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新聞客戶端 那海
一
近中秋。夜坐,忽覺青衫薄。
擡頭看見紫薇,寂靜又兀自熱鬧地開著,月影中滿樹紫色的碎花。
這段日子,住在山間。晨起,要開很遠路的車去上班,路上漸漸喧囂。暮色時回來,石榴、桂樹、柿子、天竺葵、月季,合歡花,擠擠艾艾,滿目濃淡。下了幾場秋雨,墻角牡丹的枯枝,也開始生出嫩葉。
秋日真是素樸。它伸展,彌漫,在沈著中有著幾分薄涼。
「相逢幸遇佳時節,月下花前且把杯。」這是南宋馬遠【月下把杯圖】中楊皇後的鑒賞跋,鈐朱文「坤卦」小印。
坤卦是【易經】六十四卦之第二卦。坤為地,有柔順伸展之意,在此處想必有深意。
南宋 馬遠 月下把杯圖 絹本設色 25.52x5.7cm 天津博物館藏。
【月下把杯圖】為一開冊頁。絹上繪圓月當空,山腳一隅,花竹掩映。這定然也是一幅充滿溫情的中秋相聚圖。
馬遠【月下把杯圖】中的月亮。
山林幽靜,明月清風,主人把杯迎友,執手相談。案幾上有各式茶點。一旁侍立的三童子,一持果盤,一捧小壇佳釀,一持布巾待呼。另有一位從山間露出半身的侍琴小童,手捧一阮,神情生動,正欲疾步而來。
月圓之時,置身空曠的山野,有好友,有好酒,更有樂聲穿過這月色與歡愉的相聚而來。這番況味,恰如楊皇後此幅畫上的另一處題詩:
人能無著便無愁,萬境相侵一笑休。
豈但中秋堪宴賞,涼天佳月即中秋。
以前觀此幅畫,總在想著山石皴法,點苔勾線,以及馬遠的「馬半邊」邊角式構圖,與他精妙的筆墨。如今再看,卻被楊皇後兩處「坤卦」印以及題詩所動。
「人能無著便無愁,萬境相侵一笑休。」
遠山蒼茫,圓月當空。心無掛礙,便無愁。紛繁世事,皆可一笑了之。
話語不翼而飛,畫面有跡長存。
二
正在讀的是【隨園詩話】。秋涼特別適合讀袁枚。
袁枚寫【戊子中秋記遊】,友人相聚隨園,中秋之夜,蒸豬頭吃。此時月亮放大光明,肉已熟酒又醇,豬頭爛如泥,眾人大快朵頤,酒醉方休。
於是,袁枚又開始感嘆,余過來五十三中秋矣,人生百年,無歲不逢節,無境不逢人,執筆而悲也。
同樣的月色,看的人心緒自然大抵不同。
「元豐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戶,欣然起行。」這是蘇軾的月夜。
「遂至承天寺,尋張懷民,懷民未寢,相與步中庭。」最為美妙的不是月色,而是「懷民未寢,相與步中庭」。
人生有好友,長夜無眠,無事相邀,哪怕靜默如謎,也是內心相契。蘇軾【夜遊承天寺】勾勒了一幅永遠的月下夜遊圖。
想來,人生的記憶未必是密樹濃蔭、遠山含翠。到了回憶的時候,舊時月色舊時人,幾分古拙的色調,跡簡意淡,也是回味了。
三
1532年,文徵明63歲,這是他倦遊京師歸來的第六年。
秋夜,童子烹茶,與友人在中庭賞月。但見碧梧蕭疏,流影在地,故而感嘆「願得長閑似此時,不愁明月無今夕」,作【中庭步月圖】。
【明】 文徵明 中庭步月圖 紙本墨筆 149.6cm×50.5cm 南京博物院藏。
總覺得文徵明的畫,輕輕淺淺,視覺相遇時,意蘊就蕩漾開來。
文徵明早年山水多有秀逸之氣,中年後行筆漸放,給人以繁密無盡之感。
此幅畫水墨清雅,滿庭月色,恬淡清曠。草堂、古書、酒具、兩株梧桐、一叢枯木,清幽秋夜,三位好友談興正濃。
畫家透過層層渲染,布景虛簡,行筆樸放,讓人不覺置身月夜。「人千年,月猶昔,賞心且對樽前客。」虛空本來是無光,又是無色的。
感時傷世,望月遣懷,是中國文人傳統的文化情結。月下,畫家追問人生的終極意義。
詩人也在追問。「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年少時背李白這首【把酒問月】,有種唱民謠的感覺。如今再讀,卻是另一番滋味。
那些曾經濃烈的東西,也漸漸歸於內心的平靜。
四
節序推移,中秋又至,內心應該很敏感吧。
就如在無數個松針落在地上都能聽得清楚的暮色時分,有時渴望某種生活,突然陡峭的內心。
燈下讀【徒然草】,裏記:「余於此世已無羈絆可言,唯於節序之推移未能忘情耳!」
正是旅途之中,夜宿京都,不由枯坐,心境之中,瑣事紛現。
元豐三年(1080年),蘇軾謫居黃州。
「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月圓之夜,心緒清冷,蘇軾悵然寫下「中秋誰與共孤光。把盞淒然北望」。
無疑,蘇軾是描寫靈魂最深刻的大師。
紐約大都會藝術博物館藏有唐寅【嫦娥執桂圖】。
【明】唐寅 嫦娥執桂圖 紙本設色 135.3cm×58.4cm 美國大都會藝術博物館藏。
此幅畫設色妍麗,清雅聖潔,一掃孤寂之態。月宮仙子嫦娥,裙裾飄拂,月光之下,神情溫婉優雅,凡塵之事早已煙消雲散。
【明】唐寅 【嫦娥執桂圖】局部。
一生只度過短暫的五十多年時光的唐寅,在他落寞的晚年,獨住桃花庵,面對幽冷明月,花下獨酌。
當我步入中年,我熱愛繪畫中這無言的表達,如同這月夜,有著薄涼的溫度,又有幾分抵達的釋然與澄澈。
五
自古以來,明月的存在,對於人間,無疑都是一個「魅人」的宇宙之謎。
「月華圖畫寄墅桐先生清賞。七十五叟金農。」這是七十五歲的金農為友人創作的作品【月華圖】。
畫面僅有一輪滿月,那淡墨所繪制的影影綽綽的玉兔與桂花樹,與月亮的光華相應,自成天趣。
這幅明月畫很特別。月亮在文人畫裏,常作為補景出現。【月華圖】中的月亮則是主體,金農以寫實法畫滿月。又有著印象派的畫法,強調對光和色彩的觀察和描繪,水墨在宣紙上,又有明亮的色彩綠、黃以及溫暖的赭色層層暈染,襯托出月光的皎潔。「揚州八怪」之一的金農無疑是一位很有現代性的畫家。
清 金農 月華圖軸 紙本設色 116x54cm 故宮博物院藏。
每逢中秋夜,乾隆帝便與人賞【中秋帖】。傳為東晉王獻之所書被乾隆視為「至寶」的【中秋帖】,裏有「中秋不復不得相還為即甚省如何然勝人何慶等大軍」句。
盡管只有22字,斷句說法多種,且大多數書畫鑒定家認為應該是北宋米芾所臨,可是有甚呢。中秋之意正字字珠璣流光溢彩地韻藏於古厚的書法之中。
【晉】王獻之(傳) 中秋帖局部 紙本草書 27cm×11.9cm故宮博物院藏。
還有這樣一輪圓月。裸女躺在沙洲,仰望圓月。寂寞沙洲並不冷。女人與月亮,繼續一場必須繼續的對話。這是常玉作於1960年的油畫【圓月·沙洲·裸女】。
常玉 【圓月、沙洲、裸女】,1960年,油畫/纖維板,125x179cm
無疑,常玉最毋庸置疑的長處就是以優雅的克制創造了難以抗拒的情境。畫家的內心裹挾著東方的情愫,消融在空靈、廣闊之中。看畫的人,頓時也穿透了時間欲念與空間,自成格局。
六
去年深秋,赴天台山萬年禪寺。
寺廟在很高的山上。
在川端康成的演講中,提到元仁元年(1124年)的一個月夜。
明惠上人進花宮殿坐禪。及至夜半,禪畢,睜眼,見殘月余輝映入窗前。於是頓覺看月的人變為月,被人看的月變為人。
那夜,我從山上下來,車子盤旋在陡峭狹窄的山路上。
山風從車窗邊掠過,一輪皓月始終陪伴。有時想想,此刻亦或許是一種「命運般的相遇」。
此時的月光下,山影,草木,看上去沈靜,堅韌,又安身立命。萬物總是一律平等地在時間中共生存。就生命而言,流轉與無常才是它的宿命吧。
萬古有此月。還記起一個中秋,與友人坐在故鄉海邊的小院。母親煮了一壺濃濃釅釅的茶。
那晚的月色,淡淡的。
於是大家喝茶,淡淡地,說著可有可無的話……
不知為何,總想起這樣的月夜。
每每想起,總想更深情地活著。
那海修改於甲辰中秋前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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