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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雪之境:童話、詩劇和音樂的合奏

2024-02-02國風

水彩畫【少女峰上的曼弗雷德】 資料圖片

【冰雪女王】插畫 資料圖片

巴朗 資料圖片

舒曼 資料圖片

珍納·林德 資料圖片

王國維把中國古詩詞裏的寫景分為兩種:無我之境與有我之境。以描寫雪景為例,王維「灑空深巷靜,積素廣庭閑」是說雪花飛舞在空無一人的街巷,轉眼間地上堆起厚厚的白雪,寫出一種空寂與曠達的禪意,是無我之境。蘇軾「人生到處知何似,應似飛鴻踏雪泥」,以大雁在雪上的爪印比喻人生的必然與偶然,用尋常景物書寫人生感慨,屬於有我之境。

19世紀的歐洲文學擅長有我之境的描寫,將個人情感寓於自然之中,這就是所謂的「浪漫主義」。浪漫派詩人先是將「自發湧出的強烈情感」投射於自然,而後又在寧靜中沈思、欣賞,最後再賦之以詩的形式。如此一來,那些不知起於何處的情緒就有了寄托,人也就不再感到孤獨。

安徒生的童話【冰雪女王】,巴朗的詩劇【曼弗雷德】和羅拔·舒曼的【曼弗雷德】序曲,也都書寫著有我之境,在冰雪意象之後是作家和藝術家熾熱真誠的情感。

Ⅰ 安徒生童話裏的冰雪王國

【冰雪女王】寫於1844年12月,在關於極地氣候和人類想象的著作【或許偶爾可為】裏,作家法蘭西斯·斯帕福德認為,【冰雪女王】是一個理想中的關於冬天的故事。在冬天的丹麥,一場大雪降下,原本熟悉的風景變得陌生。安徒生從這個日常的現象出發,創造出一個神秘的神話世界,但故事的核心仍然是歐洲神話常有的主題——簡單的「溫情與冷漠」「感情與理性」「野性與人性」的對立。【北方的觀念】的作者、牛津大學學者彼得·戴維森也認為,冰雪女王的宮殿是「象征意義以及真實意義上的冷的中心」,與所有「溫暖」的感受截然對立。與理性相對的是感性,正如冰雪在陽光下融化,孤獨的解藥是人與人之間的愛與交流。

故事開始於淘氣的精靈和他制造的一面魔鏡——那其實是一片結冰的湖,對醜有放大功能,對美起到縮小的作用。後來,鏡子打破了,碎鏡片在空中飛來飛去。碎鏡片若是進了誰的眼睛,他就會對美視而不見,對醜充滿好感;若是紮進誰的心裏,他就變得對別人漠不關心,只渴望抽象的知識。小男孩加伊就是這些不幸之人中的一個,最終他被劫持到了冰雪王國,那裏有大約幾百座宮殿,面積最大的方圓好幾英裏。吹積的雪堆砌成宮墻,刀子一樣鋒利的旋風變成了門和窗,北極光使那裏保持燈火通明。

冰雪王國裏有一大片結冰的湖,名曰「理性之鏡」,湖面碎成一千塊,每一塊都一模一樣。「理性之鏡」的說法,又把我們拉回到故事的開頭,讀到這兒,我們才意識到,這是一個關於感性與理性的故事,而往下的情節也因此變得明朗。眼裏進了碎鏡片的加伊,無法抵擋冰雪女王的魅力,覺得她是世界上最可愛的女人。而紮進心裏的那塊碎鏡片告訴他,理性和知識才是女王看中的品質。令加伊失望的是,他的所有努力——無論是整數和小數的運算還是廣博的地理知識,都最多只能博得女王一個淺淺的笑,似乎這些都太平常了。加伊決心挑戰一個類似於七巧板的拼圖遊戲——用冰塊拼出「永恒」一詞,試圖以此博取女王的註意,贏得一個贊許的親吻。與此同時,加伊的好朋友——小女孩格爾達,正歷盡千難萬險尋找加伊。格爾達最終找到了女王的宮殿,加伊被她的勇氣和愛深深感動,內心產生了一股溫柔的情感,融化了眼裏和心裏的碎鏡片。拼圖、冰雪女王以及宮殿都忽然不再具有吸重力,加伊和格爾達一起回到了原來的生活。

在格爾達和雪花的戰鬥一幕中,安徒生讓隨風飛舞的雪花組成了一支軍隊,它們「有時像正在打結的蛇,有時像巨大的豪豬,有時變成身上長滿硬毛的胖胖的小熊」。這個軍隊看似強大,實際上卻不堪一擊,在格爾達呼出的熱氣中逃遁得無影無蹤。

在安徒生的筆下,冰雪王國這個「比拉普蘭和芬蘭還要往北的國度」是理性的隱喻:極端的天氣,極簡的色彩,極度的秩序與自律,從這個意義上說,冰雪王國美輪美奐的冰雪宮殿,和它們的主人一樣「攝人心魄」,同時又是一種致命的誘惑。作家德博拉·艾森伯格毫不諱言對冰雪女王的崇拜,她在文章【自我的眩暈】裏寫道,即使在加伊化險為夷、返回正常的生活秩序之後,「我們還是會不由自主地懷念那劫持他的雪橇嗡嗡的響聲,這個聲音曾伴隨我們和加伊一起沖破雲霄,驚嘆於女王和冰雪王國令人目眩的美,甘願為她虛無縹緲的承諾和親吻付出代價」。她說,安徒生把加伊永遠留在溫情的現實世界,作為讀者的我們卻不會受此束縛,可以隨時開啟安徒生的書,一次次重溫冰雪帶給我們的感受和震驚。

實際上,【冰雪女王】講述的是安徒生的一次失敗的戀情。故事裏的加伊就是安徒生本人,冰雪女王的原型則是素有「瑞典夜鶯」之稱的女高音珍納·林德。林德於1820年出生在斯德哥爾摩的一個貧民家庭,9歲進入瑞典皇家歌劇院學習聲樂,10歲有了第一次登台演出的機會。1841年,林德辭去在瑞典皇家歌劇院的職位,到法國學習,1844年又到德國發展。林德是當時炙手可熱的人物,與作曲家門德爾松、舒曼夫婦和白遼士都是很好的朋友。安徒生與林德在1840年的哥本哈根相識,歌唱家在柏林、威瑪、倫敦和維也納的巡回演出,安徒生也時常陪伴左右。1845年冬天至1846年,兩人的關系一度非常密切,據說安徒生曾試圖向林德求婚,但遺憾的是,對方只把他當成一位「丹麥兄弟」。大概在安徒生心裏,林德就是那位冷冰冰的冰雪女王。

雖然評論界對林德的評價會讓人想到冰雪女王這個人物,但在德國作曲家舒曼夫婦眼中,林德卻是一個雪中送炭的熱心人。1847年舒曼夫婦在維也納的音樂會反響平平,林德在最後一場演出中的客串為他們挽回了聲譽。有意思的是,1848年,舒曼也創作了一個以冰雪世界為背景的音樂劇【曼弗雷德】,它改編自巴朗的同名詩劇。

Ⅱ 【曼弗雷德】:阿爾卑斯山上的冰雪世界

巴朗的詩劇【曼弗雷德】寫於1816年。這一年無論在歐洲歷史上還是在詩人的生活中都是一個特殊的年份。1815年4月,位於印尼的坦博拉火山爆發,影響了整個歐洲此後兩年的氣候。1816年的夏天潮濕陰冷,被稱為「火山灰之冬」,1816年也因此成了「沒有夏天的一年」。而就在這晦暗的1816年的5月,巴朗遭遇了婚姻的失敗,在憤怒和失望中離開英國,來到瑞士日內瓦湖畔。在那裏,巴朗不僅找到了同樣來自英國的詩人雪萊,還見到了伏爾泰和盧梭,與英國截然不同的文化氛圍讓他有了寫作的沖動,1816年8月,巴朗開始創作【曼弗雷德】。

【曼弗雷德】在創作上主要受到兩個因素的影響,其中最主要的影響來自阿爾卑斯山上的雪景。8月底巴朗與好友霍布豪斯和戴維斯去往夏慕尼和白朗峰遊玩,9月中下旬又與霍布豪斯出發去伯恩高地。少女峰的景色令他感到震撼,後來那裏成了曼弗雷德故事的發生地。巴朗在【給奧古絲塔的阿爾卑斯山遊記】中描寫過少女峰上的景色,詩人感到一切都「美不勝收」,「猶如置身天堂」。還有一些細節描寫,比如,「每過五分鐘就能聽到身邊雪崩的聲音」,雪崩「像閃電一樣」從山頂猛沖下來。

另外一個影響是歌德的【浮士德】。1816年夏天,小說家馬修·路易士為巴朗轉譯了【浮士德】中的一些片段,這很可能對曼弗雷德的身份設定起了決定作用。與浮士德一樣,曼弗雷德既是一位哲學家也是一位科學家,他對理性與知識的追求也與歌德作品中的人物如出一轍。【曼弗雷德】講述了這樣一個故事:曼弗雷德是生活在阿爾卑斯山上的貴族,由於造成戀人阿施塔特的死而內心備受折磨。他用異於常人的語言能力召喚了7個精靈,希望借由他們接觸到阿施塔特的靈魂,得到她的寬恕。精靈們無法滿足曼弗雷德的請求,命運又阻止他自殺逃避懲罰,曼弗雷德只剩下宗教救贖這一個選擇。然而,驕傲的曼弗雷德拒絕向宗教交出自己的靈魂,選擇把阿爾卑斯山作為最後的歸宿:「我的快樂屬於這裏的荒野,我只呼吸/冰凍的山頂稀薄的空氣。」

曼弗雷德故事的結局有著深刻的寓意。從外部環境看,他的城堡位於阿爾卑斯山之巔,城堡周圍是皚皚白雪和冰山。再看人物的內心,曼弗雷德心懷對知識無止境的追求,對感情和世俗生活不屑一顧。在寫於同一時期的【恰爾德·哈洛爾德遊記】第三卷中,巴朗將阿爾卑斯山頂稱作「自然之神的宮殿」和「永恒之王的寶座」,而聚集在那裏的冰山和雪崩有一種「拓展精神的力量,令人畏懼的力量」。文學評論家史蒂文·齊克認為,【曼弗雷德】故事裏的阿爾卑斯山不是一個具體的地理位置,而是一種文學模式,或者說是一個抽象的哲學概念,他稱之為「心理意義上和形而上學意義上的相關物」,具有「壯麗、自由、不懈向上以及孤獨」的特點,代表曼弗雷德為之獻身的科學與理性。

曼弗雷德吸引人之處就在於他對理想奮不顧身的投入。19世紀有一幅名為【少女峰上的曼弗雷德】的水彩畫,作者是英國畫家約翰·馬丁,他以俯視的視角畫出了曼弗雷德與阿爾卑斯雪山之間的戲劇性沖突。畫的左邊是陡峭的懸崖,深不見底的山谷荒蕪而壯觀,遠處白雪覆蓋的山峰陡然聳立,一重高似一重,與天際漫卷無邊的雲層相接。在畫的右邊,曼弗雷德站在懸崖邊上,獵人就在他的一側,兩人在巨大的山體中顯得弱小、孤獨。然而,【曼弗雷德】的故事告訴我們,人的身體盡管渺小,精神境界卻可以不受限制。由此看來,住在阿爾卑斯山上不自量力的曼弗雷德,更像是大自然與人類關系的一個隱喻。

少女峰上的景色也讓巴朗看到了這個關系,他把自己的思考寫進【曼弗雷德】,為冰川和雪景賦予珍貴的情感價值。從阿爾卑斯山出來,巴朗難掩失望地在日記裏寫道:「從山裏出來,我的日記將和道路一樣平淡無奇。」

Ⅲ 羅拔·舒曼音樂裏的冰雪之聲

或許是得益於和【浮士德】的相似與聯系,在19世紀50年代的德國,【曼弗雷德】的譯本是巴朗其他作品的兩倍。當時生活在德國的作曲家也對巴朗青睞有加,法國作曲家白遼士的【哈洛爾德在意大利】和匈牙利作曲家李斯特的【巡禮之年】,都用音樂向巴朗致敬。德國作曲家羅拔·舒曼也許是其中的一個特例,他所追求的不是巴朗或巴朗式的生活方式,而是曼弗雷德的精神境界。

舒曼對巴朗的喜愛由來已久。1826年舒曼的父親出版了一本德語版的巴朗詩集,一年後舒曼為其中的一首【我看過你哭泣】配樂,寫出歌曲【哭泣的人】。1829年3月,還在萊比錫大學讀法律的舒曼讀了德語版的【曼弗雷德】後,「為之輾轉反側,無法入睡」。當年8月底,舒曼去瑞士和意大利度假,他在給母親的信中記錄下在阿爾卑斯山上的見聞:盡管天氣糟糕,「阿爾卑斯山和冰川都被低垂的烏雲所遮蔽」,他卻絲毫不覺得遺憾,反而認為看不到的風景和隨之而來的想象更為難得。他說:「人類並不像自己所想象的那般不幸,因為我們的心靈總能與大自然產生共鳴。如果我被雪崩卷走,或葬身冰川之中,請不要為我難過;與死於病榻相比,這是更美好更高尚的方式。」

在後來的書信和文章裏,舒曼屢次回憶這次阿爾卑斯山之行和想象中的景色。比如,在1831年發表於【大眾音樂報】的一篇音樂評論中,舒曼如此形容白雪覆蓋的山頂上靜謐的日落:「夕陽慢慢落到最高的山峰頂上,隨後最後一束光也消失在山後。你覺得,阿爾卑斯山上的白色巨人閉上了眼睛,你還會覺得,這幅宛若天堂的景色是上天所賜。」

1848年7月,舒曼又一次讀到【曼弗雷德】並決定為之配樂。他很快就寫出了台詞,並在10月中旬到11月底創作了15段音樂和一個劇本。1851年夏天,舒曼和家人一起去阿爾卑斯山度假。至少從時間上看,作曲家的兩次阿爾卑斯山之行都與【曼弗雷德】有關。1852年3月,舒曼在萊比錫指揮【曼弗雷德】序曲的首演。1852年6月,全劇在威瑪首演,舒曼因病未能出席,由李斯特擔任指揮。無論作曲家的傳記還是友人的回憶,都記錄著舒曼對【曼弗雷德】的熱愛。傳記作者威廉·約瑟夫·馮·瓦西萊夫斯基回憶說,舒曼曾經在讀【曼弗雷德】的時候,「聲音發抖,眼淚流了出來。」評論家愛德華·克儒格認為音樂劇【曼弗雷德】是舒曼的「藝術家畫像」,而舒曼本人也稱之為自己「最強大的作品之一」。

因為【曼弗雷德】的哲學性和思想性,巴朗認為這個故事不適合搬上舞台。評論家也如此告誡讀者:「不能指望從中得到刺激的劇情……只能看到一幕幕具有詩意的造型,要為此感到滿足。」或許正因如此,舒曼的同名音樂劇只有序曲進入了常規的演出曲目。序曲大致可分為三個部份:第一部份是快節奏奏出的三個切分和弦,似乎是在宣告:這是一個悲劇。第二部份的旋律先是緩慢的半音上行,然後是相應的半音下行,這樣的旋律配上華麗的伴奏,像是站在阿爾卑斯山的山腳下,先是仰視山頂的冰雪和雲霧,視線又隨著雪崩向下移動;第三部份是快板的奏鳴曲結構,第二部份的音樂元素在這裏變形發展,仿佛整個大山都承載著曼弗雷德深沈的思想。在舒曼的音樂裏我們仿佛聽到巴朗的詩句:「我的靈魂將暢飲那些回聲。——哦,我是/美妙的聲響那不可見的精神,/有生命的嗓音,會呼吸的和聲,/沒有形體的樂趣——出生與死亡/都伴隨塑造了我的神聖之音。」

在大自然之中,人類為自己欲說還休的情感找到了載體。當人類孤獨寂寞的時候,似乎最能在茫茫白雪中尋得一種「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的排遣與安慰。正如音樂評論家A.海特·金在【大山、音樂和音樂家】一文中所說:「只要人生依然令人煩惱、粗俗鄙陋並且轉瞬即逝,人類就會不由自主地把目光投向樹林以上的地方,去研究那些寸草不生的地域,或者巖石、雪地和冰川。」

(作者:王冬菊,系西安外國語大學英文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