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票房5.4億,【周處除三害】為何台灣香港地區冷場,內地市場火爆

2024-03-20電影

最近,台灣電影【周處除三害】在內地熱映及票房大賣的話題,可謂超出一切預期。

電影於3月1日在內地影院正式公映,上映19天內地市場票房已近5.4億人民幣,影院排片占比還以20%位居榜首。

要知道,最終票房由較早時預估的1億人民幣不斷提升至快6億人民幣。

熱度首先體現在公映首周內,社交平台的觀後感刷屏。

由片中演員、原型到衣著,或片中隱喻的話題展開討論;

第二周由主串流媒體以至外媒引為華語流行文化現象報道,甚至成為國台辦釋出會中要回應的提問,達到牽動兩岸文化及市場關系的層次,還鼓勵台灣影視從業者來內地大膽創作。

【周處除三害】能成為這樣現象級爆款,固然已大大超過了單單作為一部犯罪電影的本質。

有人研究它得以在內地市場大賣之道,有人刻意過度解讀當中的象征比喻,有人復盤它的行銷策略。

現在看來,除了作為爽片大快人心,令向來影院觀影尺度保守的觀眾大開眼界以外,【周處除三害】帶出的整個華語片創作及市場的未來可能性討論更形重要。

市場層面,它的大尺度及受歡迎揭示了審查及分級制遲遲未能開放的滯後,連帶是對整個華語電影市場健康發展的可能性探討:

作為一個不確定但又可能會有極大收益的市場?

內地影市如何能真正融入全球華語影視體系,透過大市場,大收入,豐富制作資本流,形成更健全的電影產業及生態。

在創作層面,作為香港導演於台灣攝制、而在內地才獲得巨大成功的電影。

它同時也突顯了兩岸三地電影環境的某種特征及缺失,以至這些互動關系如何能互補進一步發揮,並形成一個新華語影視體系的可能。

我想我是極為罕有、為了看」已刪減版」而再看多次【周處除三害】的觀眾。這意味著這部不乏暴力與暗示的成人口味作品,是能公開接觸到任何年齡的觀眾層。這也成為它得以引起轟動的首要因素:尺度那麽大!如何透過的?——更好奇的是如何透過審查得到龍標,而非它的尺度有多大。

由此核心好奇引發,成功燃起的是觀眾由來已久的對電影院上片可供選擇的不滿,以至必須進場一看究竟的欲望。

它假設了一個場景,是潛在已久的對開放審查尺度的幻想。

這次最成功的發行及宣傳商聰明地抓住了這期待,並用一招反宣傳把影片推到風口:先是在點映場(優先場)之後傳出正式公映時要」換盤」即放刪剪版的風聲(比較兩版本其實刪去的不多,也不具影響性劇情),從而把此片尺度驚人的資訊傳遍。

說它是宣發方一個極成功的案例,是因為從排期、影院排片率到宣傳上,都可說是按成功的冷門黑馬推廣方式進行。

此片內地引進方是星光聯盟,發行方是阿裏影業。

星光聯盟在這方面尤見往績,過往以小博大的例子有泰國片【天才槍手】和印度片【起跑線】,分別有2.7億及2.1億人民幣票房。

一般以批片模式以固定價格買斷影片公映版權,這雙刃劍意味有回本風險之余,若能大賣則不需再和片主或制作方分拆利潤(亦有說法是這次是以包底再分帳方式計算分成,即台灣片商仍可能從內地票房取得回報)。

而【周處除三害】若確認以這模式引進,相信此前無人能猜到它能大賣的情況下,可以估計其引進買斷價該不會超過它在台灣本土的票房即大約1000萬人民幣。

依此推算,若以6億票房收官,引進方肯定獲利豐厚。

當中的資訊同樣明顯,市場一旦稍為寬松,好的作品理應可得到更大回報。

如何選有潛力的作品靠眼光,然而眼光以外得有策略,宣發方首先是避開了賀歲黃金檔,在四部內地賀歲片放了近一個月後才推出,比起收20億至30多億(但質素完全不值)的【熱辣滾燙】和【飛馳人生2】等片,卻又能做出單日票房超過這些賣座片的新聞,兼且以硬派黑暗犯罪片的類別。

對比這些正向乖巧作,成功釋放出一個票房逆襲的奇片氣場(不過以同期放映作品比較,它票房表現確實比晚一周才上映的【沙丘2】 更佳)。

而後慢慢從好評口碑中建立正向上升排片及票房效應。

當中最難以克服的,實在是院線是否願意給時間讓口碑發酵,因為現存內地院線最大問題即為大片獨大之時,院線都寧願一整天排滿了大片,個別冷門片一般只獲得首或尾場檔期。

若沒足夠時間去慢慢發酵的話,命運就是迫得草草收場或像【紅毯先生】般撤檔另覓檔期。

所以無論是檔期制定,到院線默契,它的成功除了因影片質素,也有著宣發方熟悉業內運作及打通關系的能力和經驗使然。

至於一切最核心的一步,即如何使影片在沒有大刪減下保留並透過,恐怕就不足為外人道了。

但宣傳話題只能吸引人進場,觀影後的口碑才是最重要的持續動力。

【周處除三害】傳遞了宣傳上允諾的爽、惡、敢的看點,同時又滿足了另一些需求。

而且這需求是內地獨有,這也解釋了雖然是同一部電影,此片在台灣或香港公映時卻未能大熱的原因。

這要回到電影本身說起,以至它出現於一個怎樣的內地電影市場時機。

它首先綜合了一應對內地而言都算敏感的內容:暴力、裸露、宗教。一般都用爽片,敢拍,大尺度,阮經天最佳演出,去解釋它的受歡迎,當然是較單純的從文本及成品角度理解,但更宏觀的社會環境也需要補充:過去三年除了因口罩影響,在新的意識形態加強管制下,同時也是新主旋律電影壓倒性占據內地電影市場的時期。

其實電影大火的另一因素是它滿足了公眾想看些」不同的東西」的渴望。

這種」不同的東西」,反映在影視作品中,有去年大熱的電視劇【狂飆】,票房大賣的【孤註一擲】。除了以更多感官駭人鏡頭取得視覺震撼優勢,這些作品在角色描寫上有不一樣的處理,其實是回歸到一種自由市場創作的核心:更為真人真性情的設計,而非樣板式的英雄兒女。

套在港產片的傳統,就是那些具吸重力的角色,往往都是悲劇梟雄,或說是」令觀眾熱愛同情又代入的壞人」,簡稱」好的壞人」。

那其實可追溯至中國傳統小說中對」賊」的敬仰,所以香港黑幫電影從結構上來說,是延續了中國古代演義傳統,人物講求義氣,有本身的處事標準,俠客精神,時而透過」舍身成仁」而達到救贖或凈化的昇華。

但問題是,這個本應是相當中國的傳統,在近幾十年的內地電影史被中斷了。在一切講求正面的宣傳時代,犯罪片的賊人必須大奸大惡,最終必得伏法,正義的警員必然是完人,盡責甚至神通廣大。劇本上出現的警務人員,必須經歷重重正面的調校,避免負面描寫去爭取透過。這使作為受歡迎的犯罪電影變得面譜化,意味著可觀性大打折扣。

此外,所謂」爽」,就是盡情盡興,引申到最近逝世的電影學者大衛·波德維爾對香港電影的借用形容」盡皆過火,盡是癲狂」,【周處除三害】無疑是這傳統下有趣的演化。

當觀眾在追尋過往港產片或現在合拍片的犯罪處理時,最欣賞的便是這種會」去到盡」的精神。

遠些的例子如【英雄本色】是」好的壞人」的典型,頭破血流的警員傑仔把槍遞上讓Mark哥」私了」大哥成才大快人心,到最後都令人忘了主角其實是罪犯。

又如前兩年【神探大戰】中有怪物在神探腦海中出現。

但在內地的犯罪片拍攝時,其實是積存了一種不能盡吐的壓抑與自我調節。

以至拍出來的犯罪片往往過度悉心回避真實所指,又得把犯罪動機以至警方的最終戰勝落入套路,同時模糊化了現實及城市特征。

在內地的電影制作而言,近年不少犯罪片要發生在南方某個名字實際不存在的城鎮,甚至講東南亞鄰國的都不能真正說是哪國家; 合拍片而言,警匪或犯罪片則常設定為過去的時代,近年尤流行90年代,以至英殖時期的香港,以便」壞」警察可以出現,亦避免被認為有影射當下的暗示。而這實則大大削弱了故事的盡興度並留了蒼白。

港產片和台灣本土電影一直填補著這蒼白。

因為兩者都同屬華人社會,但在故事及場面處理上卻更為開放。

【周處除三害】另一尺度突破是宗教的情節,尤其是當代宗教以及教主對迷惑人心的描寫,及其後引起的教堂大屠殺。

可以說,【周處除三害】在台灣、香港地區的冷待,和內地市場的熱捧,更多是出於一種期待的落差。台灣、香港地區觀眾看到的是精力旺盛但牽強的反轉,最後那不合理帶荒誕的屠殺,反而是去得不夠盡。它要麽去到昆汀式的血腥漫畫化,要麽就需要把故事說得更完整。但內地觀眾看到的,卻是禁忌與常規被打破,像在此壓抑的大環境中收到一個開放的訊號,或至少是一個小小的排解焦慮的發泄出口。

這種」不同的東西」,在內地觀眾看來,是相比內地導演極為不一樣的犯罪片處理手法,因為有趣的現象是:除了呆板的面譜式處理遭詬病之外,一些較高質素的內地導演拍的犯罪片,拍出來往往更像文藝片!

例如婁燁的【風中有朵雨做的雲】,賈樟柯【天註定】和【江湖兒女】,忻鈺坤的【心迷宮】,以至最近期的【河邊的錯誤】,論爆炸力和犯罪刺激場面的刻畫,港風依然有一定期待值。

我們當然不必和應那些把【周處除三害】的成功歸納為市場從此開放的論調,但某種松動和新可能確實正在發生,問題是這些個別的案例能否形成一種令電影投資及創作人可依循的標準。

正是這種賈樟柯提及的不確定性令電影人卻步,也打擊了市場(不確定性包括劇本是否透過、拍成之後完版能否拿龍標、公映期間有沒其他政策改變或突發事件,以至更多不能解釋的」技術原因」)。

顯然,今天內地觀眾對電影的追求,已遠遠超離可容許的水平。以此片的話題及反應看來,它預示了一個更開放的審查及公映制度下,內地電影市場的潛在可能被無限放大。

就如南韓在90年代中開始放寬電影尺度後才得以成就今天的影視黃金時代。

在這客觀環境受制的創作境遇下,【周處除三害】最有意思的正是一種華語片系統組成的新可能。短期內,要有敢拍的華語作品,無論是這裏舉例的犯罪片,亦或是各種怪力亂神異端類別,著實是反諷地不能求於最多華人的內地市場,而是需要從內地地區以外的華人社會開發。

渠道是常規各地院線,以至各種串流平台。

能否在內地公映也好,華語作品依然是開拓新疆界的先鋒,培養並延展著新一代的觀眾口味。

這時代其實也是地域文化市場打破重組之時,所謂某地特有的風格已難以純粹存在,好比【周處除三害】在死心不息又惺惺相惜的警員追兇的處理上,以至色調和硬拼打鬥設計上也可說帶有韓片風格。

然而韓片當然也曾極受港片的啟發,根本上已混和揉合,訴諸一種泛亞洲風格乃至更跨域的全球市場。

而一直談論的港產片的氣質與傳承,甚至是作為一種方法,實際上已在香港以外異地再植,無論是香港導演黃精甫在台灣拍攝一部滿有港味韓風的台灣犯罪片在內地爆紅,亦或是李子俊在內地拍一部港式內地犯罪片【第八個嫌疑人】在香港得獎。前者是外向型堆滿了各種顯眼的大尺度,後者是內向地把大鵬這疑犯角色刻畫成前述的令人同情的壞人,無疑也極盡各師各法之能事,一個在不設限的自由市場中,一個在被容許的範圍下,試探著未來華語電影的可能性。

什麽時候,內地能真正從審查尺度上開放它的市場,讓觀眾享受真正值得入場支持的好電影?這是個沒人說得準的政策問題。

在這天出現之前,我想台灣電影人要考慮的不應是向後的想如何迎合這個市場,而是向前推進,等這市場有一天追得上自己。

這個時候,華語電影才是真正的進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