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魯湘
2023年6月,黃永玉去世。逝者如斯,而我依然清晰記得2006年11月18日那天下午……
【天下鳳凰聚鳳凰】電視直播將在湘西鳳凰古城北門河的碼頭上開始。作為主持人,對於直播要談什麽,我一點都不知道,只能現場見機行事。
好在有黃永玉。我唯一知道的是,這位鳳凰老精怪這會兒回來了,並且答應做現場嘉賓。有他老人家在,那是絕不會冷場,也不會無趣的。
吃過中飯,我想在下午直播前到街上走走。一下酒店的樓梯,就看到一個熟悉的小老頭的身影,孤零零地坐在樓梯口一把木椅子上,人來人往的,卻無人搭理他。
這不是黃永玉嗎?我先是一楞,後是一驚。「黃老,您怎麽一個人在這裏?」我趕緊過去坐在他身邊。「哎,不是下午你們鳳凰台要錄影嗎?」我說還早呢!一看老先生,居然還穿了雙雨鞋。原來外面正下著小雨呢。
他吃過中飯,就一個人從古城對岸的玉氏山莊走過來,到了酒店,也無人接待他,他就找了個僻靜的地方坐下來歇息,沒想到被我撞上。
我的突然出現並沒有讓老頭兒感到尷尬,他神情自如且自信,好像我們正坐在他家的客廳。我問他最近的創作重點放在哪兒?他說是寫作,繼續寫他那部似乎永遠也寫不完的自傳體小說【無愁河的浪蕩漢子】。我問寫了多少?他說四十來萬字吧,才寫到四歲。我聽了哈哈大笑。
電視直播是在露天,北門河邊的碼頭,前面是碧綠的河水,背後是紅色砂巖的老城門,兩岸是鱗次櫛比的吊腳樓,景色奇美。但天公不作美,一直下著淅淅瀝瀝的冷雨,又凍又濕。
雨大的時候,工作人員會給每位參與直播的嘉賓穿件塑膠雨衣。我註意到,全場只有年紀最大的黃永玉先生表現得最為鎮靜淡定。他穩坐在椅子上,完全對眼前的雨景視若無物,一動不動,像座雕塑。
我想,他可能同我們不一樣,我們是在河邊看風景,而他,卻是沈浸在生命的河流裏回憶和咀嚼過往的細節。
黃永玉
來鳳凰城旅遊的人,一半是沖著沈從文和黃永玉叔侄來的。湘西的野,湘西的美,湘西的詭異和傳奇,從這叔侄的筆端流出,傳播於世,引發人們的驚艷;這叔侄二人,也因了自身傳奇的經歷和驚世的才情,而成為鳳凰的名牌和名片。
玉氏山莊建在與鳳凰古城隔河相望的山頂上,成了鳳凰城的一個地標。
走進玉氏山莊大門,就受到了名犬的高規格接待。黃永玉派出了他最心愛的一條大犬來迎接我們,金黃色的皮毛,高大威猛,我不識犬,只覺得它青春朝氣,忠勇可嘉。
走過很長的一幅、據說是黃老最長的作品,黃永玉先生把我們迎到一間朝西的長條形房子,可以俯瞰半個鳳凰古城。他問坐哪兒好?我說這裏光線不錯。他說那就請坐。我一看,是兩張特制的木椅,類似轉椅,但無腳,跟日本蒲團似的,一屁股坐下去跟坐到地上一樣,站起來有些費勁。
我正猶疑,黃老自己雙腿一交叉,一屁股就坐下了,還說:「這看起來不好坐,其實坐下來非常好。」於是我也一屁股墩就坐下了,果然,來回轉悠,後面還有個小靠,確實有點自在隨意的愜意舒服勁兒。看見黃老自得的樣子,我忽然明白,這是老人在我們年輕人面前不動聲色露了一手:看看,我這八十多的人,腿腳不輸於你們吧?
剛才那條金毛犬又乖乖地湊到黃老腳下,黃老像撫摸孩子一樣順了順它的頸毛。「這不是剛才那一只。那一只是它的兒子。這只最乖,每次見客人我都帶它,它乖。」果然,在接下來近一個小時的訪談中,它都乖乖地趴在黃老腳下,既不亂動,也不哼哼。房間裏回響著普契尼的歌劇唱段。
我註意到旁邊的躺椅上放著一本已經翻開的書,是一位名不見經傳的清人的詩文集,一問,原來是一位鳳凰鄉賢的詩文集,有大量湘西掌故和民風民俗的記載和描寫。
顯然,在等我們的時間裏,黃老正邊聽著意大利歌劇,邊躺在椅子上讀著鄉邦文獻,為他寫作【無愁河上的浪蕩漢子】做些學術上的準備。
這位在文學寫作上不拘一體的作家,在進入美術領域時,也是一個未受科班訓練從而不拘一體的藝術家。事實上,國(畫)油(畫)版(畫)雕(塑)他全幹過,還畫過漫畫,搞過設計,只要喜歡,有感覺,他就敢掄,而且總能掄出點動靜和名堂來。這種不安分,不循規蹈矩的「折騰」脾性,應該同他的身世和經歷有關。
黃永玉1924年出生於湘西鳳凰縣一個土家族讀書人家裏,在美麗得讓人心顫的邊城生活了十二年。念小學時,他是一個出了名的淘氣學生,綽號「黃逃學」。
十二歲那年,他離開了家鄉,到廈門就讀著名的集美學校,仍然「惡習不改」,開學第一天,他就把領來的新書給賣了,換了錢買襪子和肥皂。這個湘西來的孩子野性太重,終究無法適應體制化的教育。
最後,他選擇了最適合自己天性的學習方式:初中沒有畢業,他就主動退學,攬著木刻板,攥著木刻刀,背著幾本書,帶著一點錢和幾件換洗衣服,開始了一生最漫長的流浪,混過上海灘,到過香港。
1949年後,他回到家鄉。1953年,29歲,在表叔沈從文的要求下,來到北京,成為中央美術學院最年輕的教師,住進大雅寶胡同甲2號院,與李可染、王式廓、董希文、張仃等等「比我更老的老頭們」為鄰,成了院裏所有孩子的「孩子頭」。
說到讀書,黃老來勁了。他說:「我沒有停過一天閱讀。沒有書看,六神無主。比方有一次,幾年前吧,我回到福建安溪,就是我讀書那個學校。那個縣裏招待所什麽都沒有,睡不著,就找了個當地的電話本來看。那個電話本裏面,有日用百科常識啊什麽。」
黃老很舒服地在椅子上轉了轉,說:「所以我看書,也不像別的人,我是培養感覺,我是在書裏頭滾著的,我不是坐在那裏看書的,有系統,學者式地看書。我是在書裏滾出感覺來,也可以說直覺,把那個書形成直覺。那麽到了形成直覺的時候,要搞創作了,那個東西就出來了。」
我註意到,說話時黃老一直坐在那蒲團似的轉椅上來回轉著,就像一個淘氣的男孩坐在旋轉木馬上。這個姿態,這個坐相,這種松弛隨意的感覺,我想,就是黃永玉一生狀態活脫脫的寫照。
「鳳凰永遠是鳳凰人的故鄉,即使離開了,他們的根仍在此。」家鄉是黃永玉最愛的題材之一。
他一次又一次地畫鳳凰那些古樸而出奇美麗的風景,畫那些同在這片土地依偎的苗族、土家族的老人和孩子們。他畫鬥雞、賽龍舟,畫放鴨、趕場,還畫打架、挑大糞。在他的作品背後,是鳳凰這片充滿陽剛之氣的土地,同這些奔放、雄健,甚至野蠻血性不怕死的鳳凰人。
在北門河轉彎的地方,有一處幽靜隱謐的山坡,林木森森,青苔復石。這裏長眠著另一位鳳凰驕子,一代文豪沈從文。他的墓簡單而自然。沒有墓碑,山根巖石上刻著一句話:「一個士兵不是戰死疆場,就是回到家鄉。」這是黃永玉為表叔親自撰寫的墓誌銘。
采訪結束,黃永玉先生拍拍金毛犬的頭,噌地就站了起來。
這樣的腿腳,叫人羨慕。「走,去畫室。」我們收拾好器材就跟著黃老來到了他的大畫室。畫室中央立著一根大烏木,「從長江江心撈出來的,不知有幾千年了。」他介紹說。
烏木足有三人合抱那麽粗,全身布滿坑坑窪窪,烏黑錚亮,矗在畫室像根定海神針。墻上赫然掛著一幅六尺整紙的五彩鳳凰,墨色猶濕。原來是老先生直播結束後回來新畫的,晚上劉長樂和陳魯豫要來山莊看望黃老,黃老特意準備的見面禮。這就是湖南人說的「禮數要到堂」。
黃老走到畫案前,裁開一張六尺整宣,說:「魯湘,我給你寫副對聯。」我喜出望外,連連道謝。他鋪紙,倒墨,握筆,沈吟片刻,側臉對我說:「今天我讓你看我怎麽寫行草,我從來沒有當著外人這麽寫過,你是第一個看我這麽寫字的人。」
只見他逆鋒從紙的下端開始往上倒寫,我一下就楞住了,這是哪個野路子的書法?而且,我也認不清他所書為何字何句,因為他寫出來的東西就像一道符箓天書。
見我驚訝,他很得意,寫得更來勁兒了。一會兒工夫寫完,命助手用磁鐵將其倒掛到墻上,原來如此!紙倒過來後,但見蒼勁古拙的兩行行草大字,帶著斑斑墨痕和陣陣墨香撲面而來——
人生豈得一知己,
世間何止五車書。
中午在酒店樓梯口同我的一席談話,就變成了老人書寫給我的聯語。
微斯人,吾誰與歸?
原文載於【羊城晚報】2024年10月18日 A10花地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