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上細紗布的漏鬥插入桶嘴，從巨石上流下的山泉水嘩嘩灌入桶中，「逝者如斯夫」，一轉眼，我在南屏就住了十三年了，濂泉洞涓涓細流的泉水，串起了歲月中一段段平淡而又頗富意趣的瞬間。
上山接泉水，也算是一重境界吧？無緣隱居，無緣脫塵，我是一個俗人，所能體驗的唯有平常日子裏的那份詩意那份閑適那份心安，入口的甘甜，烹泉煮茶讀詩書的歲月，還有那酣暢淋漓流汗的感受渲染在日子的每個角角落落。
我曾在月夜上山接水，月如鉤，蟲鳴此起彼伏，在這樣氛圍中拎著水桶，很容易把自己想像成牽著柏拉特羅走在村郊的希門內斯，緩緩的風撲面而來，一片落葉被風牽著手，在光滑的台階上跳起街舞。擡頭，從山巔勾勒出的濃黑輪廓往上望去，半天星鬥躍入眼簾，心靈當即沐浴在聖潔的氛圍中，月兒彎彎，星光一閃一閃，三兩朵灰褐的雲兒緩緩飄過，憑闌佇立，聽風卷枝梢，聽蟋蟀覓侶，所有曾令你煩心的瑣事皆煙消雲散，你能感覺到細胞在體內快樂伸展的節奏……
我曾在陽光燦爛的下午登山接水，金黃的陽光透過濃碧的樹葉灑落滿地，上山路上有始建於民國期間的慈蔭亭、憲邦亭，走在這樣的山路上，不宜急也不宜緩，想歇即歇，三四點的太陽剛剛好，微微昂起頭，目光從案樹枝杈往上延伸，一泓藍得銷魂的天空頓時讓呼吸的頻率舒緩下來，葉賽寧的激情詩句、蒲寧的雋永文字突然就襲上心頭，俄羅斯的憨厚和率真、靈動與優雅直撞心尖，你仿佛能聽到思想的輕軌駛過血管的轟鳴聲……
濂泉洞散心，最令人愜意的回憶是在十二年前的暮春，數千只五彩斑斕的金鳳蝶纏繞著一棵樹，仿佛初戀晚上收集的吻痕，仿佛大喜日子裏收獲的祝福，嘆為觀止的璀璨美景，令你在歷經十余年的摸爬滾打後依舊難以忘懷。
生活在此地，最難忘的場景還數十年前，三只被流浪藝人放生的猴子出現在廟宇，其中一只母猴略通人性，見有拎著貢品上山祭拜的善男信女，就從樹上滑了下來，連滾帶爬奔到香客腳邊，膽怯的小猴一直伸長手臂，畏畏縮縮吊在它的懷前，母猴的大眼睛一眨一眨望著香客，淡紅的指頭搔著腦勺，仿佛在用自己的語言和表達方式跟香客交流，大大方方的姿態不像在乞食，反倒像鄰裏大嬸在聊天，或者說，它的神情更像這幾年在參加海天盛宴時主動結識富豪的嫩模。最讓看客們納悶的是，如果母猴的語言能破譯，它見面的第一句究竟是像拘謹的英國紳士那樣先談天氣，還是國人那種無話找話先嚕嗦一聲：「吃了嗎？」有心善的大媽從貢品裏掰了一條香蕉，母猴接過後，好像極怕大媽會反愧似的，急急忙忙轉身溜到樹上。猴剝香蕉像極了孩子的性情，剝開一點就咬一口，小猴子更急，從母猴手中搶著咬了一口，然後回頭瞟了一眼在樹下偷窺的看客，又歪過頭去，用毛茸茸的小腦袋蹭母猴的胸膛，「萌」態十足讓看客們看得目不轉睛。五月陽光燦爛，淡黃的猴毛在陽光映照下亮得炫目，母猴吃飽後，把蕉皮往樹下一拋，又躍到廟檐上，四肢著地，靜靜地觀察著四周，小猴子這時爬到母猴背上，就像騎在馬背上……
與母猴不同，另一只左腕斷了的公猴卻異常剽悍，對任何企圖靠近的行人都呲牙咧嘴，上山遊玩的青年男女更愛拿它取樂，點一支香煙拋上去，公猴用敏捷的右手接了過來，伸進嘴裏，學著男子模樣狠吸了一口，又拔出來慢慢品味，有些男子手賤，拾到一個小石塊砸過去，公猴大怒，撿起石塊狠狠扔了回來……
猴哥猴姐鬧古廟，有情趣的日子卻不持久，沒過兩個月，三只猴子齊齊失蹤了，大家私下裏互相打聽了很久，有人說，在山上看到母猴的屍體，猴屍無明顯的傷痕，有人說，流浪的藝人把猴子帶走了，還有人說，猴子是被人用鐵籠子裝走的，總之，給南屏百姓留下無限樂趣的野猴就此失蹤了。
接水，最快樂的應該是夏天黃昏，沁人心脾的的水珠從石壁躍起，「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兒時讀過的名句，隨著水珠躍入腦海，常常會令我走神。如果張岱曾經來過這裏，【陶庵夢憶】會不會留下更讓人拍案叫絕的佳作，如果袁枚、李漁曾經生活在這裏，【隨園詩話】、【閑情偶記】會不會出現更加膾炙人口的經典之作？
所有的假想都是無意義的，到這裏來，最有意義的還是觀察百姓熱議的話題。每周抽空上濂泉洞接泉水的人很多，有從拱北開車過來的，有從吉大慕名趕來的，形形色色的遊客在此排隊接水，各式各樣的八卦新聞、小道訊息在此流通，但真正熱門的話題並不多，如果說13年前百姓最愛抨擊的是「MBO管理層收購」及貪官汙吏瘋狂掠奪的行徑外，13年後的今天，百姓盛贊的卻是新一代領導班子反腐力度帶來的新面貌、新變化；如果說幾年前遊人訴不盡「讀不起書」「看不起病」的苦，如今的遊人更關註食品問題和東突分子帶來的安全問題……中國在十三年間取得的進步和時勢發展遭遇到的新難題，在這裏纖毫畢現。
構思這篇文章的時候，我正在接水，嘩嘩的山泉水從石巔飄落，比歷克說過：「一顆沙裏看出一個世界，一朵野花裏一座天堂，把無限放在你的手掌上，永恒在一剎那裏收藏。」同理，一顆水珠也能倒映一段時光，飛珠濺玉，每一滴躍起的珠玉，收藏了每一次令我怦然心動的瞬間。
本文寫於2014年
本文發表在2014年4月27日【珠海特區報】「悅·海天」版
作者簡介
陳彥儒，廣東省梅州市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廣東省作家協會會員。曾獲廣東新聞獎、首屆報業文學獎年度長篇小說獎，著作有散文集【印象興寧 水墨珠海】、長篇小說【白天失蹤的少女】、理論專著【新聞課：如何學會與讀者拍拖】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