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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潮|辛棄疾:找到生命熱流的出口

2024-03-22國風

潮新聞客戶端 汪新國

1191年年底(宋光宗紹熙二年年底),辛棄疾奉召前往臨安(今杭州)面聖。

他走的是陸路,由南往北,從江西經由江山進入浙江。

時序深秋初冬,正是浙西山區一年之中天高氣爽,風輕雲淡的美好時光。至江郎山麓,辛棄疾深深地被眼前山色美景所吸引:丹霞懸崖,蔥綠山頭,映襯它背後是一望無際的藍天白雲。

辛棄疾欣然下馬運筆,寫下了一首七言絕句:

【江郎山和韻】

三峰一一青如削,

卓立千尋不可幹。

正直相扶無倚傍,

撐持天地與人看。

和韻:唱和別人詩詞,仍采用原詩的韻。和的是誰的哪首詩?詩人沒說,後人無法知道。

千尋:形容山峰極高,古時以八尺為一尋,千尋極言其高。

幹:是相幹、相扶持、接觸之意。

全詩之意:江郞山三峰,一座座青翠色的如同被削了一般,聳立在空中非常的高,不與其他山峰相依靠,直立向上,撐起在天地之間傲視四方!

詩人為景色所陶醉,但也不是全部,寫景是借江郎山一抒胸臆,展現自己坦蕩無畏、剛正不阿的氣魄,表達詩人對國家和民族的深厚感情,更表達自己抗金殺敵報效祖國的決心和願望。

此番面聖,辛棄疾已52歲。一路走來,心情復雜。

這是自己第幾次面見聖上?這已經不那麽重要。

不知此行兇吉,但願自己多年的抗金恢復中原的誌願,能在此次面聖時有一個分曉。

辛棄疾更沒想到,八百多年來,當地子民百姓將他的這首詩,當作自我性格的寫照。像江郞三峰一樣,剛正,秉直,不尋傍,不靠依,自立於世。江山人引以為自豪。

也當是:一方水土養育一方人。

後人得知辛棄疾,大都因詞而聞其名。

誰知,這是老天爺與辛棄疾開了個大玩笑——

本應縱橫沙場,成將掛帥;卻是輾轉官場,焦頭爛額;最後,以詞顯名。

後人有誰不知辛棄疾是「詞中之龍」?

後人有所不知,詞只是辛棄疾人生的「副產品」。

江郎山風光。據CFP。

馳騁沙場,勇猛過人

辛棄疾出生時(1140年5月28日),這一年,離靖康之變已過十三年,宋朝只剩下半壁江山,帝都從汴京變為了臨安。

辛棄疾老家在山東濟南。從他出生之日起,山東已不在大宋的半壁江山裏。

地理豈可約束心理?一個人,心有多大,天地就有多大。

打小起,辛棄疾就親眼目睹金人對漢人的奴役。

爺爺辛贊起了關鍵性作用。

爺爺給他取名「棄疾」,明面上祈求上蒼讓孫兒一生百病不侵,健康成長。暗地裏,是與「去病」相應,希望孫兒像漢代名將霍去病,馳騁沙場,殺退入侵之敵,收復中原。

爺爺還常帶辛棄疾登高遠眺,指著青山綠水:這本是我們大宋的土地,如今被可惡的金人占據。你長大後,定要效忠大宋,收回這大好山河。

這一切,都是一顆顆種子。

長到十四歲,辛棄疾去金國京城參加科舉考試。參加考試是假,借機遊歷燕山,觀察地形,為日後征戰繪制地形圖是真。

後來,他發現金兵疏於監管,就多次大膽地背著畫板以畫山水為名到處繪制地圖。

抗金殺敵的機會終於來臨。

1161年(紹興三十一年),金海陵王完顏妄想一舉徹底征服宋朝,舉兵南下。

山東百姓趁機後院放火,舉起了起義大旗。其中一人名叫耿京,他自稱天平節度使,山東、河北等地的義軍聞風而動,投奔歸附於他。其中,有支勁旅就是辛棄疾組織的2000多人義軍。辛棄疾被耿京任命為掌書記,掌管軍中金印。

辛棄疾在軍中有個好友,名叫義端。兩人經常在軍帳內討論兵法,頗為投緣。

誰知,這義端是個軟骨頭,與金兵幾番交戰,他就認定義軍必敗。是夜,義端偷走了義軍金印,帶走幾百號人,投奔金軍去了。

突發事變,耿京大為惱怒,他懷疑辛棄疾與義端同謀,讓人將辛棄疾捆綁結實,砍頭示眾,以儆效尤。

不白之冤,定當雪恥!辛棄疾強壓憤怒的心情,他對耿京說:給我三天時間,如果我找不回金印,再殺我不遲。

辛棄疾快馬加鞭,追上了沾沾自喜的義端。

手起刀落,人頭落地。

當辛棄疾提著叛徒的首級回到義軍大營時,耿京連聲叫好。從此,耿京對辛棄疾越加器重。是年,辛棄疾21歲。

次年,金海陵王完顏此番攻打宋朝因軍中內亂被部下縊殺而終止,金軍無果還師。

耿京速派辛棄疾南下,與南宋聯系,商議歸附。

誰知,又發事變。

待辛棄疾回營復命時,義軍早已四散,耿京被叛將張安國所殺。

辛棄疾震驚之余,拔劍發誓,定為耿京報仇!

他部份召回義軍,發問:誰願與我前去捉拿叛徒?

從幾十名舉手將士中,辛棄疾點了五十名勇士,帶著他們直奔張安國所駐紮的營地濟州而去。

此次追殺不像上次。濟州城內約有五萬金兵把守。

五十比五萬,不能硬碰,只能智取。

獅子、老虎也有打盹的時候。

趁張安國大擺酒宴之際,辛棄疾們突然出現在張安國面前。

等張安國酒醒過來,他已成了辛棄疾們的俘虜。

據洪邁【稼軒記】記載:辛棄疾所率這種五十人的隊伍:「赤手領五十騎,縛取於五萬眾中,如挾毚兔。束馬銜枚,間關西奏淮,至通晝夜不粒食。」

辛棄疾歸心似箭,馬不停蹄,日夜兼程,終於踏上了南宋的土地。

時年,辛棄疾23歲。

離了沙場,陷沒官場

南歸,辛棄疾何曾想到:至此,他的命運將出現重大轉變。

他與金軍的直面交鋒將悄然終止。

至此,宋朝少了一個將軍辛棄疾,多個一個詞人辛棄疾。

「少了,多了」,其實,這不過是後人的評說而已。

是命運、是時代,替他作出了選擇。

時代卷起風暴中,哪怕一粒細小的塵沙,落到誰的身上都將是一座山。誰對自己的命運有多少掌控權呢?

宋高宗很賞識辛棄疾,但沒有授予他兵權,任命他為將軍,而是任命他為江陰簽判。這職位,是個文官。

宋高宗好像忘了這個軍事巫師,後來,辛棄疾被調任建康府任通判。又是個文官。

由宋高宗禪讓繼位的宋孝宗,終於想起了身邊還有位心系天下能征善戰的忠臣。

宋孝宗召來辛棄疾,君臣二人談論恢復中原之策,甚為暢快。

期間,辛棄疾向宋孝宗呈獻【九議】【應問】及【美芹十論】等多篇策論。

誰知,辛棄疾滿腔熱血,換來的是朝堂議和的一盆冰水。

辛棄疾義憤填膺,在朝堂之上痛斥那些主和派。

話雖擲地有聲,但也深深得罪了那些人。

其實,宋孝宗銳意恢復中原的這層殼子也是紙糊的。

為了平息事態,宋孝宗把辛棄疾打發去了滁州。還是個文官。

從此,辛棄疾開始輾轉官場。

江西、湖北、湖南、福建……

也不是辛棄疾沒有文治武功。在官場,幾起幾落,一則個人性格使然;二則也有「歸正人」的身份尷尬;最主要還是南宋那腐爛透頂的政治。辛棄疾的官職只能停止在四品龍圖閣待制。

辛棄疾人生中最美好的年華,全部給了官場來回奔波的路途中。

辛棄疾唯一傳世真跡【去國帖】。據CFP。

生命出口:夢中沙場

南歸之後,辛棄疾再也沒拿起兵器,跨上戰馬,馳騁疆場,與金兵廝殺。

辛棄疾只在官場輾轉四方,反復奔波。

1181年秋,辛棄疾遭彈劾,那年他42歲。從這年起,他閑居江西上饒帶湖瓢泉一旁,長達十年之久。

新皇宋光宗登基之後,那天,他突然想起了江西還有個辛棄疾,於是召他來京相見。這大概就是辛棄疾1191年年底途經江郞山的那次。

宋光宗也沒封辛棄疾為將軍,讓他去抗金恢復中原,而是給了他個福建提點刑獄職位。

在這之後,官場起伏,時長時短。更多的時間,辛棄疾回歸帶湖瓢泉一旁,如閑雲野鶴,似鄉間老人。

上馬殺敵無望,做官為民受阻,那可怎麽辦?

人前途渺茫時,需要的是重新找回自己。

好在年少時,跟在四處為官的爺爺後面。爺爺在亳州,他跟到亳州。

在亳州柳湖書院,辛棄疾拜文章大家劉瞻為師。

那劉瞻作詩工於野逸,有意教授辛棄疾田園詩歌的精深之妙。

現今,老師所教全都派上了用場。他將浴血戰場,與敵廝殺的場景,一一化作美夢,又一一填寫入詞中。

填詞只是為了一抒胸臆,辛棄疾無意間給自己生命中的那股熱流找到一個出口。

一次次地「醉裏挑燈看劍,夢裏吹角連營」;一場場地「夢裏沙場秋點兵」。

在辛棄疾至今流傳的六百多首詞中,大多是他南歸之後寫就的,尤其是中晚年幾度罷官閑居在帶湖瓢泉期間。

在那一首首豪放不羈的詞作中,他又成了那個英姿颯爽的將軍,踏足函谷關,飲馬黃河邊。

只可惜,那都是在夢中。

1207年(開禧三年),朝廷再次想起被遺忘在塵埃裏的主戰者辛棄疾。

宋寧宗詔書下得很急,任命辛棄疾為樞密都承旨。

可辛棄疾已垂垂老矣。六十八歲的他,身患重病,即使有心殺賊,卻也無力回天。他上奏推辭掉了這個任命。

同年九月,辛棄疾病逝在上饒帶湖瓢泉一旁的居所裏。

濟南:辛棄疾紀念館。據CFP。

「詞中之龍」:自我界定

品味辛詞,粗獷與苦澀同行;柔情與辛酸共存。

他詞風多變,有人將他與蘇東坡比;有人將他與李清照比。

最吸引人的,莫過於他的詞,萬丈豪情,筆下風骨。

「豪爽尚氣節」,這是辛棄疾與生俱來的性格。

「柔情為憂國」,這是辛棄疾後天煉就的人品。

辛棄疾一生寫過多少詩詞,沒人說得清,流傳至今,尚有六百多首。

有人說:這是「國家不幸詩家幸」。

國家的不幸,確成了詩人的幸事。在國破家亡之際,詩人輩出,這裏似乎藏有玄機。

讀中國文學史,確有記載——

楚國衰弱的時候,屈原出現了。即使被貶謫也照樣吟詩,「哀民生之多艱」,將自己的命運與國家的命運聯系在一起,於是,屈原成了偉大的愛國主義詩人。

東漢末年,天下大亂。於是,有了曹操的慷慨悲歌;有了建安七子的歌謠。「白骨露於野,千裏無雞鳴。」「路有饑婦人,抱子棄草間。」

魏晉南北朝時期,戰亂頻仍,皇帝頻換。於是,有了陶淵明的田園詩;有了謝靈運和謝眺的山水詩。「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明月照積雪,朔風勁且哀。」「遠樹曖阡阡,生煙紛漠漠。」

唐代「安史之亂」國之不幸。於是,有了杜甫的 「三吏」「三別」,字字血淚,聲聲控訴。「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劍外忽傳收薊北,初聞涕淚滿衣裳。卻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詩書喜欲狂。」

南宋偏安於江南一隅,於是,有了陸遊、辛棄疾的詩與詞。「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西北望長安,可憐無數山。」

晚明的詩人和晚清的詩人雖然詩寫得大不如從前,但他們呼籲愛國,呼籲反抗。他們在寫戰鬥檄文。

但是,這絕非自然而然。

國家幸與不幸,不由詩人們來決定。而在這個時候由詩出名,卻是詩人們盡力呈現自己生命的結果。

面對國運之不幸,詩人們位卑未敢忘憂國;面對個人命運多舛,詩人們鐵肩擔道義,寫下自己生命的狀態,寫出自己的感觸。他們記載歷史滄桑,他們永垂英名。

辛棄疾雖然沒能繼續馳騁沙場,抗金殺敵,「挽大廈之將傾」,但他「拍遍欄桿」,或淺吟低唱,或慷慨激昂,甚至於自嘲自嘆,那顆恢復中原的愛國之心始終沒變。他把滿腔激情和對國家興亡、民族命運的關切、憂慮,全部寄寓於詞作之中。

這不:有「萬一朝家舉力田,舍我其誰也」; 有「聞道清都帝所,要挽銀河仙浪,西北洗胡沙」;有「袖裏珍奇五色,他年要補天西北」;有「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

都說歲月不饒人,那又能怎麽樣?

這不:有「醉裏挑燈年劍,夢回吹角連營」;有「八百裏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外聲,沙場秋點兵」。

當然,也還有:「拍手笑沙鷗,一身都是愁」;「卻將萬字平戎策,換得東家種樹書」;「廉頗老矣,沒能飯否」;「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可憐白發生」。

疆場殺敵殺不成,做官為民做不成,數度罷官,數度閑居。如果,辛棄疾只會手捧朝廷奉䘵,喝酒作樂;如果,辛棄疾只會自艾自怨,責人怪天,辛棄疾哪會成了「詞中之龍」?

「詞中之龍」這是人們對辛棄疾最高的贊譽。

這好像又在說,人的一生,將由他人來界定。

可是,你什麽都沒做,叫他人如何界定?

人是自己行動的結果,除此之處,人什麽都不是。

「詞中之龍」,是辛棄疾的自我界定。

人的一生因時代、國運不同,自我命運無法可控。

面對老天爺的作弄,面對命運的多舛,既然來到這個世界,總該去做點什麽。

最重要的,莫過於去為自己的才華與能力找到個出口,呈現自己生命的價值。

這種呈現,用文字,僅是一種;這種呈現,還有每個人自己喜歡的那種。

倘若,你覺得自己胸中尚有一絲絲心心念念放不下、忘不了的熱流,那該當就是你奮力呈現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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