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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京新:一旦畫的「像」,筆墨就下崗了

2024-08-20國風

寫 生 劄 記

文 / 周京新

我之所以一直對寫生很感興趣,是因為它充滿了豐富的、鮮活的、新奇的東西,許多未知的、不可預想的、出乎意料的景象誘使我的筆墨新意叠出,源源不竭。這真是一種享受。對於中國畫這個藝術世界來講,自然世界是永遠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資源,是中國畫的生命之源。它就像空氣和水一樣,是中國畫從一開始就依賴的基本生計。寫生是面對實景的創作,必須體現面對實景的一個重要價值,那就是借助實景修正、清洗、充實、滋養自己平時的習慣。與此同時,怎樣利用平時的習慣也是個大問題,用多了,實景寫生沒有意義,往往陷於概念;用少了,手頭缺少具體辦法,往往陷於被動。寫生是透過筆墨將自然物象畫成畫,是將自然實景藝術化、繪畫化,也就是要以繪畫藝術性為第一位。畫與實景的關聯是透過藝術取舍來實作的。

周京新 魚-鷺系列 紙本水墨 152×83厘米 2016

當我面對自然實景的時候,會有意在過去的某些習慣上做做減法,舍掉一些形式,讓出一些位置,取實景的某些有利因素加進來,使得語言呈現具有寫生性的特殊創作格局。因此,取舍從另一個方面來說也是做加法和做減法的問題。與創作一樣,這時也需要我們對自然物象有積極主動和隨機應變的造型意識。比如寫生時我們可能看到左邊有幾顆樹,樹下有一片田,右邊有一條河,河邊有二戶人家,遠處還有幾重山巒……這些是實景中的大元素,只看到這裏是遠遠不夠的,重要的是利用自己的語言積累從實景中尋找點點滴滴的小元素,即形態具體的、可以明確呈相的筆墨元素,這時的「尋找」往往是將實景元素「轉譯」成筆墨元素的過程。取舍、加減、尋找、轉譯都是觀察方法的問題,觀察的思路必須首先明確,隨後理順,進而落實。在寫生中,面對自己以往經驗所養成的某種習慣,我們既要用它,又要治它,用它章法靈動自由表現的好處,治它造型虛空畫法概念的壞處。要調和好經驗與實景二者之間的關系,必須積極主動地調動自己的感悟與認識,在既有技術與全新素材之間找到一個屬於自己的交織點。

周京新 四明山莊系列 紙本水墨 46×70厘米 2017

我體會到,寫生的過程是一個吸取營養和匯聚能量的過程,在寫生過程中,我們能從實景豐富多彩的素材裏獲得許許多多養料,這些養料可以切切實實地彌補我們以往積累經驗中的某些殘缺,校正我們以往養成習慣中的某些陋習,豐富我們以往熟練模式中的某些轉換融通的空間。作風景時寫與形亦當相融,相融者,松緊虛實對比生動是也,如遇大形則寫其寬厚松闊,適小形則寫其精理細肌;緊密處留白十之二三,疏松處余緊十之四五。臨畫之時,更當隨機應變,靈活運籌,切忌拘理刻板。作風景,造型依然首要,勢、質、曲、直各造型因素當充分利用,開合收放之氣象才有望呈現。寫生最能突出繪畫的純粹性,形式感是純粹性重要的內容。寫生要多一些創作性,創作性不是情節性,更不是記錄性,而是完整的繪畫性。寫生就是創作,創作質素最終取決於自身的綜合繪畫修養,這樣的修養必須「一個都不能少」,不能簡單地以「讀萬卷書,行萬裏路」為標準。

我們呼吸著現在的空氣,享受著現實的生活,是現代文明背景下生存著的活生生的人,所以,應該按照自己真切的感覺去畫。也許有人很想讓自己像古人那樣畫出古古的感覺,或是像老外那樣畫出洋洋的感覺,只怕難逃故意模仿之嫌。畫裏面有沒有時代感,有沒有現代性,實際上就看你有沒有找到屬於自己的真切感覺。只要是真誠地去畫,只要能把自己的真切感覺畫出來,就有門兒。進而,把自己最好的感覺與最好的能為調動起來,融合一體,也就是我常說的:將自己的心境與手段修養到位,通透合一,就找到你自己了。宋元不是救命稻草,不要以為回到宋元中國畫就有救了,別說宋元,明清都回不去的。中國畫在任何時候都不可能按照某種傳統樣式往前走,更不可能倒退回去。只是,我們很有必要把傳統的一些關鍵問題搞搞清楚,比方說什麽是「寫意」,只有宋元那樣畫才是「寫意」?那肯定不是。我認為漢唐魏晉的壁畫、磚畫、石刻畫都很「寫意」,那些民間畫工們雖然沒有留下自己的名字,他們的作為與青藤八大的貢獻卻是相通的。

認為寫意必須簡,簡才空靈,簡才是好,那是一個誤區。倪雲林很好,很簡,也很空靈。王蒙也很好啊,雖然不那麽簡,也很空靈。其實,越簡單越難畫,但有一個前提,簡來簡去,畫裏面該有的東西一樣都不能少,形啊、神啊、筆啊、墨啊都得有,而且它們還得融合一氣,還要呈現出你自己的個性氣象,這樣的簡才算有意義。中國畫體系的形成和發展,是自然生態一個非常經典的轉基因演繹版本。中國畫講究「寫意」,而「寫意」是一種仿生的東西,是根據自然萬物的生命原理來構建的,各種皴法、點法、十八描就是這麽來的。中國畫所模仿的,是自然的生命形態和存在本質,將這種自然的東西轉換到筆墨紙素上來,讓它生成為一個同樣很自然的、可以生生不息的獨特繪畫世界,是中國畫對人類文明的巨大貢獻。在外面寫生,最能感悟中國畫特有的的仿生法則;最能體驗「不似之似」的那種若即若離、和而不同的拿捏尺度;最能修養「法無定法」的開放視野與豁然胸襟;也最能積累「師法造化」的靈動意識和紮實能為。 周京新 芙蓉飛鳥 紙本水墨 138.5×34厘米 2018 中國畫的「寫」講究速度,也講究控制,它既是有嚴格法度的東西,又是追求自然自由的東西。若起止、疾緩、伸縮等等都是矛盾的,像冰和火一樣,是兩極的。但中國畫的「寫」則是要將這些個矛盾的東西各自修養得有韻律、有韌性、有活力,能綜合起來,而且還允許和鼓勵用千變萬化、多姿多彩的綜合方式將它們組織起來,形成千變萬化、多姿多彩的「寫」。這真是一種獨特而奇妙的探險。我非常崇尚傳統,並一貫以我的方式來演繹傳統經典,但這並不影響我廣泛借鑒。對我來說,古今中外任何經典的東西都是值得借鑒的。畫的氣息可以野逸,可以張揚,可以天馬行空,但也要有一些樸實的東西才好,樸實是人的心性中最實在、最有魅力的東西,畫裏若是缺少了樸實,就缺少了感人的力量。 周京新 天池山寂鑒寺寫生 紙本水墨 180×98厘米 2017 在寫生中盡量貼近實景物件,畫的「像」一些,其實是一個很難的事情。因為,造型上貼近了之後,還要能夠生發出自己的筆墨才行,只有「像」沒有筆墨的寫生有什麽意思呢?現當代中國畫始終有一個令人糾結而無奈的麻煩,就是無論畫什麽,往往是一旦畫的「像」了,筆墨就下崗了,頂多是在硬邦邦的造型外面,勉勉強強、松松垮垮、捉襟見肘地裹著一層貌似「筆墨」的、單單薄薄的包裝紙。有一種習慣很不好,就是愛去「傳統超市」批發一些「披麻皴」、「斧劈皴」、牛家法、馬家法之類的「筆墨」零件,回來組裝一下就算是自己的作品。傳統筆墨是有很多講究,但這些講究從來都不是死的,而是活的,是可以生生繁衍的。只會批發,不會制造,只會組裝,不會建立,那不是傳統筆墨的本色。 周京新 天池山寂鑒寺寫生 紙本水墨 180×98厘米 2017

一個畫家能夠在自然中隨處找到補給自己的供應點,不間斷地從哪裏獲得給養,他的繪畫狀態一定是鮮活、蓬勃、旺盛的。總是依賴自己習慣的那麽幾筆,繪畫的生命力是會枯竭的。寫生可以讓我們參照自然世界構建自己的繪畫世界,像自然生命一樣春夏秋冬,風雨雷電,迴圈往復,生生不息。這也像制造一台機器,要讓它有持續不斷的動力,能持續運轉,而且還要運轉得有價值、有意義。筆墨之「寫」與速寫之「寫」是很不一樣的東西,前者是芭蕾,後者是秧歌。搞不清這個問題,中國畫就是天天見面的陌生人。繪畫沒有了個性,就沒有生命力,就會成為枯燥乏味的東西。但是同時,也必須要對共性的東西有認識,有關照,有把握,個性是在與共性對比之下才有的,傳統經典裏面充滿個性,但也因此而貫穿著共性。此外,個性還必須是有質素的,有道理的,不是胡來的,不是拼湊的,如果做不到這些,就沒有資格講「個性」和「創新」。有「個性」有「創新」可是一個異常艱難的事情,中國畫兩千年來沒幾個人做得到,不能隨便吹牛的!

我的「訣竅」就是用普普通通的水、普普通通的墨、普普通通的筆和普普通通的紙去「寫」,我覺得這樣很爽很痛快,如同把自己擱在一個「無依無靠」的地方,想要出彩全憑老老實實、堂堂正正地來,沒機會玩花樣做效果,這反而能夠激發調動自己的潛能。與此相反,在寫生的過程中,我則樂於好好對待眼前的「生活」,實實在在地把它們作為參照。因為我相信,畫裏的東西再怎麽「高於生活」,也是需要「源於生活」的。好似開弓射箭,眼裏得有個「靶子」,才能開弓瞄準,否則,難免像是在搞「空手道」,沒有「對手」瞎使力氣,沒有「靶子」胡亂放箭。沒有從「面壁」到「破壁」的過程體驗,感覺就不到位。所以至今,我依然舍不得離開寫生這片「快活林」,因為,我總是能在這裏享受到與「實景」打擂台贏得自家「畫境」的艱難與喜悅;享受到從豐富的自然物象中獲取新鮮繪畫元素的補益與充實;享受到將自己的繪畫世界有根有據地與自然世界生命對接的暢意與豁然。 周京新 芙蓉飛鳥 紙本水墨 138.5×34厘米 2018

我是個「筆墨派」,一直在努力的,就是借助傳統筆墨經典的光芒,探索自己的路,找自己的感覺,至於是豐富或是簡潔,是加法或是減法,只是技術選擇的問題。近一個世紀中國畫的演進,已經讓很多畫中國畫的人習慣於讓寫實做老大,即把一個東西畫得「像」是首要的,至於筆墨呢?就越來越被輕看,或是被錯看了,反正只要是拿毛筆蘸了墨汁在宣紙上畫,就算是了。如果作為傳統中國畫經典的筆墨,將來只剩下筆、墨、水、紙這些個材料內容,那真是我們這些畫中國畫的人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