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視覺藝術家葉錦添:凝望

2024-04-11國風

我進入攝影的世界,是一個很自然的狀態。我哥哥是一名攝影師,很早就自立門戶,創立了自己的攝影工作室。在家裏,我是最小的,一直跟著他嘗試的步伐,因為他解決了一個長久的問題,就是義無反顧地主動找尋自己的路。校園時代的我,一直困在自我的空間,不被人認可的感覺折磨著我,總是與這個我渴望親近的世界產生距離。我想急速地打破它,攝影成為我可以在現實生活中站在旁邊觀察的一張門票,可以窺視我所感興趣的人們是怎麽在那個地方生活與發光的。一個單方面的世界在我心中產生,我可以透過這張門票遨遊天際,不會受到其他世界價值的幹擾,可以在一個弱小的自我之中找到真理。

巴黎女人 巴黎 1986年

曾經 香港 1987年

出神 台灣 20世紀90年代

我的早期攝影,都是圍繞著我的經驗而成長的,我喜歡看到與自己在現實世界中所見的不一樣的世界,能在照相機這種冰冷的機器前面探究,覺得不可思議。那時候,我心中總是有一些預先儲存的形象,好像要制造一種經典的視覺,每一張攝影作品都希望可以突破嚴謹的構圖要求,找尋奇異的角度,卻仍然保持嚴格的平衡。那一瞬間,渾然天成,但又不拘小節。作品可以既充滿生活的細節又生機盎然,好像包含著某種時間的秘密。當時,我同時擁有兩個機會,一個是進入剛開設的香港理工學院高級攝影專業,學院的教師有非常多外來的與真正的攝影從業者,這個機會很難得,但是我仍然不務正業地參與了當年電影【英雄本色】的拍攝。那段時期,拍攝了周潤發、張國榮、張曼玉、梅艷芳等演員的早期形象,開啟了我不一樣的攝影風格,慢慢形成了自己早期攝影的脈絡。

那個時候,我對全世界充滿好奇,於是自創了一套學習的方法,在充實自我的同時,不斷觀看各個國家的電影,聽國際音樂,試圖為自己打出一片天而做好準備。文化和藝術需要真正的藝術家去找尋它們的價值。到了今天,我仍認為攝影不是單一的存在,不會把它孤立起來欣賞。對我來講,我把它放置在一個人類變動的大範圍與自我審視的歷史脈絡中。不管是對於個人,還是不同種族背景的群體,攝影的確把人類真實存在的影像重新抽離出了人間。之前人像繪畫的精神,成為一種可以被觀看且沒有時間限制的遺傳物。因此,我們有機會客觀地審視自己,不受時間的限制,比較不同時間自我的細微區別。我們開始對自我不存在的證據產生了興趣,開始想象不同於真實自我的個體,創造一個更完美的想象,並透過攝影不斷走向虛擬的過渡,促進虛擬世界的發展。

沈默 奈良 2003年

北雁南飛 西班牙 2005年

對攝影的平面性的解讀,在很長一段時間裏影響著我,因此,我對影像的即時性進行了另外一種維度的思考——影像是帶著詩意而被創作者選擇的。透過影像與空間細膩的直覺而產生的二度空間,攝影成為另外一種可見的詩,成為永恒的藝術。然而,攝影隱藏的外化的宇宙奇觀,融匯在現實可見的世界之中。瞬間的光影與現實所形成的種種形態,在有意識與無意識之間,形成了一種形象的節奏,穿梭在不同的文化之中。攝影可以透過視覺探索這種真實的流動,以及客觀存在的宇宙與人類精神內在世界的存錄。

我一直十分沈迷於對時間維度的探索,深深感覺到時間是一種多維的存在與流動。圍繞著我的想象與創造,時間維度不斷產生出影像,在現實生活的記錄中,也在某種創造間的轉換中。我試圖從生活裏不斷抽取某種局部,以達成抽象的時間意義。而時間是一個復雜的網絡,有虛有實,分成內在時間與外在時間。內在時間無時間限制,外在時間即物理空間及由其所產生的理性空間,如物理科學。攝影不只是記錄了物理科學的部份,它其實是透過人類的心理時間完成的,因此才能包容那麽多不同才能的攝影師,透過不同維度的探索,對影像產生無窮無盡的穿透力。探索時間的秘密,讓攝影變成一條穿透時間的通道,它記錄的不只是片刻的時間,也是時間的深度。

血雨 京都 2013年首爾少女 首爾 2019年

在我個人的經驗裏,自己永遠追尋著某種可能性,即在一個多維平衡的時間裏,每分每秒都可以改變航道,並進入不同的領域探索。攝影可以讓我實作「搜盡奇峰打草稿」的目的——毫無限制地在我的時間流裏找尋影像。我最關心的是,一個人如何存在於他的世界裏;他的心靈世界跟現實世界的反照,又是如何經年累月地譜寫著人類歷史,甚至追溯心靈的源頭。這個迴圈往復的動力好像一直貫穿在我的創作生涯裏,使我追求著一種深邃的時間狀態。

從人的主體維度到非人的主體維度,一種無時間的存在,就有如用一個天使的眼睛去看整個世界,此時會出現原形的不斷再生與交錯,好像一棵曼陀羅的迴圈。那裏的中軸不變,寂靜可以讓人感受到世界在流動與變化。攝影師按下快門的那一刻,就是時間消失之點。在觀看一張新照片時,每個人都需要動用所有的記憶與經歷,重新閱讀所擁有的時間的遺缺,因為只有這樣,他才能領會眼前這影像的意義。

當我在拍攝人像時,我發現所拍攝的不是眼前的人,而是在拍一些從我出生至今,每天碰到的不同的人臉。我們在觀看一張人像作品時,所看到的恰恰不是照片中的這個人,而是我們動用了腦子裏所有對人臉的記憶去辨認。眼前的這個人是誰?一切的辨認能力都要透過經驗與記憶,因此,每當我們的目光集中在一個點上的時候,它所反映的就是世界的全部,無一遺漏。經過眾多攝影師的嘗試,攝影實作了對新的原型的研究,它被動記錄的功能被演變成一種主動的創造力,去探索未知的世界。攝影師在進行中開創時間,而不是記錄即時逝去的所有;而攝影則有如在一場現實與真相之間的時間旅行中,深深地體會著看到的一切。

潛入 紐約 2020年

文章刊發於【中國攝影報】·2024年·第22 期· 8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