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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的塵埃——無情流水多情客!拿得起是蘇東坡;放得是張子野

2024-04-05國風

原創 宋建東

引:

煩惱場空,身住清涼世界;營求念絕,心歸自在乾坤。

——陳繼儒

宋朝 元祐六年 ,開封城裏的 蘇轍 已經成為了尚書右丞,杭州城裏的 蘇軾 第二次離開了杭州,返回汴京的路上,他再一次路過 張子野 的老家,湖州。

想起了十五年前的故人,寫下了這首詞:

月滿苕溪照夜堂。五星一老鬥光芒。十五年間真夢裏。何事?長庚對月獨淒涼。

綠鬢蒼顏同一醉。還是。六人吟笑水雲鄉。賓主談鋒誰得似。看取。曹劉今對兩蘇張。

這一曲詞,詞牌 【定風波】 ,詞裏,他蘇軾是許昌會上的曹操,張子野是劉備……

蘇軾劇照

—01—

蘇軾本是重情的人,到此如何不傷情?看著浙江依舊無邊的風月,想著風雲滄桑十五年,天下的事變了又變,多少人來人往,起落無常!

曾經風月裏的張子野,已經早變成了苕溪上的秋風,只是當年,他也曾經給蘇軾寫過,另一首不一樣的【定風波】:

談辨才疏堂上兵。畫船齊岸暗潮平。萬乘靴袍曾好問。須信。文章傳口齒牙清。

三百寺應遊未遍。還算。湖山風物豈無情。不獨渠丘歌叔度。行路。吳謠終日有餘聲。

那一年還是 神宗熙寧七年 ,天下大旱!春天裏,折騰了好久的 王安石 終於第一次罷相,秋天裏,杭州城裏38歲的通判蘇軾,就接到了赴密州任知州的調令。

而此時的蘇軾,早已經靠著詩酒才情,擺平了浙江省所有好玩的人,混成了杭州城裏的一棍。

看著剛混熟的人要走,杭州一城好玩的人都不舍得。

但畢竟知州要比通判大,蘇軾要進步,誰也留不住。

而舍不得蘇軾的人裏,就有為蘇軾寫下這首【定風波】的張子野,和蘇軾一樣詩名滿天下的他,這一年已經活到了85歲,在錢塘和苕溪之間十五年,在有生之年他見慣了,晏殊、範仲淹、梅堯臣、宋祁、蘇舜欽、歐陽修、王安石一幹太多的才子和貴人,他卻獨重蘇軾!

不只是因為才氣,更是因為文章和性情!

張先,字子野,浙江湖州人

—02—

事實上,蘇軾是個灑脫的人,但蘇軾當時第一次來杭州時,心情並不好。

熙寧四年,更銳意求進的王安石如日中天,更灑脫自然的蘇軾在汴梁城裏說了幾句實話,然後,他就成為了變法一派要打擊的物件。

然後,禦史參了一本,冬天裏他便南下錢塘。

盡管上有天堂下有蘇杭,但風風雨雨初到浙江的他,還是掩飾不住貶謫後心中的落寞,給正遠在淮陽教書的兄弟蘇轍,寫下了兩首詩:

其一

眼看時事力難勝,

貪戀君恩退未能。

遲鈍終須投劾去,

使君何日換聾丞。

其二

聖明寬大許全身,

衰病摧頹自畏人。

莫上岡頭苦相望,

吾方祭竈請比鄰。

這一年,蘇軾35歲,蘇轍32歲,距離他們一起在嘉祐二年被恩師歐陽修選中進士,已經過去了十四年。

當年被宋仁宗預判我宰相之才的他們兄弟,曾經躊躇滿誌,不料此時,卻紛紛流落江湖之遠。個中的心情起落,除了他們自己,又有誰能體會?

【清平樂】蘇轍劇照

—03—

只是,杭州城或許不會讓蘇軾一個人寂寞,因為他會遇上,張子野。

事實上,蘇軾來到錢塘江上之前多少年,張子野常年就堅持在這裏做一項活動:為每一任來去杭州的官員組局,然後一起吃飯喝酒,然後一起寫詩或者填詞。

用現代庸俗的眼光看,也許這就是 圍獵

但用宋朝的思路看,也許,這就是 風雅

但!要讓庸俗的吃吃喝喝變成風雅,還是少不了,要堅持風雅的人。

雖然張子野以前當官,一直做到了70歲,還只不過是位不過五品的知州。但此時在遠離汴京的杭州,以他的文名和閱歷,他足以是一面風雅的旗。

何況,當年他在故相晏殊部下作通判,只是因為晏上寫出一句「望極藍橋,但暮雲千裏,幾重山,幾重水」 ,晏殊便將帳下他最中意的歌女賜與他。

何況,當年他進汴梁,歐陽修聽聞有張子野來訪,倒屣相迎他,只是因為他寫過「傷高懷遠幾時窮?無物似情濃。離愁正引千絲亂,更東陌、飛絮蒙蒙……」

也許,真正的文人都是寂寞的,他們面對蕓蕓眾生而又往往找不到知己。於是,他們相待相求,然後風雲際會。

也許都是機緣巧合的意外,也許也是命中註定, 晏殊 是他 張先 歐陽修 的老師,而 歐陽修 又是 蘇軾 的老師,而此次, 蘇軾 謫官到浙江,略顯落寞的他,在熙寧四年臘月的寒風中,終於見上了82歲的 張先

張先帶著他遊覽了冬天裏依然如畫的柏堂和竹閣,而本也是南方人的蘇軾,在這樣的冬天裏感觸良多,多年後,他寫下了【竹閣見憶】:

柏堂南畔竹如雲,

此閣何人是主人。

但遣先生披鶴氅,

不須更畫樂天真。

不只是感觸於景,也不止是感動於情,更多是折服於竹雲中,一個老於風霜後的文人,依舊豁達與天真的精神。

杭州柏堂

—04—

也許是因為禪悟,或許多少也因為沒心沒肺,前一年的冬天裏初到杭,第二年的春天,蘇軾就再一次被這裏的風華打動。

一次出城東,看到了雪後的群芳,然後,36歲的他寫下了一首 【浪淘沙】

昨日出東城。試探春情。墻頭紅杏暗如傾。檻內群芳芽未吐,早已回春。

綺陌斂香塵。雪霽前村。東君用意不辭辛。料想春光先到處,吹綻梅英。

沒有了汴梁城裏過分的喧嘩,倒是眼前雪霽前村時的墻頭紅杏,足以讓他心曠神怡。

而與此同時,在不遠的吳興,剛過完年的張子野已經83歲,又在老家與新到任的湖州知州,同時也是黃庭堅的嶽丈,一代良吏孫覺聚飲。然後,他寫下了:

山圍畫障。風溪弄月清深漾。玉樓苕館人相望。下若醲醅,競欲金釵當。

使君勸醉青娥唱。分明仙曲雲中響。南園百卉千家賞。和氣兼春,不獨花枝上。

山圍畫障,風溪弄月,南園百卉,和氣兼春。比蘇軾更熟悉浙北風物的他,也更理解這裏的春天。

很顯然,蘇軾、張子野,一少一老,一客一主兩大詞人,被熙寧五年的同一個春天打動。

然後,卻風雨忽至!他們的興致戛然而止!

杭州

—05—

熙寧五年閏七月,荷花開滿西湖的季節,張子野的同年知己,蘇軾的恩師,名聞天下的一代文壇領袖歐陽修,變成了江上的悲風……

訊息傳來,蘇軾慟哭於惠勤的禪房,寫下了【 歐陽文忠公文 】:

嗚呼哀哉!公之生於世,六十有六年。民有父母,國有蓍龜,斯文有傳,學者有師。君子有所恃而不恐,小人有所畏而不為。譬如大川喬嶽,不見其運動,而功利之及於物者,蓋不可以數計而周知……

然後,九月的秋風裏,83歲的張子野也送走了他27的兒子,張文剛!白發人送黑發人……

這一年十二月裏,杭州城裏做了一年通判的蘇軾,在北風中到了湖州,為張子野這位老人寫下了一首詩:

投紱歸來萬事輕,

消磨未盡只風情。

舊因蒓菜求長假,

新為楊枝作短行。

不禱自安緣壽骨,

苦藏難沒是詩名。

淺斟杯酒紅生頰,

細琢歌詞穩稱聲。

蝸殼蔔居心自放,

蠅頭寫字眼能明。

盛衰閱過君應笑,

寵辱年來我亦平。

跪履數従圯下老,

逸書閑問濟南生。

東風屈指無多日,

只恐先春鶗鴂鳴。

一年前,他們初會於柏堂竹閣,也許還只是相逢於歷史片刻中的忘年詩友,一年之後的湖州再次相見,他們,則更像是患難之交……

眼看著東風屈指無多日,春天再來時,當杜宇啼紅,怎麽能不讓人想起那些走掉的人,然後不禁傷情?!

歐陽修,字永叔,江西廬陵人

—06—

但人世無常,人生也無常!

歐陽修也好,張子剛也好,要走的都留不住,就不如放下。一輩子看慣了悲歡離合的張子野,和半輩子參禪悟道的蘇軾,還是在又一個春天到來時把心事藏起,繼續他們以前一樣的生活。

也許正如羅曼羅蘭說過的一句話,世界上只有一種真正的 英雄主義 ,那就是 認清 了生活的真相後,還依然熱愛它。

熙寧六年,開封城裏的形勢變得更加風雲莫測,但依舊無法改變杭州西湖上的歌舞。已經84歲的張子野,開始重新面對自己的生活。

同樣追求自己的新生活的,還有西湖上的 歌女周韶 ,向 杭州太守陳襄 泣求落籍從良,然後得到了同意。

大半輩子愛好酒肆勾欄的張子野,看到這位大膽追求幸福的年輕人夢想成真,也由衷地為她高興,寫下了【武陵春】:

每見韶娘梳鬢好,釵燕傍雲飛。誰掬彤霞露染衣。玉透柔肌。

梅花瀉雪梨花雨,心眼未芳菲。看著嬌妝聽柳枝。人意覺春歸。

也許,詩人有時候是矛盾的,有時候他們參與著罪惡,死性不改。但有時候,他們又歌頌美好,至死不渝……

八月裏,秋風起,蘇軾和張先一起到了西湖上,東坡在聽到了風中有人彈箏,就寫下了 【江神子·江景】

鳳凰山下雨初晴,水風清,晚霞明。一朵芙蕖,開過尚盈盈。何處飛來雙白鷺,如有意,慕娉婷。

忽聞江上弄哀箏,苦含情,遣誰聽!煙斂雲收,依約是湘靈。欲待曲終尋問取,人不見,數峰青。

有情有趣的詞家在一起,湖山可以讓他們移情,琴聲也可以為其療傷,過去的終會成為過去,生活在繼續。

張先詞集【張子野詞】

—07—

各種各樣的聚會,各種各樣的人,喝各種各樣的酒,寫各種各樣的詩,蘇軾和張先往來於錢塘和苕溪之間,一個似乎忘記了自己在遭貶謫,一個似乎忘記自己已經很老。

幾個月後,熙寧七年的春節,蘇軾開始了一次北上出遊,從杭州到鎮江,到蘇州,到吳江,最後,再回到浙江。

然後,已經85歲的張先,趁著這個機會,竟然又買了一房妾。

還是覺得自己太年輕了的蘇軾,知道事情後真是覺得大開眼界,他也不禁寫了一首【張子野年八十五尚聞買妾述古令作詩】,作為諷刺:

錦裏先生自笑狂,

莫欺九尺鬢眉蒼。

詩人老去鶯鶯在,

公子歸來燕燕忙。

……

但活到通透張子野也並不以為意,等到蘇軾回來時,依舊和他喝酒,聽琴、作詩。

然後,這一年的秋天裏,38歲的蘇軾接到了去密州上任的調令。

也許是風燭殘年的憂愴,也許是千古再難逢的知心難覓,讓張先意識到蘇軾此去註定會成為他們之間的永別,85歲的他,毅然在秋風中坐到蘇軾北行的旅船上,一直和楊元素、陳令舉、李公擇、劉孝叔把東坡送到了 吳江垂虹亭 上。

夜半月出,諸人置酒,雅興大起,以歌詞聞於天下的張先,寫下了這一首【定風波令】:

西閣名臣奉詔行。南床吏部錦衣榮。中有瀛仙賓與主。相遇。平津選首更神清。

溪上玉樓同宴喜。歡醉。對堤杯葉惜秋英。盡道賢人聚吳分。試問。也應旁有老人星。

這一首【定風波】,又叫【前六客詞】,讀來別具深情,終成歷史佳話。

吳江垂虹橋鳥瞰圖

—08—

元封元年,活到了 89歲的張先 ,變成了江上的秋風。

元豐二年, 43歲的蘇軾 又到了張子野的老家湖州,任知州,然而已不見了故人。

重情的他,不禁潸然,寫下了【祭張子野文】:

歡欣忘年,脫略苛細。送我北歸,屈指默計。死生一訣,流涕挽袂。我來故國,實五周歲。不我少須,一病遽蛻。堂有遺像,室無留嬖。人亡琴廢,帳空鶴唳。釂觴再拜,淚溢兩訾。

三個月後, 烏台詩案 發,蘇軾開始了他更加波折叢生的後半生。

元豐四年,已經淪落為 黃州團練副使 的蘇軾,想起了當年往事,寫下了:

吾昔自杭移高密,與楊元素同舟,而陳令舉、張子野皆從余,過李公擇於湖,遂與劉孝叔俱至松江。夜半月出,置酒垂虹亭上。子野年八十五,以歌詞聞於天下,作【定風波令】,其略雲:「見說賢人聚吳分,試問,也應傍有老人星。」坐客甚歡,有醉倒者。此樂未嘗忘也。

今七年耳,子野、孝叔、令舉皆為異物。而松江橋亭,今歲七月九日海風駕潮,平地丈余,蕩盡,無復孑遺矣!追思曩時,真一夢耳。

元豐四年十二月十二日,黃州臨臯亭夜坐書。

十五年後, 哲宗元祐六年 王安石們都已經撲街 ,蘇軾再入浙江,任杭州知州,再次睹物思人,並致敬當年張先在垂虹亭上的【定風波】,寫下了【後六客詞】:

月滿苕溪照夜堂。五星一老鬥光芒。十五年間真夢裏。何事?長庚對月獨淒涼。

綠鬢蒼顏同一醉。還是。六人吟笑水雲鄉。賓主談鋒誰得似。看取。曹劉今對兩蘇張。

詞裏,他自己是許昌會上的曹操,張子野是劉備……

【清平樂】晏殊劇照

後記:

事實上,中意張先的,又何止是蘇軾東坡?

歐陽修稱張子野是「 桃李嫁東風郎中」 ,宋祁則稱他是「 雲破月來花弄影 」郎中。

當年與張子野一起唱和的,還有 梅堯臣、蘇舜欽、王安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