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球，某派出所。
兩個人乖乖蹲在墻角，跟警察努力解釋著什麽。
一個口氣大：「我的初衷呢也是為了保護地球。」
一個氣度寬：「叔，我原諒你了。」
警察也挺「入戲」，當下勸他倆講和，「為了宇宙的和平你倆握個手。」
這場戲，我現在想到還忍不住「噗嗤」。有點荒誕，又讓人覺得它正在某個角落發生——妥妥的，寧浩的手筆。
電影【爆款好人】，是這個國慶檔我最期待的一部作品。
從【北京你好】（【我和我的祖國】）【北京好人】（【我和我的家鄉】）到【爆款好人】，從短片到長片，寧浩的「張北京宇宙」繼續招兵買馬——青年導演徐磊（【平原上的夏洛克】導演）加入，演員陣容也迎來全方位升級。
除了鐵打的葛優，李雪琴、吳磊、賈冰、楊皓宇、劉敏濤等演員也都是討喜的熟面孔。
他們湊在一起，不僅讓我嘴角上揚，還撒了點辛辣的料：在流量當道的互聯網時代，「老好人」張北京是要選擇做一個紅人，還是要做一個好人？「爆款」和「好人」必須兩者擇其一，還是有並存的可能？
這個和當下緊密結合的話題，接地氣，也有嚼頭，讓【爆款好人】成為這個國慶檔的歡樂擔當和回味擔當。
新時代 VS 老北京
如果問人類這20年所發生的巨大變化是什麽？寧浩的回答之一是互聯網。
他用「侵入」形容互聯網對生活的改變。
從【北京你好】裏的全民奧運熱潮，到【北京好人】中關註農村醫保，「張北京」系列的一大特色，就是用小人物呈現大時代。
【爆款好人】也不例外。
它透過聚焦新時代互聯網名利場裏老人物張北京的浮浮沈沈，透視時下最熱門的網紅經濟和網絡生態。
北京的哥張北京（葛優 飾）和小琴（李雪琴 飾）的意外碰撞，就像時代變革的縮影。
張北京代表「老北京」，土生土長的皇城胡同人，保持光頭形象好多年，調侃戴假發「就是對禿頭的一種歧視」。
要不是為參加兒子張小景（吳磊 飾）的婚禮，他壓根不會動買假發的念頭。
小琴屬於「新北京」，從外地來北京闖蕩，膽大，心野，牢牢跟緊時代風潮，不放過任何一個風口。
她把自制香皂包裝成阿米克星能量皂，套上機甲扮演外星人，在商場門口擺攤售賣，用新鮮刺激的話術撩撥小朋友的心和家長的錢包。
由於「阿米克星人」無意中勾走了張北京花重金買來的假發，張北京一怒之下，駕駛兒童小火車橫沖直撞「外星人」維權，於是兩人鬧進了開頭的派出所。
現實的荒誕是，無心之舉有時比刻意矯飾更能招徠關註和話題。
圍觀路人把張北京撞小琴這一幕發到網上，冠以「維權哥大戰旱天雷」的名字，短影片居然被瘋轉，張北京猝不及防地紅了。
「新舊北京人」大戰第一圈，張北京，KO！
他嘗到了乍紅的甜頭：去吃火鍋，服務員認出他是「維權哥」，不僅不讓他挪車，還送了免費啤酒。
紅就有了關註度，有了關註度，好像也就擁有了話語權——故事說到這裏，點出了又一個樸素日常卻常常引發激烈沖突的議題：「父權」歸屬和人的存在價值。
本來張北京只是個普通「小市民」，在前妻袁蓉（龔蓓苾 飾）看來，他沒兒子後爸老溫（賈冰 飾）著調，於是想讓老溫在小景的婚禮上上台致辭。
張北京亟需證明自己更值得登上婚禮舞台，他決定彎道超車，繼續打造「維權哥」賬號，當網紅，賺錢，在兒子婚禮上露個臉，拔個份！
當網紅事業牽扯上家庭困境，雪球越滾越大。
隨著「維權哥」的鏡頭，我們見證了互聯網時代走紅的全套流程。
草台班子的野蠻生長，僅需仨倆人就可成型。
露臉的，寫指令碼的，舉手機拍攝的，咱身邊的大爺大媽組個夕陽紅團也能搞定。
但發展成簽約公司，門道可就大了。比如MCN機構笑浪網絡，為直播專門搭建了直播矩陣長廊。
一個個小隔間，就是一個個生態各異的直播和帶貨直播間：吃播健身一條龍，美妝萌寵專攻女性群體，遊戲擦邊撬動男性使用者，傳統文化針對親子受眾……全領域覆蓋，流水線生產。
為掏走你我本來就不多的錢，他們用盡了力氣和手段，控制了無數網民的喜怒哀樂。
讓我直呼「老天奶」的，還有笑浪網絡「一簾」後的另一個世界——水軍暗房。
這裏掌管著幾十億的流量，緊握打造「爆款」的「流量密碼」。
十幾個人24小時輪崗，控制著上千台手機。
一聲令下，整墻手機同時開機上線，登入賬號。
帶貨的去刷單，網紅的去熱評，粉絲少的做引流，粉絲多的做維護……不到兩分鐘時間，就「拱」出了一個爆款影片。
用「假數據」打造「真流量」，操控網絡的輿情風向，踩誰捧誰，只需要動動手指頭。
笑浪老板笑哥（危笑 飾）美其名曰，「技術革命下的財富再分配過程」。
他說「網絡不是無主之地」，這個「主」在他看來不是法律，而是擁有大量主播、網紅和水軍的MCN公司。
片中有些獵奇的展示，帶出了寧浩對互聯網生態和流量經濟的思考。
我懷疑寧浩是有點預言天賦的，這不就是最近三某羊直播帶貨翻車事件背後那些小九九嗎？
演算法專家凱利·科特（Kelley Cotter）形容網紅是在玩「一場可見性遊戲」。他們需要獲取流量，不斷維系影響力，才能保證被大家「看見」。
而成為網紅的過程，很大程度上又是社會心態的自然對映。
「維權哥」能火，是因為小人物冒險挑戰「強權」，切中了大眾的訴求：公平，公平，還是TMD的公平。
「維權哥」翻車成了「戲精哥」，是因為他開始直播帶貨。大眾覺得他之前的維權只是表演，所謂求公平最終導向還是「割韭菜」賺錢。一旦感覺被騙，憤怒的潮水就能把人淹沒。
以「關註」為基礎的網絡，太容易變成人性弱點的放大器。
潑天的流量面前，真相變得不那麽重要，好惡的定義隨時能翻轉。今天，我捧你上雲端；明天，我就能拉你下泥潭。
網絡時代，我們到底是被服務，還是被操縱？沒人能說得清楚。
寧浩的作品，總是充滿著時代烙印和微妙諷刺，離當下、離觀眾更近一步，越琢磨越有意思。
張北京參與了一場自己自始至終都未完全理解的成名秀，並在過程中無師自通了「表演藝術」，但他最終悟到生活不能習於表演，而要與真實共處。
而另一邊，張北京爆火又爆涼後，遭遇了許多預料之外的攻擊。有人在他的出租車上噴漆，汙言穢語裏隱藏著無處可循也無處可去的憤怒。
張北京擦得掉車上的汙漬，卻擦不幹凈沾到他手上的油漆。
就像網絡熱潮褪去，人心被裹挾其中，那些受傷的創口隱隱難平。
老牛仔 & 「心」回歸
【爆款好人】有意思的點還在於，乍看充滿新和舊的對峙，但對峙的底色是溫和的、包容的。
有環境的差異：張北京住在智華寺邊上的老胡同，紅墻黛瓦的鬥拱屋頂遠遠望出去，是現代化的銀河SOHO大樓。
有人物的碰撞：
張北京做「維權哥」，有個超帶感的標誌——光頭戴著個牛仔帽，正中繡著大大的「維」字，呼應著影片的英文名：Hutong Cowboy（【胡同牛仔】）。
「維權哥」還有固定的開場詞：西北玄天一只鷹，維權就找張北京。
這是屬於他們那個時代的暗號，脫胎於【智取威虎山】楊子榮進山寨見座山雕時的一段江湖黑話。
剿匪英雄楊子榮就是張北京心中的「中國牛仔」，戴上牛仔帽，說出這句話，他會覺得那一刻被楊子榮「靈魂附體」，身上擔起了一種責任感，那是流淌在中華血脈中的俠義之魂。
當胡同裏闖出一個想行俠仗義的牛仔，這個現實題材的生活喜劇，就充滿可預見和不可預見的輕松與幽默。
我很喜歡電影中幾組人物關系。
代表老北京的「維權鐵三角」，也可以說是西北玄天三鏢客。
其中楊老師（楊皓宇 飾）是李奎勇（桑平 飾）的老師，兩人超越師生界限玩到了一起，這大概就屬於胡同裏柴米油鹽、凡人煙火滋生出的鄰裏情。
這倆人一文一武，光從外型上看就很有沖擊力：楊老師在鐵三角中穿著最講究，講話喜歡咬文嚼字，自命為「軍師」。李奎勇人如其名，又魁又壯，愛吹噓自己「燈市口一挑九」。
看著挺唬人，其實，楊老師那套老課本上的知識讀不懂新時代，李奎勇日常犯慫連半大小孩都不怕他。
他們與張北京一起在流量世界裏蒙圈，卻又要表演出有智慧和有武力，當他不可缺少的「左右護法」。
話趕話，戲接戲，把維權弄得妙趣橫生。三人回到市井走進胡同，經典的京味兒喜劇就有了魂。
張北京與老溫開啟的「爭爸賽」，戲劇戲更足，喜感拉滿。
兩個男人間明裏暗裏的較勁，爭的是面子，要證明的是裏子，消解的是父權文化的權威性。
訂婚車，張北京求爺爺告奶奶，好不容易攢到了15輛車，忍不住在老溫面前炫耀，還要強調「一水紅」。
老溫立刻起身打電話「搖人」：「弄的那30輛車，都給我改成紅的啊。」
不止2倍的鈔能力差距，堵得張北京只能默默退車。
抓蛤蟆那出戲更絕。
老溫住著高級小區獨門獨院，門口就是湖景。但人工湖裏被放了很多蛤蟆，天天晚上「聽取蛙聲一片」，吵得老溫睡眠質素直線下墜。
睡不好，脾氣跟著燥，腦子也有點轉不過彎。
張北京想在兒子婚禮上發言，於是跟老溫打賭，幫他把「蛤蟆給辦了」，換取上台機會。
老溫不信，覺得張北京又在吹牛。
結果你猜張北京怎麽解決蛤蟆大軍的？
維權哥身份上線，在網上振臂一呼，吵鬧的蛤蟆立刻成了「粉絲福利」大餐。
老溫花錢都辦不好的事兒，被張北京就這麽秒速解決了。還是內味兒——荒誕，又真實。
寧浩和徐磊拍小人物，幽默的外衣下，總有一抹質樸的人情味。
典型如張北京與外來人口小琴，從交鋒到交情，剖開了一個老父親用嬉笑掩飾被時代和家人拋下的落寞，也建立了人與人之間的善意與溫度。
維權哥第一次做直播帶貨，賣的就是小琴滯銷的能量皂。沒收坑位費，純粹是想拉母子倆一把。
小琴知恩圖報，努力幫張北京重塑形象，更重要的是她能給予張北京難得的理解和共情。
在現實主義和輕松幽默交融中，【爆款好人】看到最後還有一絲感動。
我在張北京身上看到了父輩的影子——有不少小毛病，但也有骨子裏的善良、熱心與踏實。
經過互聯網從紅到黑的過程，在「爆款」和「好人」之間，他最終選擇回歸初心，重新融入普通人平凡卻又輕松的日常中。
這幾年我們常說松弛感，幾乎快等同於拍幾百張city walk照片最後精修出的九宮格，但看到張北京最後懂得放下，選擇豁達，達成自洽，我感受到松弛感的真諦：是以自己最舒服、遵循本心的方式活著。
時代會變，環境會變，但張北京永遠不變。
就像鐵三角哥仨間的友情，紮根土地，不會隨著遷徙斷掉，也不會被環境異化。
影片最後，張北京闖進了【滿江紅2】拍攝片場，碰到了「穿越」而來的「秦檜」雷佳音，還險些見到心心念念的張藝謀。
這個驚喜彩蛋扣上了「張北京」系列的前作，讓人會心一笑，也是獨屬於寧浩的幽默感，看得我還有點期待張北京宇宙繼續擴充套件……
這個國慶假期，【爆款好人】是最適合全家人一起去看的電影，每天上網的年輕人和愛刷手機的長輩，都可以從中看到自己喜歡的內容，找到能共情的點。
對我來說，能讓一家人在歡笑中汲取溫暖，還能在心裏留下點什麽，就應該是「爆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