高於獸性、人類能否主宰萬物,或許才是萬瑪才旦導演留給我們最大的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