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坡「用意」的企圖太明而韋氏之詩用的則是一股難名的情味……韋應物此詩好比一個「無色的李白」或「更淡的王維」——雖有熱情卻不見諸字面,雖有深情卻收藏得更深……不著「寫感」……
唐人韋應物有這麽一首詩:歷代方家評價它是「絕唱」、「化工筆」、「一片神行」(高步瀛等);我們的蘇東坡也愛它,愛到步韻唱和了一首——但,竟被批評為多事,竟被批評為和韋氏原作的差距太大(許彥周等)…… 好到這種程度嗎?或者,「韋應物」這個名字我聽過,該就是他最著名的【滁州西澗】了吧——「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1、【滁州西澗】當然好,極好,也是絕唱,但惹得蘇東坡挨批評的並非【滁州】一詩。 它的題目叫做【寄全椒山中道士】。 更不可思議的是:2、韋應物的這一首【寄全椒山中道士】,粗讀猶嫌平常,沒有一句「野渡無人舟自橫」這種級別的名句——乃至是無甚「抓人」的字眼。
直接看詩,詩是:
今朝郡齋冷,
忽念山中客。
澗底束荊薪,
歸來煮白石。(指道士們的修行生活)
欲持一瓢酒,
遠慰風雨夕。
落葉滿空山,
何處尋行跡?
所以,這首詩究竟好在哪兒了,「絕唱」在哪兒了?「化工筆」、「一片神行」,都說什麽吶?以及:我們在文學上無所不能的東坡大寶貝,又輸它輸在哪兒了?
先看:這首【寄全椒山中道士】大祖殊麽意思?粗讀之下,似就是作者韋應物想念他在山中的道士朋友了——「今朝郡齋冷,忽念山中客」,天冷了,我的那些仙人朋友們現在怎麽樣了?然而,粗讀也只能粗讀開篇的這兩句,以下六句:皆不是常情層面的想念,皆不是常理層面的化解想念的方式,必須慢慢細品——盡量嘗試著又去理解又不要給思緒加諸框框…… 何謂「澗底束荊薪,歸來煮白石」?大冷天好容易打來了柴火,我的這群朋友啊,竟「煮白石」而餐之。石耶?藥耶?重要嗎?唯一重要的就是朋友們是否安度這寒天。這是大唐啊!山在水在朋友在,酒卻不在?彼「仙之人兮」更不能外之!是以接著寫道「欲持一瓢酒,遠慰風雨夕」。
此詩的第一點好處,第一點不可模仿之處:浪漫竟至於斯也!唐人之後,基本見不到了。此詩之所以粗讀平常,其最直接者,蓋平常之人無從預見這樣的浪漫。
讀李白也有這樣的問題,也存在著時而跟不上他完全不拘一格的思路;但,李白之詩濃烈,跟不上思路也跟得上那股情緒。寓居【寄全椒山中道士】的韋應物則不同,思路一樣不拘一格,但,下筆又太淡太靜美了——極致的浪漫卻極致的收斂。何謂「落葉滿空山,何處尋行跡」?「郡齋」無聊,公門百事皆有期,真想我的那些仙人朋友啊——這就送酒去……酒,我的酒呢?且醒一醒罷:送酒怕是決計送不過去了——落葉覆途,欲尋他們而無路,空空的山間只好註滿了我遙遙的想念。他們打柴,他們煮石,他們踏著厚厚的落葉而去……也許吧,也許我本就不該再打擾那群仙人:就讓這空山化作空空的酒席,就讓我遙遙地請君喝一席無形的酒罷……
此詩的第二點好處,它又浪漫它又收斂。酒既出現,正欲開懷,正充滿期待——到頭來:卻是無酒。惟再一細品:空山落葉的度數竟比酒精還高。怎一個神字了得?
所謂「一片神行」,所謂「化工筆」,大約說的都是這種讀之清淡、思之浪漫、味之無窮——越讀越覺得字裏行間都是字——的神奇的美學。 即此,視諸蘇東坡步韻「落葉滿空山,何處尋行跡」的句子——「寄語庵中人,飛空本無跡」,寫不過的理由便明顯到不能再明顯:1、東坡「用力」的痕跡太重而韋氏之詩絲毫看不出用力。 譬諸東坡的這個「飛」字就下得太重太熱鬧,而韋氏的原句用「滿」:沒有動作——全是動態和靜態的渾融,乃至畫面感和音樂感的渾融。這就要說,東坡不知道「滿」字更好嗎,用之不就是了?可以啊,但用著用著,便落得個原句又抄了一遍: 這就是「絕唱」,「蓋絕唱不當和也」(許彥周) ——東坡的那些絕唱,大江東去、飛鴻雪泥,別人亦和不來。
2、東坡「用意」的企圖太明而韋氏之詩用的則是一股難名的情味。 氣候本冷,心頭亦冷,全詩開篇本來以「冷」;再下,惟此難名的情味靜靜地暈開,詩中的圖畫竟被一幅一幅地「煮」熱了。然而,煮即又僅止於「空煮」:落葉空山之阻,酒未喝成——一切浪漫、一切沖動,到頭來僅系於詩人的一念之思、一縷空想…… 這樣的詩,「中心情味」縱有但「中心思想」沒有;即「寫詩」一事都看不見,何來「用意寫詩」?——綜上,最要,韋應物此詩好比一個「無色的李白」或「更淡的王維」——雖有熱情卻不見諸字面,雖有深情卻收藏得更深。全詩移情以轉景,復以情味做轉景的樞紐——不著「寫感」。這也是粗讀之下而覺之無奇的根本原因。
當然,前述僅個人愚見,說「過度解讀」也無妨。只道是唐詩萬般好,有的確乎是「一眼好」——不甚知詩,亦知是好;有的卻如韋應物這一首,非細思不易得之。
寫於北京辦公室
2024年10月18日星期五
【主要參考文獻】計有功【唐詩紀事】,辛文房【唐才子傳】,蘅塘退士【唐詩三百首】,蕭滌非、馬茂元、程千帆等【唐詩鑒賞辭典】引蘇東坡、許彥周、高步瀛等,羅宗強【唐詩小史】等。