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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穆先生:中國知識貴通

2024-03-23國風

編者按 本文選自錢穆先生【晚學盲言】,標題為編者添加。

美國耶魯大學前歷史系主任盧定教授,余與相識近三十年。去歲香港重晤,在宴席上,盧定言,彼治西洋史,覺人類一切禍亂,皆自知識分子引起。不知中國史是否亦然。余答,中國史,治平大道知識分子負其責。盧定問,何以能然。余答,西方知識貴客觀,以純理性求。中國知識兼主觀,融情感,不重純理性。盧定謂,知識中夾雜情感,易有私見,更增禍亂。余曰,此誠中西歧見所在。中國人言,「士先器識」。識屬智,與今人所謂有不同。宴席上未能盡言,僅此而止。別後,盧定自美來書,重提此事。余復書,中國道家老子言:「聖人不死,大盜不止。」「絕學無憂」。正與尊意合。但中國更尊儒,信奉孔孟。道家莊老特以補偏救弊。絕聖棄智,終非中國人所尚。余欲特撰一文答盧定,事隔數月,乃始下筆為此篇。儒家知識從德性起。德性中即有情感。孟子曰:「堯舜性之,湯武反之。」性之,謂一切知識行為由天賦德性來。反之,謂見人如此,反而求之己,乃見其誠然。中庸言,「自誠明」,即性之。「自明誠」,即反之。德性知識,本末始終,一貫相承。德性為本為始,知識為末為終。情感即德性中一部份,而且為重要之一部份。人而無情,即無以見性,無以成德,亦無以為人。宋儒陸象山言,堯舜以前曾讀何書來。實乃讀了無字天書,即伊尹所謂天民之先覺。中國人學字有兩義,一曰覺,一曰效。覺即自誠明,性之。效則自明誠,反之。知識從德性來,而還以完成其德性。德性由天賦。人同此性,亦同此德。時時地地人人事事若不勝其相異,不勝其區別,而終必有其共同大通處。中國知識貴通,各種專門知識居其次。如農學、醫學、歷數、算學、水利、工程等,皆重在事行,唯此等事皆於人群生活關系極大,中國自古即有。然尤要者則在行,即做人方面,即人群相處之道,所謂修齊治平。故知識必貴通。詩經三百首,為中國最古文學鼻祖,然中國人不認其專是一文學。詩以言誌,分賦、比、興,我所誌貴能通於人人之誌,並貴通於其他生命。如詠夫婦和合,即起興於雎鳩。而詩以用於政,分風、雅、頌,即通於政治之各方面。政治尤貴能通於事事。故不通人情,不通天道,即無以言詩。不通政事,不通禮義,亦無以言詩。古希臘有荷馬史詩,為西方文學之祖,戀愛戰爭,雜以神話。然文學只是文學,非可通於社會人事,非可通於政治大道。中國古詩亦言戀愛戰爭,亦有神話,然其本源出發點,則在天道、人情、政府、社會之種種禮義法度。故於中國古詩中,有哲學,有政治學,有社會學,有心理學種種知識學問,而融合會通以為詩。至少不通中國古代政事,即不足以言詩。不通中國古代社會情況,亦不足以言詩。若以近代觀念,戀愛、戰爭、神話,分門別類求之,則全失中國古詩之大意。又如尚書,更主要者為西周書,乃中國三千年前之原始史料。非通天道,即中國古人之宇宙觀,非通政事,即中國古人之政治學,即無以言書。後世奉尚書為中國史學鼻祖,其實史學中,即包有哲學政治學等,非可專以史學求。故中國古代之文學與史學,皆通學,非專門之學。非可如後人觀念,專以文學與史學視之。中國後世之史學與文學。其淵源皆從詩書來,亦非可以專門之知識技能為之限。即如屈原之離騷,屈原非一文學家,而離騷非僅一文學作品。又如司馬遷作為史記,司馬遷乃以史學名家之第一人,史記為中國二十五史之第一史。然司馬遷師於孔安國董仲舒,孔安國治尚書,董仲舒治春秋。司馬遷之史記,又明舉董仲舒所言春秋大義為其著書之大本大法。故以中國舊觀念言,史學必本源於經學。以近代新觀念言,則史學必旁通哲學政治學。故司馬遷亦不得專以史學家目之。司馬遷之高出於其他史家亦即在此。唐代韓愈唱為古文,為此下一千數百年來中國散體文一大宗師。然韓愈自言,「好古之文,乃好古之道也」。則韓愈之文,乃以明道。故韓愈自比於孟子之拒楊墨,以辟佛自任,則韓愈固不以一文學專家自命。韓愈生平並未努力於史,然其言曰,「誅奸諛於既死,發潛德之幽光」。此兩語十二字,已見中國史學傳統主要精神之所在。亦可說中國史學仍即是一種做人之學。政治上為奸為諛,掌大權,乘大勢,得意一時,然史家乃誅之於後世。孔子作春秋,而亂臣賊子懼。孔子曰「春秋天子之事」。當時政治領袖不能誅奸諛,而後之史家誅之,使後之繼起者知有懼。則不通道,不通政,不懂做人,何得秉史筆。潛德尤不易知,孔子曰,「泰伯三以天下讓,民無得而稱之」。此非潛德乎。司馬遷作史記,世家始吳泰伯。伯夷亦讓國為一平民,及其終餓死於首陽之山。孔子曰「伯夷古之仁人也」。司馬遷史記列傳首伯夷,此皆所謂發潛德之幽光。吳泰伯、伯夷遠在三千年前,然三千年來之中國人無不知尊崇此兩人,又連帶及於虞仲叔齊,此皆由孔子司馬遷之發其幽光。使非孔子司馬遷之高瞻遠矚,亦何以識此兩人之能影響後世如是之悠久。但今人則俱不尊泰伯伯夷,又不信孔子司馬遷,則又奈之何。孔子為魯司寇,位居三家之下,不久即辭去。孔子亦一平民,然司馬遷史記作為孔子世家。孔子非有爵位傳其子孫,司馬遷寧不知。然古代天子諸侯,爵位皆絕,而孔子則後世崇奉為至聖先師,其家世相傳至今兩千五百年不絕。司馬遷自違其例,以孔子為世家,可謂有遠識具百世之眼矣。漢代崇經學,孔子春秋列為五經。孔子亦與周公並尊。孟子則在百家之列,與鄒衍、荀況、老、莊、申、韓為伍。韓愈特提高孟子,是亦發潛德之幽光。韓愈在當時僅弟子三數人,其學不再傳而絕。宋代歐陽修,始一意尊韓,此亦發潛德之幽光。歐陽修亦文亦史,其為新五代史,馮道始見貶斥,此則誅奸諛於既死。故中國之文學史學,乃立名教之大防,文化傳統賴以維持,賴以發揚。西方人信靈魂,靈魂界與人生界分別存在。人生短暫多變,靈魂始悠久有常。人生善,死後靈魂升天堂。生而惡,死後靈魂下地獄。凱撒之事凱撒管,上帝耶穌不之問。西方唯宗教始稍近於中國人之講究做人,但又大不同。中國則僅有此一人生界,奸諛縱得意於生前,亦必見誅於後世。潛德雖幽暗於一時,亦必光昌於百代。其權則在知識分子,中國稱為士。士者,知識分子之誌道、明道、行道、傳道者之稱。孔子後,戰國時代即成為士、農、工、商之四民社會,而士居其首。故有士貴王不貴之論。其時則王者卿大夫莫不貴士。下至漢代,遂成為士人政府。從政者必以士,故中國知識分子,其權則猶高出於政治人物之上。道統之尊於治統亦在此。如三國時,有曹操、司馬懿、諸葛亮,皆士,皆政治人物。然諸葛亮則流芳百世,曹操、司馬懿則遺臭萬年。南宋秦檜、嶽飛亦皆士,皆政治人物。然嶽飛流芳百世,秦檜則遺臭萬年。人孰不願為諸葛亮與嶽飛,又誰願為曹操、司馬懿、秦檜。故中國人言,三代以上唯恐好名,三代以下唯恐不好名。名者,是非高下之準則,萬世人心共同向背之表示。中國人所謂知識,則首貴於知此。唯此等知識分子,實居社會之少數。中國社會多數多能尊崇此少數,服從此少數。故千人之諾諾,不如一士之諤諤。善鈞始從眾。西方社會不幸而不見此少數。西方知識分門別類,各務專門,鉆牛角尖,一為蠻,一為觸,不求相通。西方人重事尤過於重人。人即重其事。各項專門知識之求得,亦即事。中國則在知識與事業之上尚有人。道必求相通。中西史跡昭然。古代如蘇格拉底,其社會地位,豈能與孔子相比。中世如康德,社會地位又豈能與朱子相比。即論知識,蘇格拉底與康德乃西方一哲學家,孔子則中國一大聖,朱子則中國一大儒,此已大不同。若以中西社會整體與文化傳統中之地位相比,則更見其不同。即就近代論,中國在晚清之末,民國之初,有康有為、章太炎。論其學問知識,決不能定其為一文學家,或史學家,或哲學家、政治學家等。然論其在社會上所具有之力量與影響,亦斷非西方任何一大學教授所能比。故中國一知識分子,其在社會上之地位與責任,實遠較一西方知識分子為重大。顧亭林言:「國家興亡,肉食者謀之。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即指知識分子言。唯知識分子,僅亦一匹夫。天下興亡,從何負其責。中國人言天下,乃指社會人群,興亡則指文化道統。反而求之一身,反而求之一心,我身此心即天下萬世人之心。此心所明即是道,可以通於天下之廣大,萬世之悠久。顧亭林日知錄分三部份,第一部份即明道。而亭林之影響於此下中國社會三百年,亦至大莫與京。康有為、章太炎,則不能與顧亭林相比。故使當前之中國,亦黯淡無前途。謂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此亦一種甚深之情感。豈純客觀純理性之哲學知識可比。故在中國有文學,有史學,而無哲學。近代國人好以一切比擬西方,則莊老道家庶近西方哲學氣味。因其疏外人事,戒用情感。其實深求之,亦不然。此處不詳論。五經中有周易,近人亦好以哲學稱之。然易本為蔔筮書,此在周易上下篇有明文,在左傳中有具體事例可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