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擱在美國可能就8分,對我們來說就是滿分

2024-05-28電影

文| 伯樵

【新聞編輯室】(The Newsroom)是一個奇怪的存在,哪怕在美國。

【新聞編輯室】(2012)

HBO選擇艾倫·索爾金(Aaron Sorkin)作為制劇人,來從內部反映電視媒體業,很可能是看重了他作為【白宮風雲】(The West Wing)編劇的資歷。

但是從各種意義上,【新聞編輯室】都是一部披著媒體業外殼的政治劇,與【白宮風雲】裏那種盡可能抹平直率的黨派褒貶的美式主旋律相比不同,也與【紙牌屋】(House of Cards)裏黨派被盡可能弱化的權力的遊戲不同,【新聞編輯室】強行在黨派分化之間尋找「第三條道路」的意識形態訴求昭然若揭——他的主人公是那種民主黨人喜歡的建制派共和黨人。

很難說索爾金是敏銳的。畢竟,小布殊上台之後美國逐漸走向極化政治的泥潭。在茶黨一呼百應的狂潮攻勢和占領華爾街雷聲大雨點小的吶喊之下,作為大眾消費品的美劇無疑也需要回應越來越兩極化的社會思潮。

當然,以事後諸葛的眼光來看,索爾金可能對【新聞編輯室】是失望的。在去年的【芝加哥七君子審判】(The Trial of the Chicago 7)中,索爾金修正了他的觀點:過去四年中發生的種種社會割裂,讓曾經天真地試圖彌合美國左右兩翼的索爾金徹底擁抱進步派。

【新聞編輯室】的奇怪之處也就在此:之前的美國政治劇要麽像【白宮風雲】這樣,渲染一些左右兩翼都能接受的主旋律價值觀,基調是民主黨式的左翼,但右翼也不乏溫情、正直和擔當,一言以蔽之,就是推崇了一個最大公因數了「有良心的保守派」的民主黨價值觀;要麽就像【紙牌屋】這樣,放下意識形態包袱,大聊特聊美國政客騎墻、陰謀、權術的驚悚權鬥戲。美國影視劇精明地操弄著這套「中立」把戲,一邊大體站在自由派的立場上盡量不得罪任何人,但有時腹黑起來也極端放飛自我。

但【新聞編輯室】卻像一次撒嬌,一方是遠離口號空洞的進步派、仍舊幻想著跨黨合作的索爾金,另一方則是早就開始和建制派貌合神離、走向民粹的保守(白人)民眾。

索爾金矯情地借著渾身散發著濃郁新英格蘭共和黨氣息、但實則內心深處是個鐵桿民主黨的、無比擰巴的ACN主播麥卡沃伊,來呼喚自由派理想主義式的兩極團結;而女主角麥肯齊則是一個在如今娛樂至上、娛樂至死、娛樂致富年代還仍然對新聞的價值取向、引導功能充滿幻想的節目制作人——無論是哪種人,在江河日下的現代美國電視業中,恐怕都是大熊貓式的珍惜國寶。

【新聞編輯室】第一季在Metacritic上只得了56分,在爛番茄上也只有46%的新鮮度,倒是在IMDb上取得了8分以上的不錯成績。

在收視上,這部劇開高走低,雖然幾乎集集都與美國的現實政治相呼應,有時甚至截取了大眾喜聞樂見的真實事件(如本拉登之死、斯諾登棱鏡門)作為故事背景,但大眾對這部行業劇的興趣也一如他們對傳統媒體的興趣那樣,逐漸走向無感。劇中還表現了傳統媒體某些對於新媒體崛起的不屑和驕傲,而放在六、七年後,只能被看作是建制派媒體人的明日黃花。

也難怪如此身份認同混亂、缺乏任何人群代表性的美劇,會在三季之後就草草收場。現代美國,不需要理想主義,不需要兩黨合作,不需要新聞的社會價值與客觀公正——他們唯一需要的就是為自己的目標觀眾提供預設立場早早錨定的導向新聞,【最響亮的聲音】(The Loudest Voice)的霍士新聞是這樣,而把評論部主編逼辭職的【紐約時報】也是一丘之貉。

但這部在美國反響一般的美劇,卻在中國收獲了大批擁躉。

其理由一目了然。自第一季開始,【新聞編輯室】就以「燃」的方式催谷、撩撥著觀眾們的神經,對於美式新聞制作流程和「專業度」充滿著稀奇與好奇的中國年輕一代觀眾,無不折服於索爾金努力營造的充滿專業與熱情的理想主義氛圍當中。

他連珠炮式的密集台詞無疑是一代學子們最好的托福聽力與GRE寫作的範本,而劇集中點綴的撒狗血式戀愛橋段不僅毫無拖沓感,反而成了進展神速劇情的剎車。相反,在美國觀眾看來多少有些立場不適的意識形態,反而在最大程度上因為文化隔膜被消解掉了。

索爾金對於多執行緒情節的編劇技巧華麗而又工整,尤其是如何埋下伏筆,如何又點燃整個情緒的技巧可謂爐火純青——這一技法在三季中屢試不爽,對於當時還未看厭美劇傳統套路的中國觀眾而言,這種表演略顯浮誇、情節高速推進、而又「三觀極正」的美劇可謂拳拳到肉。

外加彼時大部份國人還沈浸在對西方新聞界冷靜客觀的絕對幻想中,【新聞編輯室】那種對待真實準確度認真負責的「匠人」精神、對於充滿社會關懷的新聞良知、團結緊張嚴肅活潑的電視台工作氛圍,無疑使得未諳時代轉捩點上美國新聞業陣痛和極化的觀眾血脈僨張。

契科夫說過,一出戲的開頭如果墻上掛著把槍,那在戲末這把槍一定要射出子彈。索爾金的問題就在於,他每集開場的墻上都掛了十把槍,而每集最後十分鐘,這十把槍統統都響了。

對於一部反映電視新聞業的熱血爽劇而言,「前後呼應」是最工整、最巧妙、最四兩撥千斤、但也最老套的手法,燃劇基本都是同樣的路子,只不過索爾金的燃劇包裝得更知識分子、更職人精神、更華麗外放一點。

不過也正是這種排山倒海般的燃情,讓遠離美國社會語境的中國觀眾們陷入了某種自我感動和心向往之的情緒之中。

第二季中,偉光正的主角們因受預設立場的影響,聯手播報了一出驚天動地的假新聞——對於美國新聞業的弊病,索爾金並非沒有反思,但最終他的落腳點僅僅是野心勃勃、妄圖一夜成名的新聞制作人一手導演,以及心懷叵測、滿懷私怨、傳送假情報的線人推波助瀾。

如果索爾金願意再深挖一下,就能看到他筆端脈脈溫情的美國新聞業早已日落西山,腐蝕新聞業的不僅僅是商業導向的收視率,更是被意識形態導向所蒙蔽雙眼的先入為主。在這個每個人都能成名15分鐘的後傳媒時代,真相並不重要——如何講述真相、誰能講述真相、講述受眾愛聽的真相才是新時代媒體的奧義。

不過今天的中國觀眾,早已洞悉了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