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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振濂:發現黃賓虹的「獨特性」

2024-03-22國風

潮新聞客戶端 采訪:王童謠 孫金燕 宋易橙

20世紀的中國美術史上,黃賓虹以重塑「渾厚華滋」的民族性格為己任,身體力行地實踐中國傳統書畫藝術承傳、演變和發展的過程,在創作中創新筆墨表現,並對「內美」的畫學思想進行了闡釋,展現出飽含生命力的家國擔當。黃賓虹的藝術創造與畫學思想紮根於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沃土,在晚清以後中國美術由古典形態向現代發展模式轉變的歷史語境中生成,具有獨到的形式風格和鮮明的學術主張,是百年中國美術的珍貴遺產。黃賓虹逝世以後,他的藝術和畫學思想所蘊含的強大能量持續輸出,影響了現當代中國美術變革的同時,也被書畫家、理論家們一次次地重新解讀、擴充套件和塑造,營造出一個以畫之內美、畫之民學等民族美學精神為中心的宏大場域,成為當代中國美術開拓未來的豐富資源和不竭動力。在中國式現代化新征程上,如何在優秀傳統文化滋養下孕育出表達時代風貌、引領時代風氣的藝術精品,是美術界的新時代命題。本期刊發上海大學美術學院教授潘耀昌,中國文聯副主席、西泠印社副社長兼秘書長陳振濂,中國美術學院教授任道斌三位專家新論,以期為研究者提供啟示。

黃賓虹 林巖秀色 1954年

黃賓虹熱已經有相當長一段時間了,但目前對黃賓虹的研究似乎陷入了一個困境: 同一個研究主題被反復提及。從相近或類似的視角出發,無窮無盡地挖掘材料,產生的結論不免缺乏原創性和獨特性價值。 近現代美術史的名人研究方面,這似乎已經成為了難以回避的問題。所以,需要研究者在視野、方法、角度等方面有所突破。

集傳統、現代一身的黃賓虹

黃賓虹在20世紀中國美術史上具有獨特的意義,其「特殊性」所在何處?值得深入探討。 黃賓虹本身就像是一個非常古怪的復合體:他以一種古老的思維進行創作,作品呈現出的效果卻非常現代。 因為渾厚華滋的繪畫特點以及「五筆七墨」的技法理念別具一格,對黃賓虹的筆墨研究已經鋪天蓋地。但現有對黃賓虹筆墨技法、理論和生平的分析,不足以概括黃賓虹的全貌。更期望能夠出現兩三個異於常識的新興研究角度、話題,形成亮點,在學術史上才具有推進作用。

黃賓虹處於晚清及民國社會變革的關鍵節點,他本身兼具新舊兩個時代的特征。就黃賓虹當時所處的社會而言,中國傳統的古典文化處於劣勢地位,西方文化逐漸從中國文化的外圍向其中心滲透,整個社會的潮流以新的西方潮流為強勢,大於中國傳統的古典潮流,在藝術上壓制了註重寫意的傳統繪畫。在這樣一個背景下,黃賓虹卻處處流露出自信。黃賓虹的繪畫,很容易讓人產生一種錯位,即他是從無心插柳柳成蔭的狀態,無意變成了一個現代派亦或是感覺派,因此在他的畫裏看其筆墨走勢,完全沒有規則,分辨不出他是否學過類似披麻皴等傳統技法,全是隨心所欲,憑著自己的感覺來,但是確實呈現出了很好的墨法效果。黃賓虹的畫無視了傳統山水畫中原有的章法步驟,例如勾、皴、點、染的規則。所以,黃賓虹的畫中除了保留了「古」的樣式,實際上和「古畫」完全不同,這一點與張大千等藝術家截然不同。與旁人不同的特殊路徑造就了黃賓虹的獨特性,他的思維和價值觀完全是一個追求古的狀態,但是畫出來的畫,感覺卻是如此的現代, 在他的畫中能找到各種各樣的現代派感覺,呈現出一種非常自由的狀態 ,就好比一個穿長衫的人,其筆下所繪竟是西裝和牛仔褲。我想,這也不失為一種研究黃賓虹的新視角。

黃賓虹的畫中雖然少見傳統技法,但是又並非脫離傳統。這樣的一種矛盾性的存在,使黃賓虹的畫作頗具爭議。 當人人都知道其了不起之時,倒過來去研究、發掘黃賓虹成為大師之前,構成他大師地位的來源、過程和因素,去證明他偉大的原因就是一件很有意義的事情。這些研究前提是要有理有據,不能虛假想象。

其次,黃賓虹的畫風、形式重復這一現象使人充滿疑問。在當代,研究者慢慢總結出了他畫中的幾種類別,但總體上,這幾種類別作的觀感差不多。黃賓虹的畫風格技法長期沒明顯的變化,大部份作品非常類似。與多數畫家追求張張不同、樣樣突破不一樣,黃賓虹的畫顯然過於重復。以黃賓虹畫學理論、實踐經驗之豐富,不可能看不出自身畫風的重復性這個問題,但他又為何不在乎、不追求其畫作中的風格、技法的變化性和豐富度。 他不斷地重復畫的用意何在?這又是一個值得探究的地方。

黃賓虹並非由於身體機能的或其他客觀原因,對自己畫中的重復視而不見。由此我們可以產生了一種猜想,他是否是選擇主動放棄了追求每一張畫的獨特性和個人化?黃賓虹喜歡遊歷、寫生,但似乎不強調所面對的山水的「特點」。作為一個深諳繪畫理論的大家,他顯然清楚繪畫的目標所在,畫中要有影像,要與自然界產生聯系和對應,但他寫生的地方(畫的物件),依舊幾十幅、上百幅的重復。從這一點來看, 黃賓虹或許不太註重外界的事物,而是專註於營造一個自己的世界。 但是這又出現了一個問題,如果一個畫家不註重外界,那他就失去了觀眾,而失去觀眾的後果是畫者的思想理念傳播受限。黃賓虹選擇一意孤行地向前走,一定有他的考量,不排除故意為之的可能性。如果黃賓虹堅持本法、追求自由、張揚自我,從某種意義上來講,這種創作態度是現代性的。但是,這與我們所知道的他的現實生活態度存在矛盾之處。 黃賓虹在生活中是一個「古老」的人 ,當時白話文已經流行,但黃賓虹在寫文章時依然選擇運用古漢語的用字和語序,甚至有些通俗的常用字都會被古字所替代。 他文章的文風、遣詞造句,呈現出濃厚的「古」味 。黃賓虹身上所體現出的這種古典與現代的矛盾性,顯然可以作為一個重要課題。由此看出,以常規標準來衡量、解讀黃賓虹的藝術觀,是行不通的。

路徑獨特的黃賓虹

在當代人所定義的20世紀四大家中,黃賓虹與其他三位——吳昌碩、齊白石、潘天壽的成長經歷完全不同。黃賓虹在中年時期實際上仍然處於一個漂泊狀態,主要工作是編書、寫文章。從他編寫的書目來看,黃賓虹的藝術學問不亞於走傳統路徑過來的藝術家。相較之下,黃賓虹身份特殊,生活、創作、研究涉及面廣泛。其他畫家是將繪畫當成一個專業,無論是技法還是風格,從一開始就按照計劃一步一步往上走,最終走向登峰造極,但黃賓虹完全脫離了這條常態軌跡。從革命者到文人藝術家的身份轉換,是黃賓虹人生中一個非常重要的存在。作為一個追求革命的人,卻選擇了一條看起來與革命關系不大的文藝道路。僅就這一點,黃賓虹就是一個別人無法取代的存在。

黃賓虹作為一位畫家被大眾所熟知,而他的書法家身份卻往往被忽略,研究黃賓虹繪畫遠遠超過對其金文書法的研究,這也可引起重視。在【黃賓虹文集全編】中,【金石編】錄有文章80篇左右,可見黃賓虹對金石學也是極為重視並用足了功夫。 黃賓虹重視金文的地位,認為它是書法之祖。他寫金文大篆能體現出金石器皿上金文鑄造的感覺,比很多有名的書法家寫的都好。 對比王福庵、章太炎這些擅長篆書的書法家,黃賓虹的金文書法形成了與他們不同的風格。現在書法界已經形成共識,黃賓虹是畫家也是書法家。

黃賓虹是藝術大家,這已眾所周知,我們需要具備一種敏銳的創新意識,在掌握相關論據的情況下盡可能提出一些新觀點、新視角,甚至是嶄新的提法,讓人產生耳目一新之感,激發出新的研究契機和出發點,同時也推動學術史上的拓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