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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你一直是真實的,創作也會源源不斷|葉錦添新書對談回顧

2024-09-12國風

葉錦添的身份很多,他做藝術指導、服裝造型設計,也是一個導演、藝術家、寫作者。他的作品總是備受關註,每一次的呈現總會帶來視覺上的沖擊,他參與創作的諸多角色形象、電影畫面變成了記憶裏的一些符號,讓人印象深刻,不曾褪色。

最近,葉錦添的兩本新書【葉錦添自傳:向前邁進的日子】【葉錦添的創意美學:奔向無限透明的藍】出版,透過他的文字,我們得以更近距離地觀察他的創作。而在新書出版之際,他也邀請自己的哥哥釋常霖(出家人,出家前曾是香港著名的人像攝影師)、老友趙文瑄(演員),一起分享了他成長的過往、工作的往事。從他們的對談中,可以感受到,葉錦添很註重創作中的「文學性」,這種「文學性」強調真實的體驗,只有這樣的東西才能有足夠的厚度帶領觀眾或讀者走入某一種境界,讓作品變成一種更持久的存在。

在這場活動中,我們也邀請嘉賓就新京報書評周刊推出的年度活動話題「2024日常出逃計劃」給出了他們的思考和回答,我們期待在不同的話題下,與創作者共同去探討,如何借由閱讀與創作獲得超脫性的發現時刻。下文根據現場速記整理,內容有刪減。

【葉錦添自傳:向前邁進的日子】【葉錦添的創意美學:奔向無限透明的藍】,葉錦添 著,北京時代華文書局,2024年7月。

很小就有要發揮創造力的自覺

趙健: 在【向前邁進的日子】這本書裏,葉老師回顧了他的童年、青年漫長而多元的藝術探索經歷以及人生的創作軌跡,我們請葉錦添的哥哥霖師先來分享一下葉錦添小時候的事。

釋常霖: 小時候,錦添跟我畫畫,只是亂畫,廣東話叫「畫公仔」,就是很簡單地,一邊畫一邊講故事,我們五個兄弟姐妹,經常趴在由幾塊木板搭成的床上畫畫、聽故事。後來,我長大了一點就沒再畫了,他就抓住我最小的妹妹,他畫畫,讓小妹妹在旁邊聽。其實,我爸爸是有點傳統思想的人,覺得每個人一定要讀好書,將來才有出路,所以常常有罵有打,那個時候還是很喜歡體罰的,他常說錦添,你將來如果還是這樣子畫圖,沒有好好讀書的話,就要當乞丐了,但錦添一直在畫,成了第一個拿到奧斯卡金像獎的華人,很可惜爸爸媽媽都沒有看到,但是他們一定會很開心的。

葉錦添與家人。(北京時代華文書局供圖)

趙文瑄: 我和錦添的童年在很多方面比較類似,我們都是從物質相對比較匱乏的年代成長起來的,父母都比較傳統,對我們有很多的管教和生活上的限制,但是限制不住我們狂野的想象力,還有那些沒有辦法去壓抑的一種創造力,雖然有時候會因為那種創造力被認為是野孩子,或者說一些行為比較不符合規範。霖師說他喜歡畫小人、畫公仔,我那時也喜歡畫,我們家的墻壁,只要是紙,包括我媽媽照片的背面,只要有空白的地方都被我畫滿了,為了這個我挨了好幾次打,但我還是很想畫。

趙健: 感覺老師們從很小的時候開始就發現了自己的天賦所在,趙老師,您是怎麽看天賦這件事的?

趙文瑄: 天賦真的很重要,而且天賦不是只有一種,我最喜歡的一句話,就是李白的「天生我材必有用」,每個人在這個宇宙中間都有一個位置,我想我們生而為人,我們的生命就是要找到這個位置,找到這個位置以後你可以很快樂地發揮自己的天賦。我覺得天賦有各種各樣的,有不同但沒有高低,各式各樣的天賦組成這個花花世界。我自認為我在表演方面是沒什麽天賦的,每次表演幾乎都是硬著頭皮去演的,就好像自己要參加一個考試,希望自己的考分能盡量高一點,但總又覺得好像演得特別開心。所以,老實說,我也不知道我的天賦到底在哪裏,我有很多興趣,但那些興趣都不足以讓我成才、成家。剛才談到我蠻喜歡畫畫的,其實我對音樂也有一定的天賦,有不錯的音感,小時候還沒學過鋼琴的時候,只要會唱的歌我都可以單手彈出那個音調來,不用看譜子。

我非常羨慕錦添,他好像很小就有這個自覺,我要發揮我的創造力。我經歷了好多如真似幻的時刻,卻仍然摸不清頭腦,但我也想說,曾經看一個張愛玲的文章,她說小時候學鋼琴,希望將來能成為鋼琴家,在富麗堂皇的大廳裏演奏,那也是我小時候的夢想,但我沒有那個條件,也沒有那個毅力去成為鋼琴家,我一直維持著彈鋼琴這個興趣到了很大的年紀,後來工作太忙了才完全放棄了,但是曾經飽有的那段彈鋼琴的時間是非常幸福、非常充實的。

我覺得錦添這本書或特許以為很多跟我心態類似的人,帶來一些啟發,一些生活的動力,更有興趣地去探尋自己的天賦跟自己的職能。

活動現場。(北京時代華文書局供圖)

人的問題都是要從心著手

趙健: 葉老師除了大家知道的電影藝術人、服裝設計師標簽之外,他還在攝影、平面藝術,以及一些先鋒領域都有所建樹,您這種如此旺盛的創作能力或動力,究竟是怎麽習得的呢?

葉錦添: 我覺得是天生的,坦白地說。我一直講「文學性」很重要,因為文學性提供的不是文字的本身,而是文字所能達到的境界,所以可以讓人產生共鳴,因為它有了足夠的厚度讓你去走入某一種境界,而這樣的東西一定是要從很真實的體驗去寫出來的。我覺得現在戲劇的墮落就是因為全都是想出來的,被人計劃出來的情節怎麽可能是一個有感受的東西,即使有也是娛樂性的感受。我喜歡看北宋的山水畫,比如範寬,他畫山是從他的體驗出發的。對電影我也是這種感受,我覺得必須要有感受才能創造出東西來,那個東西很重要,不然做出來以後是沒有後續的。

釋常霖: 我是學禪宗的,禪宗說文字是不能表達任何東西的,你說的明白其實從字面上的明白,從概念上面的明白,那個不是真的明白,真的明白你一定要有體驗。「悟」就是說你有這個體驗,這個就是。

葉錦添: 我們成長於一個電影的年代,靠電影墨點人生的,看完電影我學會怎麽跟人家相處,學會什麽是重要的、什麽是不重要的,學會在大時代裏應該處於什麽狀況,在電影裏都可以學到的。可以說,文學性是從真實發生構想的再創作,這是我自己一直以來的座右銘。

所以,當你一直是真實的,你的創作也會是源源不斷的,你會一直在你的心裏去感受。對我來講,世界是玄妙的東西,此時此刻,即便是風花雪月、星際大戰啊,都沒有這一刻那麽神秘、那麽全面,我們每個人都有機會生活在此時此刻,此時此刻如果你開啟眼睛來看它,會發現它不是那麽簡單的。所以,我每分每秒都還保持著那種全開放的狀態,這樣的話是根本不會枯竭,也不會有沒有靈感的時候。

釋常霖: 錦添做的東西和趙老師做的東西都是自己喜歡的東西,你只要喜歡你就會做得好。任何一種藝術創作都是從那個藝術家的心裏面出來的,你心裏面有這個東西你就可以做的出來。我認識趙老師沒有很久,但是我看到這個人就是很開心的,常常都是那麽開心,我想如果讓他寫一些很憂郁的作品,他大概是做不到的。

另外,我還想多分享一下的是,我冬天夏天都會去講課,有一次,香港30多度,太陽很大,我要搭計程車去一個地方,我上了計程車,司機就問我一個問題,他說,你穿成這樣熱不熱?我常年都是這件長袖的袍子,我說,我覺得熱,但是我沒有覺得辛苦。聽到我這麽說,他就呆了一下,他還是蠻有慧根的。他說,對啊。為什麽對?因為「熱」和「覺得辛苦」是兩回事,為什麽你覺得熱的時候會覺得辛苦呢,為什麽你覺得痛的時候會覺得辛苦呢?因為你抗拒,你不想熱,不想痛,但是我不可能說因為是夏天就穿個短袖,不行的,所以我就沒關系,熱的時候流汗就好了,就像體驗一次不用付款的桑拿,也是好的。所以,任何事情最重要的是從心著手,要解決任何問題,人的問題都是要從心著手。

【大明宮詞】往事

趙健: 很多讀者說是從【大明宮詞】開始喜歡上葉錦添老師的,而【大明宮詞】也是葉老師和趙文瑄老師合作非常深度的一個劇,能講一講當時合作的情況嗎?

趙文瑄: 當時【大明宮詞】找葉錦添來合作,完全是靈光一現。那時候,李少紅導演正在籌備【大明宮詞】,已經搭好了制作班子,但她總覺得這個戲在美術方面,造型、場景、氛圍上好像缺了點什麽,所以她想到台灣或香港尋找其他的合作夥伴,看能不能從他們身上找到一些靈感。有一次,李少紅導演和我說她想怎麽拍劇中的幾個夢境,有些人像鬼魅一樣出現,再跳一些非常奇特的舞,我馬上想到吳興國跟他的太太林秀偉共同創作的一些舞劇,是由葉錦添進行舞台場景、服裝設計的。我就和李少紅導演說,有一個人能達到你的想象,就是這樣靈光一現的瞬間,那時,我跟錦添已經好多年沒見面了,我怎麽突然就想到他,可能是老天爺給我的一個啟示吧。那時候,錦添正在做一個很大的展覽,也正好馬上就要結束了,李少紅導演跟李小婉兩個人氣勢如虹地去現場找到他,把他抓到北京來,所以,這是很多巧合串成的,我一直覺得這是老天爺的安排,我們逃也逃不掉的。兩三天後,葉錦添就到了【大明宮詞】劇組,開始工作。

葉錦添: 我的職業生涯好像一直都在救火,像【臥虎藏龍】也是最後兩個月才找我,很多時候都是這樣。

趙文瑄: 拍【大明宮詞】,一開始,錦添幫我做的造型我非常不喜歡,我到劇組裏鬧革命,因為我在裏面扮演薛紹和張易之兩個角色,他為了區分這兩個角色,要動我的眉毛,眉梢會向上挑一點兒,我覺得太妖氣了,不喜歡,所以剛演的時候會趁導演不註意把眉毛稍微弄平一點兒,可是根本逃不過李少紅的眼睛,「你幹嗎?弄回去。」,結果後來有一天,李少紅導演說,你進來,給你看看我們拍的一些片段。看到的時候真的覺得太神奇了,我真的折服了,在【大明宮詞】裏並不是我第一次在一個劇裏扮演幾個角色,但大家對我在一個劇裏扮演的不同角色都有深刻印象的就是【大明宮詞】,而且,我演過100多個角色,在戲裏面穿了那麽多衣服,到現在大家唯一記得的一套衣服就是張易之的這套水墨白紗的袍子。我想,這就像是一個符號一樣,永遠旗幟鮮明地留在了記憶裏,這就是錦添非常了不起的地方。

趙文瑄【大明宮詞】劇照。(北京時代華文書局供圖)

葉錦添: 我可以也說一下這段經歷嗎?

趙文瑄: 好,你說。

葉錦添: 我的版本,你有可能沒聽過,你準備一下。那個時候,我到了【大明宮詞】的劇組,時間已經很緊張了,演員們一個一個進來,不停地在做衣服,張易之的那套衣服出來後就交給組裏了,結果他們說衣服不見了,我說,為什麽不見了,他們不說。後來才知道,是張易之拿走了,他回去在房間裏自己穿。我就覺得那時候給他做造型,好像天上有個神在看著我,他愛皺眉,而且不是一般的,就去改他的造型。

趙文瑄: 我在做造型的途中,就慢慢被錦添給折服了,沒有那麽多毛病了。要是少紅導演在現場就好了,可以來一個她的版本。

我跟錦添、跟李少紅導演合作最大的收獲就是信任專業,我本來只相信自己的,相信自己的表演能力,相信自己的顏值,但是後來我知道其實別人能更客觀地去打扮你,增加你的表演張力,有很多種方法而且真的非常好用,不應該去排斥,而要信任專業、接受專業,才能讓自己的表演光譜更豐富。

一座大山跟一粒沙子是一樣的

趙健: 和葉老師的創作相伴隨的有一個概念叫做「新東方主義美學」,請問一下,相較於東方主義美學,新東方主義美學它的新究竟新在哪裏?

葉錦添: 一個是有時間性的,一個是沒有時間性的,我試圖把時間性打破,如果沒有時間性,會更接近東方本身。

中國跟西方很不一樣,西方看世界是很理智的,他描述什麽地方多大多小、多長多寬,中國人談的不是這個東西有多大,有可能一個東西只有一個印章那麽大,但全世界都在裏面,所有你能感覺到的東西都在裏面,是沒有一個實際的大小的。這樣的話,你思考的時候就能很自由,會把所有很復雜的東西歸納到一個空間裏面。所以,西方藝術家會講個性、你的來源,講得一清二楚,但中國人不太講一個藝術家是誰,講的是一個空間,在這個空間裏面產生的東西是什麽,一切都是從這個空間反射而來的。比如我,我也不是一個藝術家,我只是空間本身,這樣可以達到任何一個領域,把任何的東西融在一起,根據我當時要表達的東西、當時的情緒,把非常多的東西組合在一起,有時呈現出來的是實物,有時是一個空間,有時也會變成聲音,也就是說所有東西都在這種無形的狀態。

世界是留白的。一座大山跟一粒沙子是一樣的,一座山可以是一個點,一粒沙子也可以是一個大的圓。

趙健: 葉老師導演的作品【電洞來風】和【傾城之戀】都是融合影像與舞台藝術的全觀劇場作品,這裏的「全觀」是一個什麽樣的概念呢?

葉錦添: 「全觀」的意思簡單來說就是用所有的方法、所有的語言,比如在舞台劇【傾城之戀】裏,有用到電影的方法,也有用到舞台的方法,交融著去講故事。這不只是為了把電影跟舞台結合在一起,而是因為其中兩個人的關系本身就是非常不清晰的。比如,如果像普通電影那樣呈現一個恨你的眼神,是不準確的,因為那個恨裏有一個猶豫點,所以一定要在電影裏看到他口不對心,那種思維的東西動了一下,這是電影的語言。然後,到後面,因為打仗了,已經無法選擇,兩個人就突然走在了一起,所以有一段戲寫都不寫就跳了。

舞台劇【傾城之戀】劇照。(北京時代華文書局供圖)

「2024日常出逃計劃」提問:

生活需要有留白

2024年,新京報書評周刊推出年度活動主題「2024日常出逃計劃」——我們期待在不同的話題下,與創作者共同去探討,如何借由閱讀與創作獲得超脫性的發現時刻。在此次活動中,我們也請嘉賓們對此給出了他們的答案。

新京報書評周刊: 在這本書裏有一個段落,寫到您當初從香港去台灣一段經歷,您用了一個詞叫「放逐」,仿佛是一段精神的逃離,讓自己重新獲得喘息的機會。這個和當下很多年輕人的狀態,或者說心裏的需求是呼應的,現在網上特別流行一個詞叫「微出逃」,哪怕是短暫的Gap Day(間隔日),也希望給自己一段時間稍作喘息,請問葉老師,您在自己的藝術創作中有沒有「微出逃」的經歷?

葉錦添: 我一直都在出逃,我不相信世界是唯一的。我好像看到這個作者就能看到幾乎整個房間長什麽樣子,所有的物質都是由另外一些世界組成的。簡單地來講,從我進到一個空間,就連那裏的氣息也在跟我交流,感覺這個空間有什麽人來過,有什麽人聚在這裏,有什麽人把精神揉在這裏,我能看到他們,總會有很多東西浮現出來。

釋常霖: 我現在每年都會微出逃的,每年年底大概有兩個多月我都會閉關,閉關就是不跟外面的人聯系,我做自己的事情,那個就是當下。

我聽現在的人講一句話是「時間只是一個數碼,一個概念而已」,其即時間的存在只是讓我們大家都有一個依靠,它並不重要的。在我閉關的那段時間,時間就是沒有時間,一點都不重要,但我還是每天早上四點半起床,跟我現在一樣,然後晚上大概八點多就會睡覺,所以「微出逃」期間跟現在沒有出逃的期間是差不多的,只是我沒有跟外面聯系而已。為什麽我要這樣?其實就是我讓自己的生活有一個留白。中國的藝術不管是畫、書法還是詩詞歌賦都是要留白的,在這方面,東方人是比較懂的,西方人不懂,西方人畫畫,白色的地方還是要用白色的顏色畫上去,不能只是留下來,但是中國就是讓它留出來,我覺得這個是非常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