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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朝夢憶:木瀆澗上草堂的紙上重生

2024-07-08國風

原作者:挈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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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發幾人懷故苑,青山何地葬遺民?」

農歷三月三上巳日剛過,一觴一詠,惠風和暢。若是生活在清中後期的江南士人,他們那時大概率會結伴坐船由蘇州閶門過楓橋,至觀音街上南,從金山頭向西到陸家園,再走三十裏路,抵達木瀆鎮一處小小角落進行春禊。我們熟知的袁枚、王鳴盛、王昶、洪亮吉、孫星衍、黃丕烈、阮元、林則徐等名流都曾走上這條泥濘的鄉間小路,因為這條路透過他們的精神高地——澗上草堂。

【萬壑松聲圖】局部 徐枋 明 上海博物館藏

澗上草堂是明遺民徐枋的故居與祠堂所在,也是士人們借以表達忠孝情結的「聖地」。直到民國初年,辛亥革命後流亡日本的羅振玉還在為徐枋編纂年譜。那麽,有趣的問題擺在了我們面前:徐枋到底是誰?在清代江南士人心中是怎樣的地位?為何他們沈迷於「召喚」徐枋?

01

畫軸:徐枋的前朝夢憶

徐枋字昭法,號俟齋,長洲人。順治二年,蘇州城陷,徐枋父親徐汧投虎丘新塘橋下殉國。明亡後徐枋以不降清稱高節,遵父遺囑隱居終身。徐枋最初避地吳江蘆墟,後頻頻變易居所,先後居於穹窿山積翠寺、吳縣鄧尉青芝山房、無錫梁溪常大音招提,長期於吳中山水間漂泊遷徙,往來交遊者皆為陳子龍、楊無咎等忠於前朝之士。徐枋雖沒有像陳子龍那樣舉兵反清,他的抵抗性卻從平生行跡中流露而出,隱逸山林亦是一種不與新朝合作的態度。

我們將徐枋與他的師友們稱為明遺民,嘯傲林泉、寄情詩畫是明遺民的表征,而這背後隱藏著更為復雜的情感。「目極江湖淪故國,意存松石賞鳴琴。艱難契闊人間世,未許閑情別討尋。」盡管日夜面對層巒疊翠的吳中山林,但徐枋心中的悲痛始終不能消解,無論何種景色都被他賦予了身世之悲,輕而易舉勾起亡國回憶。

此情此景之下,徐枋如何堅守自己的遺民身份?不以死殉國,又如何對新朝保持情感上的抵制?換言之,避居山林是一種無言的抗爭,無形中透著徐枋的堅忍與決絕。事實上,徐枋也做到了最深層次的隱遁,不但不入城市,還幾乎斷絕了與塵世諸人的交往,並不靠宣揚自己的忠貞博取虛名,這與明清之際各式各樣的「假遺民」是不可相提並論的。為了維持生活,徐枋避免與外界直接進行買賣,而是拜托友人售畫,「以畫治生」而不書款、不題字。

另外,徐枋交友的態度非常謹慎,只有誌趣相投的方外人士、遺民故舊能夠登門,他也只接受他們的資助。從此來看,徐枋幾乎是最為徹底的「遺民」,完全不在乎他人異樣的眼光,以「隱士」身份自洽與自傲。康熙二年冬,經歷十八年的漂泊後,在靈巖住持弘儲的幫助下,徐枋「為屋二十余間」,遷居上沙戚字圩,即澗上草堂,徹底結束了流亡生涯。

澗上草堂大概就在今天的天平道上木瀆中學附近,曾為上沙村。事實上,明清之際的靈巖、天平二山聚集了遺民故老,山林中的隱士往往是新王朝的不合作者,弘儲即是一名組織且參加復社活動的禪僧。

徐枋在【西山勝景圖記】中介紹了澗上草堂的環境:「上沙在天平、靈巖之間,其地最勝,多喬林古藤、蒼松翠竹與山家村店相掩映,真畫圖也。一澗潺潺,水周屋下,時雨既過,則奔流激註如雷鳴。澗之所出,自為一村,余草堂在焉。軒窗四啟,群巒如拱,空翠撲人,朝霏夕靄,可臥而遊,又不假少文畫圖矣。」

【澗上草堂圖】 徐枋 明 武漢市博物館藏

這段文字同樣也是徐枋自作【澗上草堂圖】的題跋,畫中遠處山林若隱若現,一澗潺潺,掩蓋茅舍,近處松石古藤環抱。這與徐枋自述極為相近,或可視作實景山水圖,讓我們直接得以一觀澗上草堂的山水景觀與隱居生活。

【虎山橋圖卷】局部 文征明 明 南京博物院藏

據學者研究,這幅圖軸原為徐枋紀遊冊頁的一幅,一開始並不是單獨的畫幅。一方面,晚明以來,吳門畫派畫家紛紛以冊頁紀遊圖的形式再現吳中山水,將自身的遊覽經歷以詩文和繪畫形式保留。徐枋也擅長繪制實景圖冊,存世的【鄧蔚十景】、【西山勝景圖】、【吳山名勝十二圖】描繪有虎山橋、玄墓山、蓮花峰等景致,從中無處不見徐枋對吳門前輩畫家的學習領悟。

【徐俟齋吳山名勝十二圖】之【虎山橋】徐枋 明 民國十五年珂羅版影印 中央美術學院圖書館藏

另一方面,時過境遷,徐枋的遺民身份與際遇必然使他所作影像迥異於明中期的文徵明、沈周等人。在他那裏,實景山水已不是遊歷的物件,而是他屢次遷居的真實生活空間。多次出現的「靈巖山」「上沙」「天平山」等景圍繞著他最終的隱世之所,再沒有像前人一樣俯仰天地的氣概,而賦予了更多生活氣息。作畫時,徐枋重墨暈染而少勾勒,強調氣韻及文人趣味,仿佛能借此舉回到前朝的江南山水。

【徐俟齋吳山名勝十二圖】之【上沙】 徐枋 明 中央美術學院圖書館藏 畫作內容與【澗上草堂圖】相似

因此,雖然【澗上草堂圖】與冊頁中的「上沙」畫面相似,但後人往往將此圖軸視作徐枋生命中最重要的作品。見畫如見其人,既然以畫為生、定居山林是徐枋不得已的選擇,那麽他的忠孝兩義便凝結在澗上草堂的經營之中。那一幅幅山水畫,亦是他心中聊以臥遊的舊山河。對於一位明遺民而言,操持節守就是最大的人生價值所在。在社會觀念日漸世俗的明清江南,徐枋這類純粹的遺民成為士人抵抗流俗、重塑士風的價值指引。

02

誌略:從草堂到祠堂

「千春流水渺無津,萬樹桃花好避秦。高臥此中堪白首,不知人世有紅塵。」從徐枋隱居時的詩歌來看,他對澗上草堂的隱居生活非常滿意,吳地的自然風光似乎慰藉了他的遺民感傷。直到康熙三十三年去世,徐枋確實未再離開過澗上草堂,或許是將故國之思化為了山水之癖。與此同時,徐枋的名號卻越來越響亮,那些自己無法做遺民,但又追憶前朝的士人常把澗上草堂當成自己的精神「聖域」。透過表彰、景仰徐枋這樣的遺民典範,就能夠曲折委婉地表現自己的氣節。

【靈巖積翠圖】 徐枋 明 私人收藏

徐枋去世時托付後事給好友楊無咎,但澗上草堂的房屋和土地被迅速變賣,立即無存。但是,徐枋和澗上草堂的消逝,並不代表遺民精神的消亡,前朝的歷史記憶更不會被忘卻,徐枋的身後事都記錄在【澗上草堂紀略】中。這部名不經傳的小誌出現,並不意味著明遺民徐枋的生命終結,恰恰是他遺民形象的真正開端。

【徐俟齋吳山名勝十二圖】之【靈巖山】 徐枋 明 中央美術學院圖書館藏

【澗上草堂紀略】兩卷初為嘉慶年間吳江黎裏徐達源所輯,後由道光年間的著名蘇州收藏家毛慶善續編。民國的羅振玉認為徐枋生平無人整理,其實不然,只是當時他沒有見到這本重要文獻,僅僅依憑詩文集輯略,直到歸國後王國維示他此書,羅振玉筆下的徐枋才更加完整。

【澗上草堂紀略】 邈園叢書本 清徐達源輯 清毛慶善續編 羅振常拾遺 南京大學圖書館藏

徐達源號山民,與徐枋並不是親戚,他是潘耒曾孫潘曉槎的弟子。潘耒身為顧炎武的嫡傳弟子極為出名,而他年少之時也曾求學於徐枋。在詩畫之外,徐枋學術上以史學見長,善於考訂前人治國從政得失。簡言之,徐達源編修【澗上草堂紀略】的緣起也是仰慕潘耒、徐枋人格,接續老師的事業。

那麽百年前的澗上草堂對於嘉慶年間的徐達源到底意味著什麽呢?還是要從潘耒說起,此書詳載了潘耒贖回澗上草堂之事。潘耒從翰林院檢討任上回蘇祭拜老師,發現昔日與惠周惕共讀書的澗上草堂已經變成金家墳地,想要贖回土地。不止於此,「耒聞之悲慎,商諸郡人之好事者,得諸生周妝寧輩十人,具牒當事,請改屋為祠」。不只是潘耒,所有人都想要永久保留澗上草堂,直接改建為徐俟齋祠,能夠時刻紀念徐枋的遺民精神。

【澗上草堂紀略】中【徐俟齋先生祠堂地址圖】及地契

由於土地糾紛,潘耒試圖借助官府的力量。「耒與尤悔庵、彭訪濂、馮勉曾諸君言於開府宋公牧仲,宋公素敬先生,立命所司剖斷還屋。」這裏的「宋公」即後人熟悉的江蘇巡撫宋犖,宋犖亦景仰徐枋人格,同意此舉。潘耒用自己吳江良田置換,「公同立契交易,其屋任從潘處改祠,其田任從徐處管業」。終於,在潘耒的努力下,康熙三十九年昔日澗上草堂正式成為祠堂,春秋二祭,懸掛徐枋遺像。

潘耒自言:「望先生之廬而不可即者,今幸登其堂,拜其像,如見其人,可以慨然而興起矣。」徐枋的形象就此被永遠定格,所有仰慕者都可來到澗上草堂祭拜。越來越多的學者、官員、文人參與到祭拜行列中,徐枋身為江南遺民典範,充當了傳統士人忠孝精神的庇護人。

仔細品味,或可解讀出另一重涵義。潘耒年少時向顧炎武、徐枋學習,此時清朝政權更加穩定,曾經難以公開宣揚的遺民身份在潘耒那裏已不是禁忌。潘耒已仕清朝,在他的觀念裏,這種對前朝忠孝廉節的氣節值得表彰,並能獲得地方官支持。這在乾隆初年的全祖望那裏表達更為明確,他希望為弘儲、戴易、吳祖錫增置合祭,都是與徐枋關系密切的遺民「代表」。可見,此時紀念遺民已不是觸動政治高壓的敏感行為,江南士人更借此表達自身學術主張,增加文化資本。

再次回到嘉慶年間徐達源所進行的編纂工作,正是因為他從老師潘曉槎那裏接過了徐枋的遺像、遺囑和祠地契券等一大批原始文獻,立誌重修徐俟齋祠,「可以妥先生之靈,繼太史之誌,而無負吾師委任之初心矣」。【澗上草堂紀略】是一部特別制作的誌書,包含徐枋本傳、遺像、遺囑、祠堂地址圖、祠堂圖,以及潘耒、袁枚、洪亮吉等所撰祠堂記,還有來訪眾人的題辭與贈詩,附卷則為多件禁示、契約、承攬等有關祠堂的訴訟文獻。嘉慶十四年的初刻印刷極少,僅僅給修祠相關人員人手一冊,沒有大規模流傳,但沒有影響徐枋的名聲傳播愈廣。

【澗上草堂紀略】中【徐祠田界圖】

有清一代,士人們屢次重建重修徐枋祠堂,刊印【澗上草堂紀略】,發起會祭,最頻繁的時期似在嘉道之際,此時新的社會風氣和政治需求促使著士人重新表彰明遺民的忠貞氣節。值得註意的是,徐枋自作【澗上草堂圖】軸與遺像一同流傳,給予來訪士人實景與虛景並列的雙重視覺體驗,不斷生成層累的題辭與詩文,澗上草堂被打造成精神「高地」。借著祭拜、召喚徐枋,在澗上草堂的詩歌吟唱中,士人傳達一種特殊的意趣,與嘉道「經世」思潮合流。

03

年譜:一個清遺民講另一個明遺民

當厘清澗上草堂的前世今生後,羅振玉編寫【徐俟齋先生年譜】的目的迎刃而解,這是一個清遺民講另一個明遺民的故事。在儒學語境中,先儒先賢的年譜不僅是留存史料,還具備修身教科書的功用。還原譜主的生平糊所處的時代,是透過資料表彰和自己有相同境況及認同的遺民,尋求自身的安身立命之所在。

【顧祠秋禊圖】局部 何紹基 清 湖南省博物館藏

畫作內容為晚清士人在顧祠中談學論道、祭祀顧炎武的場景,顧祠修禊是近代史上一個頗具歷史意義的文化活動。

辛亥革命清帝遜位,進入民國後羅振玉身份上屬清遺老,他堅守前朝的文化、思想理念,不願意進入現實這個綱常倫理失序之世。為了在文化認同上「守節」,羅振玉以清遺民自比明遺民,因此他要描述、呈現、塑造徐枋理想人格,這是他遺民思想的註腳。更大意義上,面對文化式微、禮崩樂壞的新世界,羅振玉認為華夏文明的存續需要喚回這種「遺逸」精神。

羅振玉贊揚徐枋「誌貞學醇」,「吳中唯顧亭林可與比肩」,更將其比作伯夷,說他是「奮乎百世之上,使百世之下,聞者莫不興起焉」。在給王國維書信中直接點出徐枋的高度象征意義:「舉世委靡,皆如徐健生(徐世昌,時任民國總統)之無骨,正須以伯夷之風使頑廉懦立。」所謂伯夷之風,即指徐枋半生隱居不仕的氣節,對羅振玉言,這亦是他自己遜清忠誠的體現。

若徐枋是羅振玉親自挑選的明遺民「典範」,那由他編寫的徐枋形象一定要符合「伯夷之風」,這就聚焦於理學名臣湯斌是否見到徐枋的討論上。羅振玉堅持兩人「當日垣以避,兩賢未嘗識面」,徐枋不會出面相見。因為湯斌身為與清廷合作的江蘇巡撫,徐枋若與他相談甚歡,那還是徹底的遺民嗎?這是羅振玉根據材料做出的基本判斷。

吊詭的是,【澗上草堂紀略】收錄了湯斌致徐枋的往來書劄,提到湯斌「幸得拜見顏色」。這簡直是羅雪堂無法忍受的,他嚴厲斥責「夫據傳聞以致記載失實,此失之無心也。偽劄之作,則誣高賢而惑後世,其罪莫可逭矣」,所錄書劄在他看來必是徐達源偽作。

湯斌是否真的見到徐枋?這個難以考證的問題背後,似乎可以縷出兩條線索。嘉道年間,撰寫誌書的徐達源手持原件,一方面證明自己是徐學正統傳人,一方面以湯斌之名為徐枋增譽,籌集資金重建祠堂。民國初年,編寫年譜的羅振玉力辯二人未見面,那是他相信徐枋的忠貞氣節一以貫之,畢竟他要借徐枋傾訴自己的思想、政治立場。

徐枋影像,出自(清)顧沅撰(清)孔繼堯繪【吳郡名賢圖傳贊】道光九年長洲顧氏刊本 上海圖書館藏

至此,從畫作到誌書到年譜,徐枋的形象經歷了一個地上祠堂到「紙上祠堂」的過程。不用親身祭拜,觀畫或閱讀年譜,就能被徐枋系家國於一身的高尚人格激勵,喚起士大夫的政治信念,這是中國古典知識分子最特別的一面。

04

結 語

與祭者借著對徐枋的紀念,不僅把明遺民的事跡在歷史記憶中鐫刻下來並且放大,更透過澗上草堂(徐俟齋祠)的場域,聚集起一群又一群誌同道合之人。表面看來澗上草堂雖只是歷史的一個小小角落,但由於它牽涉人物之廣、存在時間之長,從江南文人雅集活動到明遺民紀念堂,能反映出清初到近代思想的許多面相。

時代變局之下,徐枋這樣一個人物如何被逐漸符號化,不斷地被重新解釋,凸顯了歷史記憶的選擇和角逐,從中也摻雜著文人們復雜的政治情感。或許,理解中國傳統知識分子的深度,核心在於關註他們紀念誰、祭拜誰,如何借著思舊之情安放自身的理想。遺民的精神世界在我們今天難以理解,可這忠、孝二字恰恰是他們安身立命的信念。

越進入到廣闊的歷史空間,徐枋詩人兼畫家的形象反而越不見蹤影,而當舊王朝的歷史徹底結束,理學體系瓦解,自然無人再去祭拜一位前朝遺民。作為故國象征的澗上草堂持續了二百余年,最終湮滅。但山川亙古不變,我們仍可從徐枋實景畫作與詩文一覽清初的吳中山水,或是欣賞藝術技法,或是品讀故國之思,這都取決於我們這個時代在註視些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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