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粵語歌詞話|【勿念】:下次要吃吃喝喝說說笑笑與你看看月圓

2024-09-17娛樂
或許是宇宙各大行星的重力作用,地球上的人總是東奔西跑,萍蹤浪跡。而當不由自主和聚散無常作為生命的常態,離愁別緒、遠客思鄉就成了文人墨客自古以來最不厭其煩的吟詠主題之一。先秦【詩經·小雅·采薇】有戍邊將士久役思歸:「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歸曰歸,歲亦莫止」;漢末曹植【贈白馬王彪】有皇親貴胄骨肉分離:「恩愛茍不虧,在遠分日親。何必同衾幬,然後展殷勤」;唐代詩仙李太白望月生情,然後泛起「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的靜夜之思;宋代文豪蘇東坡逢節思親,於是有了「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的中秋之願;清代詞家納蘭容若聞聲驚夢,而後發出「風一更,雪一更,聒碎鄉心夢不成,故園無此聲」的羈旅之音……同處地球上宇宙中,當代粵語流行歌詞在同類題材的寫作上既不能幸免,也沒有落下。這次的賞析曲目,就是其中較為新近的,由陳詠謙填詞、岑寧兒演唱的【勿念】。
【勿念】,作曲:陳蕾/岑寧兒,填詞:陳詠謙,編曲:Mike Orange
很多人對岑寧兒的印象或許還停留在她2017年為電視劇【夏至未至】獻唱的國語插曲【追光者】,並不知道她其實是會唱粵語歌的香港唱作歌手。2021年的【勿念】由她和另一個唱作女歌手陳蕾共同作曲,填詞則交由她的經理人陳詠謙。陳詠謙是熊貓級填詞人黃偉文的徒弟,屬於香港詞壇的中生代力量,他最為人熟知的作品應該是貢獻了「你快樂過生活/我拼命去生存/幾多人位於山之巔俯瞰我的疲倦」的那首【高山低谷】(林奕匡演唱)。【勿念】則是他三年前的作品,名字取得簡潔文雅,一看便知與離情有關。讓我們按下手邊最近的音樂播放器,開始聽歌:
是嗎
快兩歲了 也會對答了
霎眼要上學堂
一段彈得顆粒分明、寧靜致遠的吉他前奏過後,人聲溫柔而沈靜地響起。問句「是嗎」通常用於對話的回覆,一般不會出現在先,這裏卻偏偏放在首句,用寥寥二字快速搭建起一個你來我往的交流情景,並暗示歌者在回答著誰,奠定了全篇的基調。隨後三句則是首句「是嗎」想要確認的內容,雖瑣碎如家長裏短,卻既交代了對方的大致年紀——育有兩歲小孩的成年人,又反映了彼此之相距甚遠——如果是時常見面,就不會連對方小孩的現狀都需要告知。這幾句筆法曲折,文中並未直接提及小孩,卻能從「快兩歲、會對答、要上學堂」等側面描寫領會到所談論的是小孩子。
下次
與你接送 駕照我有了
至今 仍無碰撞
正因不在一處,所以一起接送小孩的約定只能安排在既清晰又模糊,誰也說不清到底是什麽時候的「下次」。「與你接送」先是把自己和對方置於同一層面來暗示對話雙方是同輩,又在段落中起到了承上啟下的作用,把話題由對方引到了自己身上——「有駕照而無碰撞」是自己的現狀,也是值得報給對方的平安。
這邊 通通都好
哪怕有時 會悄悄失落
自己的情況繼續展開,「這邊」一詞再次點出雙方分隔兩地的情形。「通通」和「悄悄」兩個疊詞用得精當之處,歌曲評論區的網友「阿爽不太爽」講得到位:「若是通通都好又何來悄悄失落,正因為需要向你匯報,我通通都好,所以我的失落只能是悄悄。」除此之外,這兩句還讓人聯想到蘇東坡詞作【定風波·南海歸贈王定國侍人寓娘】中的名句:「試問嶺南應不好?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或許這邊確實通通都好,但叫人安心的從來不是個人環境的舒適與否。
好久 不見你了
偶爾會想 這裏有你在旁
直抒胸臆的兩句,不僅向對方直白地表達了思念的心情和團聚的心願,又在主歌第一段結束之際,把前面鋪墊下來的情緒推上了一個小高潮。這一段押的是開口振幅較大的ong韻,也利於情緒的釋放。
聖誕過了 假放夠了
你我各自忙
學懂 怎麽思鄉 點一杯鴛鴦
像從前快樂
本來就分隔異地,假期過後的工作日更是忙到彼此沒有空閑好好聯系,所以在這裏,界限分明的「你我」是比起同義詞「我們」更勝一籌的表達。「學懂思鄉」是阿Q式的說法,實際上是身不由己地體會到什麽叫鄉愁。「鴛鴦」由咖啡和奶茶調劑而成,是香港茶餐廳的特色飲品,它既象征著遠離的故鄉,又隱喻著從前的夥伴——「鴛鴦」一詞原來多比喻親密伴侶,多「點一杯鴛鴦」便是要透過召喚從前的記憶,來使當下的自己重新感到快樂。
最近 閉上眼睛 有某個片刻
我怕回憶稀薄
「怕」也意味著「不願意」,這兩句流露出一種故土難離的離散心境,並引出一個移民普遍面臨的嚴峻問題,即如何對抗遺忘。「閉上眼睛」固然可以集中註意力搜尋記憶,可當長期身處環境迥然的他方、長期隔絕不斷變化的故鄉,回憶即使不慢慢消散,也恐怕會漸漸失真。著名捷克作家米蘭·昆德拉曾寫過一本小說【笑忘書】來講述遺忘,而詞人雖然從事歌詞「小道」,卻亦有著自己的表達方式。「我怕回憶稀薄」一句寫得很美,它隱含了這樣一個比喻:記憶原是無形的抽象概念,可「稀薄」的形容使之具像化,仿佛回憶原是一種有形的實體,濃密而厚重;同時,如果用線條勾畫這句話的聲調,你將得到一條抑揚頓挫的曲線,因為這幾個字不僅調值跨越高低兩極,而且還包含了「憶」和「薄」兩個入聲字,這都使得短短六個字的一句話平仄錯落,音韻鏗鏘。
前天 幾則新聞 聽見皺眉
你那裏怎樣
遙遙無期何時再見那裏每一個
由於忙到聯絡都減少了,我已經不能及時知曉你那邊的情況,而資訊的缺乏又往往增加情緒的不安,所以我變得有點風聲鶴唳,一點風吹草動就擔心你那裏出狀況。這是一個非常牽腸掛肚的形象。最後一句再次直接表達了對故人故地的想念之後,主歌告一段落。
靠於窗邊聽雨天
望著難落墨的信紙
除了辦公,21世紀的現代人已經連電子郵件都很少發,更何況書信。不過就像紙質書總是比電子書更叫人愛不釋手一樣,一筆一劃寫出來的親筆信也總是更飽含情意的。據我所知,香港至少有兩個填詞人表示過至今仍用紙筆來寫作歌詞。一個是周耀輝,他所教填詞班的學生之一王樂儀曾在節目存取中談到,周會叫她們手寫歌詞,因為這樣才更像一個手藝人;另一個就是黃偉文了,他很早就在社交媒體上表示過喜歡手寫,並且經常曬出以前一些作品的手稿。徒弟陳詠謙在這裏明顯臭味相投。可惜雨易下、墨難落——這一對比蘊含在窗邊聽雨的畫面和淅淅瀝瀝的雨聲背後。雨勢雖未明寫,但「靠於窗邊」的細節已暗示下的正是駐足窗前也不會撇濕的蒙蒙細雨,它還象征著剪不斷理還亂的離愁別緒。一聽一望、一窗一紙、一雨一墨、一易一難,副歌開頭這兩句簡練地結合了動作與景物描寫,寫得情景俱深。
如果說 如果不要說
始終我也適應了不抱怨
下筆難是因為拿不準說什麽、說多少,說了會不會惹人擔心,不說又會不會無人紓解?左思右想,猶豫再三,最後還是停在了「不要說」,畢竟也已適應得七七八八了。「適應」一語說得十分苦澀,它說明人的需求並沒有得到滿足,只是被人強行壓下而已。整段副歌只有寥寥四句,但一個悲傷難過、愁腸百結的遊子形象已經呼之欲出。
季節變了 世界快了
我也慣了備忘
現代詩人木心的【從前慢】有詩句:「從前的日色變得慢/車,馬,郵件都慢/一生只夠愛一個人」。變得太快是現代社會的特征,也是對每個人記憶力的挑戰。這兩句呼應第一段的「怕回憶稀薄」,以備忘的方式來對抗遺忘。
上周 開始搬家
新的景觀 令人常遠望
漢樂府詩【悲歌】有雲「悲歌可以當泣,遠望可以當歸」,是說唱著悲歌可以代替哭泣,遠遠眺望可以當作歸鄉。遠望思鄉的文學傳統源於【詩經·魏風·陟岵】,後被歷代詩人不斷沿襲,並在杜甫的名作【登高】達至高光,這讓登高望遠幾乎成了遊子思歸的標準動作。而【勿念】不避陳俗地延續了這個傳統,似暗示思鄉的不止軀體,還有精神。
我望哪裏有海 哪裏有港
哪個隨風飄蕩
江河湖海及相關景象是描寫身世時常用的意象,如古時蘇東坡在詞作【臨江仙·夜飲東坡醒復醉】有「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在詩作【自題金山畫像】有「心如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當今香港詩人廖偉棠在新詩【超級月】中又有「我若成舟我將無處綁纜,我將成舟我竟刻痕滿身」,都是些運用出色的佳句。【勿念】同樣繼承了這方面的傳統,把「遠望」接下來的兩句寫得詩意盎然:「海」流動而廣闊,象征著自由;「港」穩固而有限,象征著安定。這兩個意象在一定程度上相互沖突,卻又被同時索尋,反映的是一種既渴望自由又渴望歸屬的矛盾心情,以及明顯事與願違的客觀現實——間接解釋了思鄉卻不歸的內心原因。隨後的「哪個隨風飄蕩」則進一步形象描述了這種漂泊無依的生存狀態。另外,「哪個隨風飄蕩」一句是對應第一段「我怕回憶稀薄」的樂句,但此處並沒有入聲字,本來韻律上要掉一截;然而這幾句整體用了民歌常用的復沓手法,即重復詞句:「哪裏……哪裏……哪個」,這樣可以起到加強語勢、情感與韻律的作用。尤其是三個「哪」的連用,除了瑯瑯上口,更是堆疊出一種迷茫孤獨苦苦追索的感情意味,極易引發共鳴。
無端
想起心中 兩個老人
腦裏放空著
懷疑沿途原來慣了錯過那感覺
「兩個老人」大抵指父母,這裏沒有說他們是否健在,但心中想起卻腦裏放空,說明近期印象不充分,是對於遺忘的又一次暗示。淡忘父母是何等大事,然而我卻連自己的淡忘都後知後覺,因為這一路出走實在錯過了太多,多到我都習慣了。最後「懷疑」一句本來填成兩字一音步,不過岑寧兒卻唱得一字一頓,字與字之間彼此不牽連,帶出一種分外沈痛的斷裂感,屬於歌手之功。
靠於窗邊聽雨天
望著難落墨的信紙
如果說 如果不要說
只想去抱一抱你
也不知 怎麽變遷
就憑默念的句子
如此說 如此不要說
當一切也都過去
可再見
唐代宋之問【渡漢江】詩雲:「嶺外音書斷,經冬復歷春。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雖然現代通訊技術發達,去往世界各地都不至於長年「音書斷」,然而就如「紙上得來終覺淺」的道理,若非親身所感親耳所聞,單憑那傳遞過來的二手資訊,如何得知故人故地實際上如何變遷?再加上離鄉別井之後事事無關又事事無知的幽約歉意,這就是當代的另一種「近鄉情怯」罷了。所以回信的時候才會思來想去,落筆遲疑。其中反復出現的「如果」、「如此」體現的就是那種想問不敢問,想說不願說的思維吞吐。最後「當一切」一句說得耐人尋味,它暗示了某種持續存在的阻礙團聚的因素,補充了思鄉不歸的外在原因,同時又留下了安慰和希冀。其中「一切」是個全指的容器,聽眾可按需自行填充。
下次要吃吃喝喝 說說笑笑
與你看看月圓
結尾連用五個動作疊詞和又一傳統意象月圓,再次抒發了想要安樂常伴的團圓心願。其中「吃吃喝喝」、「說說笑笑」還有「月圓」都是雙聲詞,即聲母各自相同。而「吃、喝、說、月」又都是入聲字。疊詞、雙聲、入聲三種音韻特色密集疊加,很難不說是故意為之。它們所共同營造出來的語氣是殷切和篤定的,感情色彩也是偏向激越的。然而這幾句話所在樂句的旋律卻平緩而低徊,這造成了一種詞句和音樂之間的對立。這種對立折射的,其實也就是願望和現實之間的對立。
類似的對立還出現在歌名和歌詞之間。歌名「勿念」為書信常用語,是叫對方不要掛念。但歌詞卻通篇寫滿對對方的想念不止,還有大量的完成式動態助詞「了」營造出回覆的口吻,仿佛是對方問起在先,然後自己才回答在後,於是通訊雙方的相互掛念便不言而喻。因此歌詞字裏行間的想念,是雙倍的。
傷別離、思故鄉、嘆飄零,【勿念】用樸素而不乏詩意的詞句傳達出異鄉人那鋪滿紙張的悵惘、焦慮與失落——這樣的異鄉人可能是地理的,文化的,情感的,或是存在的。
黃詩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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