拼命卷的韓劇女主,連戀愛都帶班味
韓劇【畢業】,算是把「姐弟戀」的張力玩明白了。
初出茅廬的實習老師使盡渾身解數,終於讓全校倒數的差生領略到文學的魅力,從吊車尾搖身一變成為名校尖子生。多年後,姐姐變成了補習社王牌,從大公司辭職的學霸則以「老師」身份加入補習社,兩人彼此暗戀的同時,還得面對殘酷的市場競爭。
導演安畔錫是拍戀愛劇的高手,綿綿雨天、酒屋的暖光搭配紅雨傘,沒有誰比他更懂得營造曖昧又清爽的氛圍了。攜手共進的情侶人設是好嗑的,但安導的作品之所以能在韓劇裏殺出重圍,最關鍵的還不是激動人心的愛情,而是密集鑲嵌在情節中的現實問題。
從「愛的罪惡」到「消滅愛」
要說韓劇有哪些「三觀不正」的劇,安畔錫的【密會】【春夜】一定榜上有名。
20歲小年輕與40歲已婚女強人的秘戀;臨近結婚,戀上單身爸爸的女人......有多少人把它們翻出來重溫,就有多少人審判戲中人的道德。
但導演安畔錫在創作時,只是希望這些作品能與觀眾進行一場「對談」。女人在時代變遷下的情欲、生存,會發生哪些改變? 「 對電視劇來說,重要的不是透過它將答案呈現於人們眼前,而是要讓人迅速地進入疑問當中去。」
(圖/【畢業】)
【密會】中的偷情「奇葩」,但透過姐弟戀探討的實則是階級問題。金喜愛的老公幼稚自私,雖然是音樂教授,但事業的成功完全基於妻子對財閥的悉心恭維。他們的婚姻名存實亡。為了鞏固已有的地位,哪怕發現妻子的出軌,丈夫依然無動於衷。何況,他還算到了,妻子的出軌物件會為自己帶來無盡財富。
透過女人的「愛情罪惡」,安畔錫呈現的,既是現代人對物質畸變的追求,對傳統敘述中浪漫愛的顛覆,也是對女性桎梏的展演。吳惠媛(金喜愛飾)的丈夫從小生活在「父權制」的威嚴下,在他眼中,相比維系一個家庭的體面,女性的情感幸福度數與欲望顯然「不值一提」。
這麽多年來,安畔錫在講女性的情感,其實也在談時代的變遷。可如今時代變了,女性尋求的不再是情感與自我的突圍,而是生存的難題。【畢業】中,女主角徐惠珍這樣解析南韓小說家樸婉緒的作品世界——「人物的生活背後,是工業化下,現代社會裏人際關系的失衡」。
(圖/【畢業】)
編劇的選文,顯然也是她自己生活的寫照。在物質主義的社會中,人的異化無法避免。徐惠珍看似是補習社的一等實力講師、一往無前的大女主,但這只是金錢撐起的底氣。在補習社裏她沒有朋友,和同事都是「分搶學生資源」的競爭關系,學生父母在她面前,更是以看成績定態度的高傲顧客自居。
徐惠珍沒有能讓自己柔情的時候,她把自己活成了一台機械,為了贏得賬戶裏更多的獎賞,近乎刻薄地壓縮著自己的時間、精力、生活,還有情感。大學還沒畢業,她就靠著自己的能力還清了債務,後來更把家裏的弟妹供到畢業,在城市安了身。面對物質的挑戰、職場的阻礙,愛情註定不是她生命中的優先級。
徐惠珍沒有談過戀愛,因此面對李俊浩的告白,第一反應是逃避。朋友問她為什麽不,她說是因為自己的人生軌跡和別人太不同。但心境澄明的朋友戳穿了這種克制,「恐怕你是在欺騙自己不需要愛情」。
(圖/【畢業】)
整部劇的愛情節奏是很慢的,導演用了大段篇幅去闡述徐惠珍的形象與內核的反差。當學生因為一道模糊的題型被扣了分,作為補習老師的她當機立斷,去學校與公立老師表尚燮爭辯。除了希望能為學生修正成績,更多的是出於她想借著表尚燮的出題錯誤打響自己名氣的私心。
徐惠珍把當補習老師視作一種累積財富的方式。她想要更多的收入,就不得不花盡心思擴大補習班規模,以此吸引更多的學生報名,目標是極其現實的。曾經教導李俊浩的循序漸進、理解文學力量的教學方式,也被她拋諸腦後,在她的課堂上,填鴨式的重點題型剖析,變成了流水線的工作。
對徐惠珍來說,「簡直是夢幻職業,我的年收入估計比你的領導都高」。(圖/【畢業】)
從某種程度來說,徐惠珍和李俊浩的愛情建立在兩人的相似點之上。辭去大公司的職位到補習社當老師的他,也有私心:既想和徐惠珍在一起,也想發展自己的事業。如果能當上有名氣的補習老師,他不僅能收入翻倍,還能買下最貴地段的房子。若是維系安穩的名企生活,哪怕再過十年,他依然只是牛馬一枚。
他們的愛情不是戀愛腦主導的情節,其背後有深刻的社會困境。這不是所謂的「追妻」戲份,最原生的動力,依然來自他對階層晉升與錢的渴望。
教育者的「墮落與反省」
【畢業】裏,徐惠珍的「對手」主要有兩個。一位是從公立學校老師轉行補習老師的表尚燮,另一位則是競爭公司「最佳補習社」的社長——「白發魔女」崔亨善。
如果說徐惠珍對表尚燮出題超綱的質問「難道不是因為補習班已經教到這裏了嗎」,呈現了公立學校對補習機構的依賴與教育生態的失衡,那麽崔亨善對文學的「藐視」以及對權威的崇拜,則完全展演了一個經過資本浸潤的教育者,是如何被資本所改變的。
白發魔女原先也是公立學校的老師,辭職後她選擇了開創自己的補習社。補習社之間的競爭很激烈,崔亨善最常用的打擊手段,就是用自己曾經的公立學校老師身份,販賣「特級」應試技巧,以及教育焦慮。
補習社能提供給學生有效的幫助,但很難教書育人。在崔亨善眼裏,把學生送入最難考的大學,成為變現的招牌,才是補習老師的勛章。因而學生真正喜歡什麽、想學什麽,都不重要。
劇中有一個情節:在徐惠珍和「白發魔女」「交戰」的時候,原本在「最佳補習社」上課的學生時宇來到了徐惠珍與李俊浩合辦的課堂試聽。原本時宇對文學並無興趣,只是為了按父母和老師的期望努力考入醫科大,成為南韓最能賺錢也最受尊敬的醫生,但聽完課後,他深受文學的觸動,對文學產生了真正的興趣。
時宇向崔亨善坦白自己的想法後,身為語文老師的「白發魔女」第一反應卻是:「學那些沒用的東西幹什麽?」她把孩子視作為獵物,相比關心學生的未來,被其他老師搶走學生的事實,更讓她憤怒。在她的心中,學生只是構成自己權威、地位的基數。
(圖/【畢業】)
【畢業】比我想象中的好看,在於它展現的不只是補習社之間的博弈,還有女主徐惠珍身上動物性與道德感的博弈。
真正復雜的女性角色,不會永遠具備正確性與積極性。徐惠珍的難得,在於她有「反派」的一面。曾經的她鄙夷浪費時間的教學,認為補習班就應該把核心建立在對分數的提高、對題目的把控上。但在受到身邊人的鞭策之後,她開始站在道德的位面上審判自己,做出悔恨的姿態。
李俊浩的原生動力在於做更好的事業、賺更多的錢,但他也像極了年輕時仍未被市場熏染過的徐惠珍,對學生與教育依然抱有熱忱。他堅持開發學生的想象力,拋棄對重點題型和分數的盲目追求。他重新讓徐惠珍開始反思自己的教育方式。
(圖/【畢業】)
在這裏,人人都是復雜的角色。在別人看來迂腐固執、出錯題的表尚燮,其實是教育理想主義的代表符號。他討厭補習班,是因為在他看來,補習班對成績的功利追求,磨滅了教育的意義。當他從學校辭職成為補習班老師,也給徐惠珍帶來了危機和「失敗」。
這可能是第一個描繪女主角在職場的悔恨與失敗的韓劇。徐惠珍變成了一個「反派」,而曾經作為學生的李俊浩、作為對手的表尚燮卻搖身一變,充當了她的啟蒙。
可即使是懷抱教育信念的李俊浩,也依然會在分數和理想中反復橫跳。他們的動搖,除了是因為導演在叩問的屬於教育的問題,還來自於整個社會結構所形成的生存困境。
南韓人,為何而補習?
劇中,與男女主的愛情如影隨形的,是電視機中反復播報的新聞。老年化、失業、低生育率……整個南韓社會的失衡,構成了繁華都市的灰色背景。在種種社會洪流中,競爭變得越來越激烈,實作不了階層躍升,人們也得為了保住地位拼命卷。
「卷」所帶來的其中一種結果,就是補習班的飛升。在經濟持續疲軟的環境下,南韓課外補習行業卻在不斷創造業績新高。據【中央日報】稱,早在2023年6月,首爾地區補習班的數量,就已經達到了兩萬多家,遠超當地遍布角落的咖啡館數量,是當地便利店數量的三倍。即使是在疫情期間,補習班的數量仍舊在增長,南韓仿佛已經變成「私立教育共和國」。
補習支出更為驚人。據南韓教育部和統計廳釋出的調查顯示,2022年南韓課外補習費就達到了26萬億韓元,創下歷史新高。此後每年幾乎都有增長,在【中小學民辦教育費用調查】中的數據顯示,2023年全國學生的民辦教育費用總額為27.1萬億元,比上年增加4.5%。
(圖/【畢業】)
在這樣的環境下,補習老師的薪酬水漲船高。因此,就連劇中各專業的高材生在探討就業時,也不得不對補習街產生向往,「全國的現金除了整容科,都聚集在這裏了」。片中的補習社也成了許多失敗者東山再起的寶地——社長拍電影虧空了家產,女主欠債休學不得不當補習老師,他們因失意而來,又在這裏撈得了鞏固階級的金。
「一枝獨秀」的補習產業,背後既有南韓教育制度的問題,也有經濟結構的影響。
南韓有獨特的高考制度。1969年以前,南韓實行各大學單獨考試制度,後來則統一為全國高考——「大學修業能力考試」,簡稱「修能」考試。為了減輕學生負擔,最佳化高中教學課程設定,南韓教育部在2008年頒布了【大學錄取制度改革試行方案】。該方案改變了「一考定生死」的錄取方式,開始把考生高中三年的考測、日常成績、老師撰寫的日常學習表現都納入衡量錄取標準中。
這意味著每一次考試,考生都無法松懈。他們不能「出錯」,精神在每道題及與老師的人際關系中緊張遊走。【畢業】中的高中女學生夏律,在開場便因為錯了一道題而在課室裏崩潰痛哭。她覺得自己是對的,但不敢向老師發起質問,因為擔心老師「小心眼」。她的故事是引發劇情的一種橋段,也是南韓學生的現實。
(圖/【畢業】)
南韓有個別稱叫「學歷社會」,這是因為學歷能直接影響到南韓人能否在畢業後直接進入大企業。疫情前,首爾大學、高麗大學、延世大學等名校生就在社會各領域占據要職,疫情幾年,經濟環境的改變更拉高了企業招人門檻。學歷與收入形成了重要的生產鏈,劇中就連補習社老師鞭策學生的話術也是這樣的:「你的分數甚至與你未來另一半的顏值相關。」
最早研究補習教育現象的學者D.L.Stevensen和D.P.Baker提出了「影子教育」的概念。他們認為影子教育可能會破壞各國在拓展平等教育機會方面的努力,加劇社會不平等。有錢人的孩子能找到更好的老師、更多難題的解題思路和大量的秘密習題,他們打敗普通人家孩子的不是知識,而是分數背後的資本能力。
在【環球時報】的報道中,有受訪者透露「補習成風和南韓財閥經濟存在一定聯系,可以說南韓財閥是補習文化的受益者、推動者和鼓吹者」。課外補習在南韓是一個巨大的產業,它們背後都直接或間接帶有財閥的影子。財閥本身就是許多南韓名校的資助方或股東,南韓財閥名下的大企業,也采用了傾向於錄取名校生的精英用人機制,完成了這個「焦慮閉環」。
其實,【畢業】並不是在呈現私教與公教,抑或是補習班老師之間的對立。他們所處的病態環境背後,是由資本所催生的殘酷叢林法則。「白發魔女」也好,徐惠珍也罷,她們都只是生存在這種生態中的普通人,安畔錫談她們的選擇、墮落與反省,談著現代人的感情,叩問的也是時代變化下,人們正在走向什麽樣的男女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