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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維晚年最著名的兩首詩,都是千古名篇,禪意無限

2024-03-27國風

人到了晚年,面對衰老和寂寞,更懂得尋求心靈的寧靜和愉悅,但能否如願以償,並非取決於此時一閃念的醒悟,而是取決於從前多年的修為。王維天性喜靜,多才多藝,把詩人、畫家、音樂家、書法家的品位、涵養和造詣集於一身,又虔誠信佛,打坐禪修,這在某種意義上來說,其實就是為晚年的寧靜和愉悅做了準備。要看他晚年達到的修為境界,不妨來欣賞他的兩首詩作。一首是【酬張少府】:

晚年惟好靜,萬事不關心。

自顧無長策,空知返舊林。

松風吹解帶,山月照彈琴。

君問窮通理,漁歌入浦深。

從詩題可知,詩是寫給「張少府」的。「酬」是酬答,張少府有詩相贈,王維以此詩酬答。「少府」出現在唐詩中多是指縣尉,縣尉之職往往是新科進士踏入仕途後擔任的第一個職務。張少府很可能是個年輕人,他寫詩給王維想必還有書信,信中問到窮通之理。回答這樣的問題,很容易說些抽象而枯燥的話,王維卻寫了一首畫面生動、韻味悠長的好詩。他似乎並未回答,實際上卻已巧妙作答。

「晚年惟好靜,萬事不關心。」首聯兩句平淡說出,卻藏著很多感慨。人生早已度過了美好的童年、少年、青年,又經歷了壯年的坎坷不平,中年的世事無常,如今老矣,所能慶幸的只有心清的寧靜。當初那些紛紛攘攘、勞心傷神的許多事情,如今終於淡忘了,沒心情去關心了。

「自顧無長策,空知返舊林。」自思沒有什麽可以治國安邦的良策,只能徒然地想著回到舊日隱居的山林。頷聯兩句看似自謙,裏面卻夾雜了難言的無奈。無論是唐玄宗在位還是唐肅宗在位,詩人很多時候都在天子身邊,都有不少向天子進言獻策的機會。但我們從他留下的文字中,看不到類似的內容。他的謹小慎微應該不只是出於明哲保身,還因為他身處政治漩渦,深知皇帝的昏聵,權臣的驕橫,朝政的腐敗。碰到這樣的政局時局,縱有良策,又有何用?

「松風吹解帶,山月照彈琴。」松林裏清風拂過,吹開我的衣帶,山間明月高懸,照我弄弦彈琴。後一句我們似曾相識,那是因為詩人寫在輞川的【竹裏館】:「獨坐幽篁裏,彈琴復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詩人是常常隱居山林的音樂家,在山月下彈琴,以山月為友,應該不只是偶爾的體驗和感受。妙在詩人以「松風吹解帶」來與「山月照彈琴」對偶,意趣雋永,又渾然天成。唐人很講究衣帶裝束,尤其是官員,一條腰帶往往就象征了身份、地位和榮譽。詩人在朝中做官,腰帶的齊整更是馬虎不得。只有在這無人的山林裏,才能不受約束,自由自在。

「君問窮通理,漁歌入浦深。」尾聯兩句問而不答,引出一個寓意深長的典故。「窮通」是指窮厄與通達,張少府問的「窮通理」,其實是人人都想知道卻很難回答的問題。「漁歌」的典故來自【楚辭·漁父】。漁父是一位垂釣江湖的隱士,屈原被放逐,在沅江邊上遇到他。漁父看他「顏色憔悴,形容枯槁」,問他何以落到這步田地。屈原說,「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所以就被放逐了。漁父說,聖人能不拘泥地對待事物,跟隨世道的變化。世人都臟了,何不跟著攪泥水揚濁波?眾人都醉了,你何不跟著吃酒糟喝薄酒?為什麽你要想得那麽深,高出塵世之外,結果讓自己遭到流放?屈原說,我寧願跳到湘江裏,葬身在魚腹中,怎麽能讓潔白無瑕的純潔蒙上世俗的塵埃呢?漁父聽了,微微一笑,劃船離去,邊劃邊唱:滄浪之水清澈啊,可以用來洗我的帽帶;滄浪之水混濁啊,可以洗我的腳。【楚辭·漁父】在漁父歌聲中結束,王維來一句「漁歌入浦深」,把這典故化入詩中,並借此帶出一幅神韻悠然的畫面。

晚年的王維越發含蓄,又一心向佛,這首詩卻透露了他的人生態度。他不是屈原那種堅定執著九死不悔的人,讓他由衷欣賞的是隱居江湖的漁父。但他並沒有真的就斷絕名利之念,像漁父那樣遠離紅塵,於是就人在朝中,心在山林,一邊在天子身邊寫應制詩,跟朝中官員唱酬,一邊想著他的山林和田園,唱著他的「漁歌」。遇到節假日,或者有告假的機會,但凡時間特許,他就像逃難一樣離開京城,像回家一樣回到輞川。

比起【酬張少府】一詩,【終南別業】更讓後人稱賞不絕。「終南」自是指終南山,王維不止一次在那裏隱居,但他晚年的隱居之地幾乎都在輞川。那麽,輞川是不是就在終南山上?裴迪有【輞口遇雨憶終南山】之作,王維也寫了酬答詩,可見輞川和終南山並不是同一個地方。終南山在長安南邊,輞川在長安東南。王維寫有【終南別業】詩,也寫有【輞川別業】詩。可見,晚年的王維有可能在終南山另有別業。如果說還有一個可能,那就是後人根據詩的第二句「晚家南山陲」,把原來的詩題改作了「終南別業」。其實,「南山」可以專指終南山,也可以泛稱南面的山。輞川所處的山雖在長安東南,但從大方向來說,還是可以稱作「南山」。關於這些,並不重要,我們還是先來欣賞一下這首詩:

中歲頗好道,晚家南山陲。

興來每獨往,勝事空自知。

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

偶然值林叟,談笑無還期。

首聯兩句從容開頭,有些像自我介紹。詩人說,我在中年時期就虔誠信佛,如今到了晚年,隱居在這南山腳下。上句說中年信佛,下句說晚年隱居,信佛和隱居,正是王維一生始終都念念在心的,也是他詩文中常有的兩大內容。這兩句詩很平實,其中卻流露出感念、欣慰和滿足,如果不是禮佛修禪,隱居山林,哪裏有現在的閑適和寧靜。

頷聯兩句寫自己遊山的自在快樂,若有所憾,「興來每獨往,勝事空自知」。興致一來我就獨自漫遊,只可惜這樣美好的事情只有我自己知道。由衷的喜悅中,帶著輕輕的嘆息,這嘆息並不是因為自己的孤獨,而是詩人自己看美景、賞樂事、得佳趣,卻不能與人分享的遺憾。

只是詩人自己大概也想象不到,他此時的心情和感受,會因為這首詩贏得後世之人千年不衰的共鳴。尤其是頸聯兩句,「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對很多人來說,這兩句就懸掛在家中墻壁上,登山臨水之時,也會油然想起,脫口而出。這不只是因為王維的詩句寫得太美了,還因為它傳神地表達了人們在紅塵奔波中渴望得到的那種閑適寧靜的心境意緒。

詩人的筆墨何以如此傳神?我們可以從三個層次來看。第一,詩人選取的意象是「水」和「雲」。山間流水潺潺,空中白雲飄飄,都是那樣隨意自在,無拘無束,一派天然,而這正是詩人心境的寫照。第二,詩人的「行」「坐」與「水」「雲」如影相隨,融合無間,由此也把自己的心境表現得隨意自在,無拘無束。頷聯兩句是靈感爆發的結晶,但詩人之所以有這樣的靈感,應該是得益於無數次的山行體驗。山行往往是沿溪而行,「行到水窮處」就是走到了溪流的源頭。這時候走得累了,坐下來歇息一下,卻看見白雲在山間緩緩湧起。第三,與詩人的心境和詩的意境相契合,詩人的筆觸也是這樣自然、隨意、自在。這絕妙的兩句,好像不是千呼萬喚才得到的,倒像是自己跑出來的一般。文字上看不到雕琢,格律上看不到束縛,從形式上說簡直是淡到了看不見的程度,但其實是格律嚴謹,一字一韻不可更改。詩人不只是按照頸聯的要求用了精整的對偶句,而且是絕妙的流水對。這流水對不只是在意思上是連貫的,而且在時間上,乃至詩人的動作上,都是連貫的。

尾聯兩句出現了人物,寫到了「談笑」,但詩人的心境仍然是隨意的、自在的、閑適的。「偶然值林叟,談笑無還期。」「林叟」是一個林中老人,詩人碰上他是物我兩忘中的「偶然」,與他說說笑笑,忘記了回家,也是興之所至,沒有時間的限制、功利的考量、禮節的束縛,隨意自在,恬淡閑適。

古人寫詩,最怕呆板,所以常講起承轉合之法,這首詩卻是句句承接,一氣流註。不但一氣流註,還不慌不忙,若無其事,平淡至極。清代大才子紀曉嵐說:「此詩之妙,由絢爛之極歸於平淡,然不可以躐等求也。」又說:「此種皆熔煉之至,渣滓俱融,涵養之熟,矜躁盡化,而後天機所到,自在流出,非可以摹擬而得者。無其熔煉涵養之功,而以貌襲之,即為窠臼之陳言,敷衍之空調。」「熔煉」是藝術的熔煉,「涵養」是人生的涵養,王維大半生禮佛修禪,又在詩歌、繪畫、音樂、書法等各種藝術上孜孜以求,人生和藝術都在不斷修煉,晚年更到了爐火純青之境。用一句大俗話來說,就是修煉成精了!

當然,王維的晚年並非就是不食人間煙火。他既是一個篤信佛教、常常靜坐修行的人,又是一個篤於親情與友情的性情中人,所以留下許多寫送別、寫相思的名篇名句。在人生的最後兩三年,他常常因親友的離京遠行而倍加傷感。758年秋,弟弟王縉出任蜀州刺史,王維登高目送,賦詩說:「陌上新離別,蒼茫四郊晦。登高不見君,故山復雲外。遠樹蔽行人,長天隱秋塞。心悲宦遊子,何處飛征蓋。」詩中滿是悲涼哀傷,大地蒼茫,天色昏暗,遠樹遮蔽了望眼,長天隱沒了秋塞。王維三十歲喪妻,再未婚娶,沒有子嗣,所幸王縉與他同在京城,兄弟情深。如今王維年老多病,王縉外放蜀州,兄弟倆還有沒有見面的機會都成了未知數。上元二年(761年)春,王維上表朝廷,稱自己忠、政、義、才、德均不如王縉,請求盡削自己官職,換取王縉回到朝廷任職,最後一段尤為懇切:

臣又逼近懸車,朝暮入地,闃然孤獨,迥無子孫。弟之與臣,更相為命,兩人又俱白首,一別恐隔黃泉。儻得同居,相視而沒,泯滅之際,魂魄有依。伏乞盡削臣官,放歸田裏,賜弟散職,令在朝廷。臣當苦行齋心,弟自竭誠盡節,並願肝腦塗地,隕越為期。

王維已經預料到自己不久將告別人世。他這一生虔誠信佛,從不貪財,如【舊唐書】所說:「齋中無所有,唯茶鐺、藥臼、經案、繩床而已。」長安城外,他擁有一所經營多年的輞川別業,此外還有幾畝職田,那是朝廷作為俸祿分給他的土地。他上奏皇帝,請求把輞川別業施作僧寺,又一再請求朝廷,獻出自己擔任中書舍人和給事中時所得的「兩任職田」,以求周濟窮苦之人。

761年夏,王維病逝。臨終時他向王縉及其他親友寫信告別,擱下筆就閉目長逝了。王縉已在759年回到長安,後來在距離長安不遠的鳳翔府出任府尹,官居三品。驚聞長兄辭世,王縉在趕回京師的路上,想必憶及許多往事。當年十七歲的王維懷念他在故鄉的兄弟,賦詩說「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如今王家兄弟真的是「少一人」了。

王維去世十多年後,唐朝的皇帝是唐代宗,宰相是王縉。【舊唐書】記載說,唐代宗喜歡文學,對王縉說:「你的長兄在天寶年間詩名冠絕天下,我就曾經在諸王座席間,聽樂工演唱他的詩。他現在還留下多少詩文,你盡可以獻上來。」王縉說:「我哥哥在開元年間就寫過上千首詩,但經歷了天寶年間戰亂,如今已經十不存一了。近來在中表兄弟及其他親朋故舊中相互搜集組譯,總共得到四百多篇。」第二天王縉進呈王維的詩作,唐代宗下詔嘉獎,把王維推崇為「天下文宗」。

王維在生前身後都享有盛名,他年少成名,晚年名滿天下,身後萬世流芳。相比於李白、杜甫,王維存詩不多。從他的詩作中,很少能夠看到李白那樣悲歌慷慨的激情抒發,更難看到像杜甫那樣憂國憂民的現實關註,但他還是以空靈幽寂、帶著禪意的山水田園詩,以及高超非凡的藝術成就,成為唐代詩歌一道獨特而亮麗的風景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