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7年,巴金陪茅盾去拜訪一個叫張大壯的畫家。
誰知,對方一聽訪客的來頭,隨手抓起床邊的藥瓶,倒了幾粒往嘴裏猛塞,一頭栽進被窩裏,說自己病了。
拂了二位的面子,茅盾倍受打擊,忍不住牢騷一句:「我這個文化部長做的可不怎麽樣,叫人提不起接待的樂趣。」
第二天,一朋友去看望張大壯,張大壯毫不掩飾把這件事告訴了他,還說:「這幾十年來,我看茅盾變來變去的,不知他怎麽回事。」
張大壯很傲,但我想這傲並不討人厭,否則不會有人前仆後繼,上趕著貼他的傲,又不出所料地,被他的傲拒之門外。
除了巴金、茅盾,還有吳湖帆。
吳湖帆早就聽聞張大壯的多才多藝,多次托書畫收藏家孫伯淵上門,誠摯邀請張大壯做客「梅景書屋」。
當時的梅景書屋,可謂是上海的文化沙龍,群英薈萃,畫家如馮超然、陳定山、收藏家朱鏡波、詞學泰鬥冒鶴亭等等。
能去得了梅景書屋,相當於那個人在畫壇上的成就透過了大眾的檢驗。
所以,很多人爭著去,爭著去檢驗,張大壯怎麽著?
來邀請幾次就拒絕幾次,而那時他才28、29歲,正是需要這種大平台拋頭露面的時候。
張大壯卻覺得太吵了,他需要安靜,體內聲音要是太多了,畫出來的可能是別人的畫,而不是張大壯的畫了。
他就這樣,從年輕一直安靜到年老。
1972年,美國總統訪華,和中國政府談判發表【上海宣言】,邀請上海著名畫家一同住進錦江飯店,為機場、賓館畫布置畫。
張大壯也在名單內,他直接以賓館要內建煤球爐子、馬桶為由,拒絕了這件事。
甚至到了晚年,張大壯身體力行地在拒絕「無意義社交」。
他在門閂的一端系上一根繩子,中間穿過他自制的機關扯到床頭,若叩門的是他想見的人,他就輕輕一拉繩子,門自動就開了。
他的好友張開勛為此寫了一首詩:
「戶樞開閉一線牽,設計玲瓏使用便。床上禪僧身不動,送迎來客意怡然。」
其他畫家的家可能是熱鬧的,可張大壯的家同他的人一樣,都很淡,趨於寡淡。
章念馳第一次去伯父張大壯家,就曾回憶過當時的所見:
「當時張大壯先生住在西門路沿街的一個石庫門的底層,我敲門進去一看讓我大吃一驚。
一是住得極寒酸,僅一個房間,後半部睡覺,前半部吃飯與作畫,幾乎沒有一件像樣的家具,且光線暗極,暗無天日,僅靠大門與天井上的天窗透來一點點的光;
二來伯父長得極瘦,瘦弱得幾可被風吹倒,清臞的臉倒極和善,慈眉善目,耳大至肩。
當時我家家境雖已中衰,但仍有獨幢住宅和花園,用於藏書房間還有四五間,而張大壯先生家真可謂窮了,讓我第一次知道我家還有這麽窮的窮親戚。」
四壁皆空,只有他養在窗台的一叢菖蒲,在陽光下泛出綠色,讓來客知道,生命始終在這個房子裏流動。
然而,喜靜、愛淡的背後,是張大壯並不強壯的生命……
張大壯是章太炎的外甥,像是一種莫名的傳承,章太炎的妹妹晚婚且婚後很久才有的張大壯,張大壯51歲結的婚。
這麽晚結婚,有正緣來得太遲的原因,更多的是張大壯害怕耽誤人家。
因為他不知道,自己哪個時刻突然就要死掉了。
張大壯從小體弱多病,5歲就吐血,28歲吐血太過嚴重,不得不離開龐萊巨的「虛齋」。
他與母親章炳芹相依為命,因為自己還沒啥名氣,只能靠仿制古畫為生。
張大壯仿過元代倪雲林、王蒙、謝雪村,仿明代沈周、文征明、董其昌,仿清代四王、吳歷、惲南田、梅清,完全沒有任何紕漏。
吐血的毛病也一直持續到70多歲,期間為了治病,什麽招數都用上了,醫生給他用了鴉片,還因此害他染上惡疾。
作風不夠健康,這在傳統的章氏大家族是不被允許的,張大壯在家族面前擡不起頭來,哪怕他是個大畫家。
但是常年生病的身體,並沒有掠奪走他的創作才華。
鄭重曾有一次去張大壯的家,只見他用瘦長的蘭花指,在一個小瓷缽中細細地研墨。
然後鋪紙於畫案,平時病怏怏的張大壯,此時拿著畫筆,猶如出征討伐賊寇的將軍,落筆迅速,片刻過後,白荷、垂柳浮出紙面。
又有一回,張大壯給鄭重畫了幅【垂楊遊鴨圖】,款識都題好了,鄭重卻覺得美中不足,想讓他再添幾筆。
張大壯一邊埋怨鄭重外行人不懂,一邊還是提起筆,遂了鄭重的意,在畫的上部擦擦幾筆,瞬間淡淡的遠山立於紙上,鴨身上還多了幾片絨毛。
這麽一對比,反倒與樹幹的皴法相得益彰,鄭重高興地說:「沒有添壞嘛。」
張大壯有些得意,「添壞了還算本事?!」
鄭重以前對紙張不大了解,就按照鏡框的尺寸裁了一張凈皮帶,送給張大壯。
大壯先生開啟一看,用手抖了幾抖,發出嘩嘩的聲音,他說:「你聽聽,這樣的紙還能畫畫?」
鄭重還沒做出回應,張大壯端起桌邊的杯子,啜了一口清水,「噗」的一聲噴在紙上。
被這麽一噴,可能連紙張都還沒反應過來,張大壯一幅八大風格的水墨荷花,已經躍然紙上了。
用筆之快如閃電,鄭重不禁感慨:飄風驟雨驚颯颯。
張大壯還自制顏料,在海上畫界堪稱一絕。
他畫牡丹用的紫色,畫明蝦用的透明的混合色彩,畫菜蔬用的青綠色,都是經他自己調和而成。
他畫【帶魚豐收】所用的顏色,是他從小菜場討來的帶魚的鱗,經他加工研細後,小筆慢慢塗到畫中魚上,魚鱗與水墨相溶,鮮活逼真。
【帶魚豐收】
張大壯生活很淡,但畫中的生活氣息非常濃。
別人認為入不了畫的東西,他敢畫;別人發現不了的美,他能在生活中捕捉;別人都畫的題材,他要比別人畫得還好。
難怪陸儼少和陸抑非一致認為: 「張大壯是當今畫壇唯一有仙氣的人。」
張大壯雖然傲,但從不高傲,也不妄自菲薄。有人問他:你和齊白石誰畫的蝦最好?」
大壯先生淡淡一笑說:「北有齊白石,南有張大壯!」
但再多的美譽也沒用,晚年的張大壯過得要多慘有多慘。
1953年除夕前天,張大壯與同樣生活困頓的吳琴木,一同去舊東家求口飯吃。
舊東家是一位挺有名的收藏家,生活條件相對比較寬裕。
可見兩位大畫家竟為一頓晚餐,淪落到要向自己低聲下氣,舊東家不由得幸災樂禍,趁機落井下石,狠狠地羞辱了他們。
吳琴木氣得昏厥過去,張大壯連忙攙著老友,一瘸一拐地往醫院趕去,正好趕上醫生用餐的時間。
兩個風中殘燭的老人,坐在醫院門口相互依偎,就這樣張大壯感受著懷裏的人的體溫一點點消失,醫生還沒吃完飯。
吳琴木死了,好朋友溫暖的懷抱也沒能留住他,因為那年冬天真的太冷了……
吳琴木去世後,張大壯作為嫌疑人被醫院扣押,最後是孫中山原來的隨行秘書出面保釋,張大壯才逃過一劫。
好友離世後,張大壯即便自己窮得叮當響,可還堅持擠出多余的錢,接濟吳琴木的家人。
好友的離世,對張大壯來說不是一生的潮濕,而是意味著在人生這場漫長的暴雨中,他再也沒有避風港了。
他將精神寄托在京劇上,學起了京劇,與蓋叫天、周信芳、俞振飛等梨園名伶訂交,授畫學戲,竟也學得有板有眼。
每當想起老友吳琴木,張大壯就拉二胡以寄哀思,但害怕影響周鄰休息,他的胡琴常是不上馬的,不讓弦上音。
他就在無聲中訴說著對亡友無盡的思念。
1977年,張大壯不幸罹患癌癥。
醫院診斷最多只剩下三個月的壽命,張大壯拒絕任何手術和化療,自己抓方取藥,在家靜養。
他常年食素,拒絕一切葷腥,他說:「身體若沒有營養,癌細胞也沒有營養,要與癌癥打持久戰!」
不想,這套理論竟然奏效,張大壯硬是把生命從三個月延長到三年多。
1980年清明節這一天,張大壯臥於病榻上,一手執畫板,一手握抹布,用盡最後力氣,以洗硯水縱橫塗抹,畫了四幅墨荷。
畫畢,他又想起過世多年的好友,叮囑弟子了廬一定不要忘了去玉佛寺焚香拜佛,代自己為摯友超度亡魂。
是年6月21日,張大壯安詳地離開了人世,享年77歲。
直到他走後人們去他家吊唁才發現,傳說中的張大壯大師,家裏除了一張陳舊的畫案,居然連一件像樣的家具也沒有。
對伯父的去世,章念馳感到非常惋惜,他想為伯父整理畫稿,出一本畫冊紀念張大壯。
可早在張大壯一次心臟病發,畫院領導得知此事,第一時間急忙趕到他的住處,用他的床單把他所有的畫稿、圖章全部帶回去「妥善保存」了。
章念馳向畫院討要,畫院態度強硬:「章念馳若要也可以,老夫人後輩子讓他包了。」
章念馳一時感到無力,他不知道的是,這種無力感貫穿了張大壯的一生,只是他始終沈默不語。
下面是張大壯作品欣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